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明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瞳孔深处,一丝惊疑一闪而逝。
这怎么可能?
他这身浸淫数十载的浩然正气,便是寻常的道门高人,也要凝神应对,暂避锋芒。
这小子竟能视若无物?
难不成他身上佩戴着师门长辈赐下的护身至宝?
抑或是……此子的修为,远超自己想象?
种种念头在刘景明心头飞速转过。
旁边的提刑按察使钱穆,与几位副使、佥事交换了一个眼神。
几人脸上皆是掩饰不住的惊疑。
他们虽不如刘景明精深,却也深知浩然气的厉害。
见贾琮如此云淡风轻,浑若无事,心中不由同时一沉。
这位荣国府的公子,怕不是个简单人物!
这无声的试探,非但没能立威,反而显得自己这边落了下乘。
刘景明、钱穆这几位深受儒家教化、极重官场体面的封疆大吏,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堂堂从二品朝廷大员,主动出手的情况下下,竟在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面前吃了瘪。
这若是传扬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钱穆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咳,试图打破这令人尴尬的寂静。
他眼中精光一闪,暗暗运转自身浩然气,连同他身边的副使,同时发力。
几股强弱不一,却都带着儒家刚正威严的气息,如同数条溪流汇入之前的“大江”,再次无声无息地朝着贾琮席卷而去!
王猛是武将出身,不懂这些文官的门道,况且此地并无军阵相助,自然乐得袖手旁观。
然而,结果依旧。
那几股汇聚起来,比之前更加汹涌的无形力量,冲到贾琮身前三尺,便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甚至未能让厅堂内的空气,产生一丝一毫的波动。
贾琮仿佛置身事外,对周遭暗流涌动恍若未觉。
他甚至还有闲心侧过头,看到姑父林如海因紧张和之前的毒素影响,脸色有些发白,似乎想运转自身的修为与对面几人抗衡、“襄助”自家外甥。
贾琮抬手,轻轻按住林如海的手臂,阻止了他的动作。
随即拿起桌上的青瓷茶壶,亲自为林如海添了些滚烫的热茶。
“姑父,莫要忧心。”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些许微末伎俩,何足道哉?喝口热茶,定定神。”
林如海心里翻江倒海:
“堂堂二品封疆大吏的浩然正气,在你口中竟成了‘微末伎俩’?
那我这点微末道行,岂非连尘埃都不如?”
他下意识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看着外甥那从容淡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心中那份巨大的担忧,莫名消散了大半。
只剩下对贾琮层出不穷、匪夷所思手段的深深震撼。
刘景明等人见精神层面的较量彻底失败,反而自取其辱。
知道再纠缠下去,只会让场面更加难看。
几人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只得悻悻然收回了各自的浩然气。
准备转入正题,用官面上的规矩来处理此事。
都指挥使王猛是个粗中有细的人物,见气氛重新陷入僵持,主动站了出来。
他身材高大魁梧,声若洪钟,脸上堆起一副看似热情的笑容。
“咳咳!这位英姿勃发的少年郎,想必就是神京荣国府的贾琮公子吧?
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气度不凡!”
贾琮懒洋洋地抬起眼皮,轻轻扫了他一眼。
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仿佛对方只是空气。
王猛脸皮够厚,丝毫不在意贾琮的冷淡。
继续往前凑了凑,拍着自己梆梆作响的胸膛。
“说起来啊,末将早年间,有幸曾在荣国老令公帐下听用过一段时日,也算是贾家军的老卒了!”
他刻意加重了“贾家军”和“老卒”这几个字。
“若论起军中辈分,小公爷您恐怕还得称呼末将一声‘王叔叔’呢!”
这番话,既是套近乎,也是在不动声色地抬高自己的身份,暗示自己与荣国府有旧。
他摆出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大包大揽。
“小公爷放心!
林夫人乃是国公嫡女,身份何等尊贵!
如今在扬州遭遇此等惨事,我王猛身为本地武备主官,责无旁贷!”
“此事包在我身上!
我定会亲自督办,严查到底,便是挖地三尺,也要将那胆大包天的凶徒揪出来,给林大人一个交代!
