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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晋从手术室出来后送到重症监护室，来到第七日清晨，梧桐树的影子刚刚爬到住院部三楼窗台，重症监护室的铁门终于向普通病房方向敞开。
陈晋被推出时，李秀兰正在用军用搪瓷缸接开水。不锈钢床轮碾过昨夜暴雨留下的水渍，惊醒了蜷缩在行军床上的李晓芸。晨光里，陈晋手背的留置针泛着冷光，像极了当年插在稻田边的玻璃药瓶。
"床号27，靠窗。"护士掀开蓝白条纹被褥，露出垫着防水布的床垫。陈建国注意到儿子左耳后新剃的短发茬，那里本该有颗朱砂痣——十二岁那年滚落山崖留下的伤疤，此刻被纱布覆盖如同雪地里的弹坑。
李秀兰的蓝布包袱在床头柜上层层展开：最上层是绣着并蒂莲的枕巾，中间裹着从老家带来的晒干艾草，底层油纸包里藏着那枚带焦痕的弹片。消毒水气味中混入艾草香时，值班医生正在病历本上划掉"植物生存状态"的铅笔字迹。
军队领导第一次来访是在转病房的第三天。两个尉官抬着印有八一徽章的纸箱，箱角沾着云南红土的痕迹。李秀兰盯着首长肩章上的星芒，忽然想起手术室那盏熄灭的红灯。当一等功证书被展开时，陈建国发现证书编号与儿子军装内衬的部队番号完全一致。
"警卫员将锦盒放在床头柜时，军用搪瓷缸里的枸杞正缓缓沉底，"弹片就是那时候..."他的话被监护仪突然响起的报警声切断，李秀兰扑到床前的身影撞翻了艾草包，碎屑落在陈晋微微颤动的手指上。
李晓芸开始用棉签蘸着山茶油给陈晋润唇。这是她从护理站学来的法子，棉签划过干裂嘴角的力度，恰似当年在村小教室里用粉笔勾勒汉字。某次擦拭时，陈晋的舌尖忽然卷走一滴油珠，这个细微动作没有让李晓芸察觉。
梅雨季最潮湿的那周，陈晋的瞳孔开始对光产生反应。陈建国在给儿子刮胡子时，发现喉结滚动的频率与窗外的蝉鸣形成某种共振。老式剃须刀在青白皮肤上犁出细小血珠，让他想起陈晋初学犁地时在田间留下的歪斜沟壑。
第八次高压氧治疗当日，主治医生带来了康复手册，陈晋的右腿突然抽搐，输液架上的葡萄糖瓶子晃出细碎光斑。在众人惊呼中，陈建国注意到儿子眼角渗出泪水——这是自手术以来首次出现的生理性泪水，顺着手术疤痕流进鬓角，像春溪漫过战壕边的弹壳。
立秋那天，李晓芸把病房窗帘换成家乡寄来的蓝印花布。午后三点零七分，一片梧桐叶穿过窗缝落在陈晋胸口。在所有人来得及反应前，那只插着留置针的手突然抬起两厘米，枯叶的经脉正好卡在虎口处的茧痕间。
李秀兰的哭声惊动了整层楼的病患。她颤抖着掏出贴身收藏的弹片塞进儿子掌心。陈晋的睫毛开始以每分钟三次的频率颤动。
部队首长第二次出现时带来了染血的战场日记。夕阳穿过输液管在日记本封皮投下十字光斑，参谋长的讲述声中，陈晋的指尖突然叩响床栏。三长两短的节奏，正是他们连队当年在丛林里传递信号的暗号。
第十七次探视时，李晓芸正在读《高山下的花环》。当念到梁三喜遗书那段时，陈晋的喉咙突然发出气音。李秀兰打翻的搪瓷缸滚到床底，在众人屏息中，那个沙哑的音节终于挣脱了语言中枢的束缚：
"妈..."
窗外的梧桐叶应声而落。陈建国转身抹脸时，看见军功章在暮色中泛着柔光，那枚染血的弹片此刻静静躺在病例卡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