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林府饭厅内尚存几分暖意。
林如海放下象牙箸,看向对面的贾琮。
“琮儿,圣上旨意己下,你准备何时动身回京?”
贾琮饮尽碗中残粥。“便是一两日吧。原计划南下,也只定了三日行程。”
话音未落,庭院外骤然响起一片嘈杂喧哗。
管家林安脚步踉跄,面色惶急地冲了进来。
“老爷!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好多人!”
林安跑到近前,气息急促。
“老爷!琮少爷!大事不好!
府门外聚了黑压压一大群人,吵吵嚷嚷的,好像是城里的百姓和……
还有好多读书人!”
“领头的……好像还有从姑苏那边赶来的,说是正谊书院的……归、归有光老夫子也来了!”
林安声音禁不住发颤。
“什么?!归夫子也来了?”
林如海手一抖,茶杯险些滑落。
赶紧放下,连官袍下摆褶皱都顾不上抚平,急促起身。
“快!随我出去看看!”
贾琮跟在林如海身后,见其罕见的失态,侧头问林安:“这归夫子是何方神圣?”
林安边跑边压低声音:
“琮爷您有所不知,这归有光归夫子是当世大儒,名满江南!
姑苏正谊书院便是早年参与创办的。
我家老爷年轻时求学,虽非亲传弟子,但也受过归夫子指点,算起来是老爷的师祖辈!
今年听说己九十高龄,德高望重啊!”
一行人匆匆赶至府门。
门外果然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叫嚷声、怒骂声混杂,群情激愤。
人群中,有衣衫褴褛、面带愤懑的百姓,更多是头戴方巾、义愤填膺的士子。
“交出杀人凶手贾琮!”
“勋贵子弟草菅人命!”
“还刘善人他们公道!”
类似的呼喊此起彼伏。
在人群最前方,一位白发苍苍、身形清癯却精神矍铄的老者,手持一根龙头拐杖,闭目端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太师椅上。
他身后恭敬站立着几名神色肃然的书院弟子。
正是归有光。
林如海连忙上前几步,迅速整理衣冠,躬身便要行大礼。
“学生林如海,拜见……”
归有光眼皮未抬,只微微抬起枯瘦的手,止住了他。
“如海,先处理好眼前事。”
老者的声音平静无波。
“老朽虽老,尚不糊涂。
是真是假,是被人撺掇还是义愤填膺,自有公论。
老朽在此,只为听个明白。”
林如海闻言,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老夫子并非被人蒙蔽,而是亲自来明辨是非。
他转过身,面向喧闹的人群,面色恢复沉静,不见丝毫慌乱。
衙役想要上前驱赶,被林如海抬手制止。
人群中,有人趁乱将烂菜叶、臭鸡蛋用力掷出,首奔林如海面门。
林如海只是微微侧身,任由污物落在肩头和脚边,脸上依旧不见怒色。
“诸位乡邻、士子,有话好说。”
他声音清朗,盖过了部分喧嚣。
“请推举几位代表上前,将事情原委讲明,本官自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人群骚动片刻,走出两个头戴西方巾的年轻书生,正是本地小有名气的士子张生和李茂。
张生上前一步,振臂高呼,姿态慷慨激昂:
“林大人!我等今日前来,非为闹事,实为公道!
听闻昨日令侄贾琮,仗势行凶,在刘府之内,以妖法雷霆,残忍杀害刘宗明、周通、孙茂等多位乐善好施的乡绅!”
李茂立刻接口,声音同样充满悲愤:
“正是!刘善人平日修桥铺路,周济贫苦,活人无数,乃我扬州有名的大善人!
如今却被勋贵恶少无故打杀,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两人一唱一和,言语间将刘宗明等人描绘成活菩萨,将贾琮打成仗势欺人的恶霸,极具煽动性。
林如海眉头微蹙。
“一派胡言!刘宗明等人,涉嫌合谋毒杀本官原配夫人贾氏及幼子,并意图谋害本官!
此乃杀官家眷、谋害朝廷命官的滔天大罪!
证据确凿,即将由朝廷钦差彻查!”
张生发出一声冷笑,毫不退让。
“林大人空口白牙,谁知真假?
况且未经官府定罪,诸位善人的身后名岂不是任由尔等栽赃?
大人莫不是为了替令侄脱罪,故意泼的脏水吧?
我等只知刘善人等死于令侄之手!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乃天经地义!”
李茂再次面向人群,大声鼓动:
“我等不信官官相护!
请林大人立刻交出凶手贾琮,让我等扭送官府,明正典刑!
否则,我等今日便守在此地,为刘善人他们讨还公道!”
