手术室的红灯在凌晨三点十二分熄灭。
李秀兰的指甲抠进长椅扶手的木纹里,指甲缝里嵌着昨夜摔碎的煮鸡蛋壳。陈建国军裤上的茶渍己经干结成褐色的地图,膝盖处还粘着月台上蹭到的青苔。穿绿色手术服的医生推开门的瞬间,走廊里二十西盏日光灯同时发出电流过载的嗡鸣。
"弹片取出来了。"主刀医生摘口罩的动作像揭开某种封印,露出下巴上被无菌帽勒出的深红印痕。他白大褂左胸口袋别着两支钢笔,笔帽上的红星漆面己经斑驳,"但颅内压..."
李秀兰扑到医生跟前时踩到了散开的包袱皮,蓝布上绣的并蒂莲擦过护士沾着碘伏的胶鞋。"让我看看我儿..."她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压水井里扯出来的,带着暗红色的铁腥气,"就一眼..."
陈建国扶住妻子后仰的身体,手掌触到她后背蝴蝶骨在剧烈颤动。走廊顶灯投下的阴影里,他看见医生白大褂下摆有块指甲盖大小的血迹,新鲜的血珠正顺着布料纹路晕开。
"要送ICU观察。"护士推着担架车从手术室鱼贯而出时,车轮在地面划出蜿蜒的S形水痕。陈晋的脸被氧气面罩遮去大半,露出的额头缠着渗血的纱布。李秀兰的指尖刚碰到担架床的金属栏杆,就被上面凝结的血痂烫得缩回手。
重症监护室在走廊尽头的拐角,门牌上的红漆字己经褪成粉白色。陈建国数着担架车轮转动的圈数,十七步,正好是他家堂屋到院门口的距离。陈晋离家时,也是在这十七步的石板路上踩出带泥的脚印。
"每天下午三点探视。"护工把沾着血污的橡胶手套扔进黄色垃圾桶,"一次只能进一个人。"铁门闭合时带起的风掀动了墙上的《护理人员守则》边角卷曲泛黄。
李秀兰突然转身朝楼梯口狂奔,布鞋底拍打水泥地的声响惊飞了窗外的麻雀。陈建国追到二楼平台才抓住她的胳膊,发现妻子正盯着产科病房窗台上晾着的婴儿尿布——那些在晨风里招展的白布,像极了当年挂在打谷场上的新棉。
"晋娃子..."李秀兰的指尖掐进丈夫小臂,"那年收完麦子他就发高烧,赤脚医生在床头挂了三天的吊瓶..."她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因为ICU的铁门再次打开,护士推着带轮子的抢救设备冲进去,金属托盘上的针管随着奔跑跳起又落下。
陈建国把妻子按坐在消防栓旁的木箱上。晨光透过气窗斜切进来,照亮浮尘中飞舞的棉絮——不知是来自哪个病房拆开的被褥,还是从他们包袱里飘出的旧棉袄内胆。
主治医生再来时换了件灰色中山装,领口别着英雄牌钢笔。"这是弹片。"他摊开的手掌上躺着枚纽扣大小的金属片,边缘带着锯齿状的焦痕,"距离心脏两毫米。"
李秀兰用包袱皮裹住那枚弹片时,陈建国看见她虎口处新裂开的血口子——那是昨夜在火车上剥煮鸡蛋时被碎壳划伤的。蓝布包袱突然变得沉甸甸的,仿佛裹着整座哀牢山的影子。
ICU的玻璃窗结着层奶白色雾气。陈建国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数着儿子身上连接的管线:从锁骨下方穿出的透明软管里涌动着淡红色液体,手背上的输液针被胶布缠成蜘蛛形状,心电监护仪的绿色波浪在晨光里忽明忽暗。
"晋娃子睫毛在动..."李秀兰突然抓住值班护士的袖口,"姑娘你快看..."她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灶房的柴灰,在护士雪白的制服上留下新月形的污痕。
护士甩体温计的动作带着疲惫的暴躁:"那是仪器反光!"玻璃管里的水银剧烈晃动,在刻度线间划出银色弧光。陈建国拽回妻子时,看见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在气窗透进的风里颤动,像晒谷场边摇曳的芦苇穗。
正午的阳光把走廊烤成蒸笼。陈建国蹲在开水房门口啃冷馒头时,听见两个换班的护士在议论:"7床的弹片检测报告出来了...""嘘,家属在那边..."
馒头碎屑卡在喉头,陈建国剧烈咳嗽起来。搪瓷缸里的开水己经凉透,水面漂着来自陈家村井台的细微水垢。他想起儿子去军队前夜,全家围坐在灶房喝鸡蛋甜汤的情景——陈晋把搪瓷缸转了个圈,"农业学大寨"的红字正对着满脸愁容的母亲。
"这是进口抗生素的申请单。"下午查房时,主任医师的圆珠笔尖点在病历本某栏,"需要家属签字。"陈建国发现医生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巧克力包装纸,金色锡箔在消毒灯下反着冷光。
夜幕降临时,陈建国在ICU外的长椅上铺开蓝布包袱。李秀兰蜷缩在印着并蒂莲的棉布里,手指无意识地着弹片轮廓。走廊顶灯每隔两小时熄灭一次,每次黑暗降临,陈建国都能听见妻子骤然急促的呼吸声,像极了当年暴雨夜蹲在鸡窝前守护待孵蛋的老母鸡。
第三天清晨,陈晋的右手食指突然抽搐。这个细微颤动被正在擦洗地板的护工最先发现——沾着消毒水的拖把头撞上病床铁架,不锈钢桶翻倒的巨响惊醒了在行军床上打盹的李小芸。
"自主呼吸恢复百分之三十。"医生翻动病历纸的声响像是风吹过苞谷地,"明天可以做高压氧治疗。
治疗室在住院部地下一层。陈建国背着儿子李秀兰在一旁搀扶着穿过漫长的走廊,陈晋的鼻息拂过他后颈,比老家屋檐下垂死的春蚕还要微弱。李晓芸抱着氧气袋跟在后面,昨夜暴雨渗进了楼道,每一步都踩出水花。
高压舱的圆形铁门像潜艇入口。陈晋被固定带绑在躺椅上时,李秀兰突然掏出藏在围裙里的桃木梳:"给晋娃子...他最爱干净..."护士推开梳子的动作碰到梳齿,陈建国看见半截断齿蹦跳着滚进排水沟,那是去年秋天陈晋离家前夜,母亲为他篦头时折断的。
治疗仪启动的轰鸣声震得观察窗玻璃嗡嗡作响。
"脑水肿减轻了。"医生指着CT片上的灰色阴影,"醒来以后可能语言中枢..."他的钢笔在片子上划过
第十七个黄昏,陈晋的喉结突然滚动。陈建国冲向值班室的脚步惊醒了趴在病历堆里打盹的实习医生。年轻医生奔跑时白大褂兜起的风,掀开了墙头泛黄的《战地急救手册》,停在画着心脏解剖图的那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