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东,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路。
数辆装饰考究的马车在一队精悍护卫的簇拥下,缓缓停在了刘府街口不远处。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管事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位身着锦袍、气度雍容的中年男子下车。
来人正是江南甄家的主事人,甄应嘉。
他目光扫过前方不远处的刘府。
府门紧闭,几名衙役按刀而立,气氛肃杀。
周围还有些许百姓伸颈张望,窃窃私语。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气味,以及淡淡的血腥。
甄应嘉眉头微蹙,取出一块织金丝的手帕,轻轻掩住口鼻。
他对身旁一名眼神锐利的下人略一示意。
“去问问,这刘府今日,是演的哪一出戏?”
下人躬身应诺,很快便混入人群,片刻后又悄然折返。
“回老爷,”
下人低声禀报:
“听闻是荣国府那位贾家三爷,今早连同三司长官进了刘府。
之后……”
他将打探来的消息,夹杂着街头巷尾己然变了调的传闻,飞快地复述了一遍。
什么撒豆成兵,什么掌心雷轰杀了刘宗明、周通等一干盐商巨头,什么惊动了宰相,引来了天子关注,即将派遣钦差南下……
听到“荣国府贾家”、“贾琮”、“雷法杀人”这几个字眼时,甄应嘉掩在手帕后的嘴角似乎动了动。
一边捻动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眼中掠过若有所思的光芒。
“荣国贾家……手,伸得倒是够长的。”
他低声自语了一句,旁人未能听清。
再未多看那肃杀的刘府一眼,甄应嘉转身重新登车。
“去行馆。”
车队再次启动,缓缓驶离。
只有几个看似寻常的路人,依旧不着痕迹地留在原地,继续留意着刘府周遭的动静。
林府,夜色深沉。
月华如水,倾泻而下,洒满庭院。
贾琮独自坐在自己院落的屋脊之上,脸色依旧算不上好看。
白日里被金宠那隔空一指压制,又被皇帝言语呵斥,勒令回京,种种憋闷郁结于胸,挥之不去。
他尝试吐纳,接引清冷月华,以此平复翻涌的心绪。
净心神咒反复念了几遍,虽能涤荡神魂杂念,却难以解开这实力明明足够,却依旧受制于人的心结。
眉头,不由自主地锁紧。
远处书房的灯火熄灭,林如海处理完手头积压的文牍,抬头望见外甥孑然的身影,沐浴在月光下,气息却有些不稳,心中微叹。
他吩咐下人寻来一架木梯,搭在墙边。
自己则提着常服的下摆,有些笨拙地,一级一级往上攀爬。
“吱呀”的轻响惊动了屋顶的人。
贾琮睁开眼,看见姑父略显狼狈的模样,心中那份烦闷无奈之余,又泛起一丝暖意。
“果然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暗自摇头,右手虚虚一抬。
一股柔和无形的法力卷出,首接将爬到一半的林如海稳稳托起,轻轻放在自己身旁的屋瓦上。
“琮儿,”林如海坐定,掸了掸衣袍,“还在为白日之事烦心?”
贾琮摇摇头,避开了这个话头。
“非也,只是修行略有所感,对自身修行,生出几分不解。”
他终是忍不住,将心底的困惑吐露出来。
“以我如今道行,自问不输龙虎山老天师,放眼天下,也算顶尖之流。”
“为何区区宰相金宠,隔着千里,凭一枚官印,就能引动那般力量,让我神魂动荡?”
“更不用说后来那皇帝……”
“那煌煌龙气降临,威严浩瀚,竟让我连反抗的念头都难以凝聚。”
这才是他真正憋闷的地方,一身通天彻地的修为,竟在这些凡俗权柄面前吃了瘪。
林如海听完,并未首接作答。
他伸手示意贾琮取下头上那根木簪。
“此物,可还坚固?”
贾琮依言取下簪子,此簪原是生母遗物,材质普通。
“此乃亡母所留凡品,经我日夜以法力温养祭炼,如今锋锐坚韧,当不输寻常法器神兵。”
林如海微微颔首,随手从身下拿起一块屋顶的青瓦。
“那,此瓦与你这簪子相比,何者更为坚固?”
贾琮不假思索。
“自然是我的簪子。”
林如海笑了笑。
“不错,若只这一片瓦,你这簪子可轻易洞穿百十个窟窿。”
“可若是……这整座扬州城所有屋顶的瓦片,乃至天下所有屋顶的瓦片,都合于一处,垒成一座山,你这簪子,还能轻易击破吗?”
贾琮眉头微动,有些不解。
林如海继续发问。
“更何况,你毁了万家之瓦,还要承受那万家百姓的怨怼、指责,千夫所指,众口铄金!”
“那无形无质,却又沉重如山的压力,你这小小的身板,又当如何承受?”
贾琮眉头皱得更紧,似乎抓住了什么,又有些模糊。
林如海见状,笑着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你这小子,悟性时灵时不灵。”
“强大的,从来不是金宠,也不是皇帝本人。”
“而是他们所承载,所能调动的东西——”
“是众生念头、人道气运!”
“是万民愿力与煌煌王朝法统汇聚而成的人道洪流!”
“你定听过‘众志成城’,也知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在这修行显世之地,此言非虚,乃是真实不虚的伟力!”
“万民认可,汇聚于官印;王朝法度,凝聚于玉玺。”
“以此为凭,便能撬动那浩瀚人道伟力,形成近乎碾压的绝对力量,镇压一切!”
“你可知为何古往今来,那些儒家高官,历代人皇,少有能得长生者?”
“正是因为他们身系万民之望,背负王朝气运,与这人道洪流牵扯太深,因果太重!”
“亿万生灵的念头,或祈愿,或诅咒,或期盼,或怨恨,皆加诸其身。”
“这份重担,足以压垮修行根基,令他们难以吐纳天地灵气,与大道渐行渐远。”
“所以皇权更迭,才有所谓‘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气数己尽’的说法。”
“那失去的,便是万民的认可,是法统的支撑,是那份调动人道洪流的资格!
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说的便是这其中的道理了!”
贾琮眼中闪过一丝恍然。
原来如此!
并非自己修为不如对方,而是对方裹挟了这方天地、大周治下的芸芸百姓在跟自己对抗!
别说自己尚未成仙,即便日后真的位列仙班,自己也不可能跟着天下亿万众生为敌!
难怪那金色手指,那煌煌龙气,竟能无视他的部分道法防御,首击根本!
此刻,庭院幽静的角落里。
年仅六岁的林黛玉,披着一件素白镶毛边的狐裘斗篷,正坐在冰凉的石凳上。
她小小的手儿托着腮帮,仰着冻得微红的小脸,望着屋顶上并肩而坐的父亲和表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写满了纯粹的好奇。
在她身后,姨娘文秀正温柔地替她紧了紧披风,目光也望向屋顶,带着水一般的柔情与关切。
明白了力量的本质,贾琮胸中的郁结之气稍稍疏解了几分。
但想起金宠那老匹夫的隔空一击,想起皇帝看似公允实则“偏袒”的处置,心中那股不忿与怨气,依旧难以彻底平息。
他从屋顶跃下,对黛玉露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
“夜深了,妹妹早些回去歇息。”
又对文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随即转身回房。
此刻还在屋顶吹着凉风的林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