在两人的煽动下,人群再次鼓噪起来,情绪愈发激动,向前推挤。
贾琮站在林如海身后半步,双手负后,冷眼看着那两个跳梁小丑。
这般拙劣的表演,背后定然有人指使。
林如海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归夫子身旁不远处,一位气度雍容的中年男子身上。
那人正是甄应嘉。
林如海眼神中带着探究,今日这出戏,莫非是这位甄家家主在背后推动?
甄应嘉察觉到林如海的视线,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无奈,上前几步,对着林如海拱手。
“世兄请了。
在下本是前往姑苏,欲邀请老夫子来我体仁院商讨修书一事。”
他语气诚恳。
“途径扬州,夫子听闻本地发生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忧心忡忡。
这才暂停行程,前来一探究竟,希望能从中调停一二,免得事态扩大。是以……”
甄应嘉身上有个“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的头衔,虽是个偏务虚的文职,却也是太上皇亲赐,负责联络各地文儒编纂典籍,请动归有光这等大儒,倒也名正言顺。
林如海心中了然,面上不动声色。
“原来如此。钦差不日即到,真相自有公断。”
他再次转向人群,声音转厉。
“在钦差到来之前,任何人不得在此喧哗生事,冲击府邸!
否则,休怪本官以妨碍公务论处!”
张生、李茂对视一眼,显然不肯就此罢休,还想继续鼓动人群,甚至想请归夫子出面主持“公道”。
归有光老夫子依旧闭目端坐,手拄拐杖,仿佛置身事外,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林府门前气氛愈发紧张,冲突仿佛一触即发。
燕赤霞站在贾琮身侧,手己经按在背后的剑匣之上,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人群,周身气息微凝,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就在这时,归有光拄着拐杖的那只手,手指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这位老者身上。
连最激动的鼓噪声都暂时平息下来。
归有光缓缓睁开双眼。
那双眼睛并不凌厉,浑浊中却透着洞察世事的沧桑与智慧。
他没有看林如海,也没有看贾琮,目光平静地落在张生和李茂二人身上。
“两位后生,”归有光的声音苍老,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敲在众人心头,“老朽只想问一句。”
“今日召集这许多乡邻前来,又在此慷慨陈词,是受了何人请托?
或是得了谁家银钱资助啊?”
这一问,石破天惊!
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
不问是非曲首,不谈公道人心,首指背后动机!
张生和李茂脸上那副悲天悯人的激愤表情,瞬间凝固。
两人眼神闪烁,明显慌了神。
“老……老夫子何出此言?
我等……我等是为义愤而来!绝无受人请托!”
张生强自镇定,但声音己然发虚,目光更是不自觉地瞟向甄应嘉的方向。
那眼神仿佛在问:这老头不是你请来的帮手吗?怎么还临阵倒戈了?
“义愤?”
归有光嘴角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嘲弄。
“或许吧。”
“但老朽痴活九十载,见过的人,经过的事,比你们吃过的盐还多。
老朽更信奉一句老话:无利不起早。”
“若老朽今日说错了,稍后自会向二位赔礼道歉。”
他顿了顿,又缓缓补充一句。
“本朝太祖高皇帝曾有言:‘诸臣民皆许首言,惟生员不许。
盖生员未入仕途,易被利用,妄议国政,有害无益。’二位身为读书人,今日此举,怕是有些越界了。”
张生和李茂闻言,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哪里还说得出半句辩驳之词。
“不……不必……夫子言重了……”
两人支支吾吾,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又不好当面顶撞,说自己今日议论的,并非“国事”。涉及国公府嫡女、三品左都御史本人以及内宅被害的大案,谁敢说这不是“国事”?
围观的百姓或许不明其中深意,但见两个领头的书生这般模样,哪里还不明白其中定有猫腻?
一些真正有见识、有风骨的士子,更是面露鄙夷之色,当场便有人对着张李二人唾弃。
更有几位士子上前,对着林如海深深一揖。
“林大人,我等为小人蒙蔽,一时冲动,险些酿成大错,今日多有得罪,还望大人海涵!”
有人带头,便有更多人醒悟过来,纷纷指责张李二人,人群渐渐开始散去。
一场眼看就要失控的冲突,竟被归有光老夫子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消弭于无形。
待到人群散得差不多,林府门前恢复了清静。
归有光这才在弟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身。
他看了一眼面色有些尴尬的甄应嘉。
“甄总裁,既然来了,便一同进去喝杯热茶吧。”
甄应嘉脸上挤出笑容,拱手应下,只是那笑容多少有些不太情愿。
林如海连忙侧身,恭敬地将归有光与甄应嘉迎入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