给荣国府一个交代!”
紧接着,王猛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如同长辈般“关切”。
“不过嘛,贾公子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也乏了。”
“这查案审讯之事,繁琐耗神,就不劳公子费心了。”
“小公爷不如先行回林府歇息,养精蓄锐。
待案情水落石出,卑职定会亲自将贼人送到府上,任凭小公爷处置,您看如何?”
这番话,明着是关心体贴,实则却是想尽快将贾琮这个最大的变数打发走。
贾琮听完,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弧度。
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又轻轻放下。
杯底与紫檀木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嗒”声。
这声响不大,却瞬间吸引了厅内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
“代善公帐下听用?”
“我祖父,二代先荣国,讳代善公。
乃太祖高皇帝亲赐敕造荣国府,爵领超一品单字‘荣’国公。”
“曾统领京营兵马二十万,北疆靖难之时,更是钦命节制边镇五十万大军。”
贾琮的目光如同两把出鞘的利剑,首刺王猛。
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敢问这位‘王叔叔’,当年在我祖父麾下,是隶属哪个卫?哪个营?担任何职?”
“又立下过何等汗马功劳,让你今日有资格,在我姑父,这位圣上亲封、手握巡盐实权、正三品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面前,大言不惭地说‘责无旁贷’?”
“你又凭什么资格,让本公子‘家去歇息’?”
这一连串如同重锤般的质问,狠狠砸在王猛心头。
他当年在贾代善麾下,不过是个藉藉无名的低级军官,连摇旗呐喊都排不上号,哪有什么显赫的履历和功勋可言?
更别提跟林如海这位正牌的荣国公亲姑爷相提并论了。
况且,此前贾敏出事,他这个所谓的“帐下老卒”都能装聋作哑。
此刻却在贾琮这位正牌国公嫡孙面前自称“叔叔”,摆老资格,岂非是自取其辱?
王猛一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嗫嚅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坐他上首的刘景明和钱穆,见王猛这个武夫吃瘪,皆是眼观鼻,鼻观心。
端起茶杯,低头啜饮,嘴角却都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乐得看这军中派系出身的莽夫出丑。
贾琮轻蔑地哼了一声,不再理会这个自取其辱的跳梁小丑。
回头定要跟父亲贾赦提一句,这等认不清形势、拎不清内外的东西,也配在扬州当都指挥使?有他好受的!
他的目光锐利地转向首座的刘景明。
“刘布政使,下官看你也姓刘,不知跟地上跪着的这位刘盐商,是何关系啊?”
“可别是什么未出五服的本家吧?”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巨石。
贾琮如今身有五品奉训大夫的虚衔,在正二品的刘景明面前自称“下官”,合情合理。
但这看似随口一问,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官商勾结的嫌疑,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
刘景明心中暗骂贾琮言语刁钻,脸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
连忙摆手,做出澄清姿态。
“贾公子说笑了。
本官祖籍乃是山西太原,与这扬州刘氏并非同宗,更无丝毫瓜葛。公子明鉴。”
他不想再在这个敏感的问题上纠缠,立刻给地上跪着的刘宗明递了个眼色。
刘宗明如蒙大赦,连忙再次磕头,额头撞击青砖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悲怆,指向身后那群早己吓得魂不附体的替罪羊。
“回禀各位大人!回禀公子爷!罪民该死!
罪民驭下不严,家门不幸,竟出了此等数典忘祖、狼心狗肺之徒!”
他捶胸顿足,涕泪交流,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正是这几个丧尽天良的败类!
他们……他们受了不明身份的外人蛊惑,被猪油蒙了心,利欲熏心之下,竟暗中勾结。
犯下了这等谋害林夫人、毒害林大人的滔天大罪!”
“罪民发现之后,己将他们尽数擒获!
今日当着各位大人和公子爷的面,罪民将他们交出!”
“任凭大人和公子爷处置!便是千刀万剐,凌迟处死,罪民也绝无半句怨言!”
那十几个被推出来的替罪羊,早己被吓破了胆。
此刻更是面如土色,浑身抖如筛糠,哪里还敢分辨?
只知道拼命磕头,嘴里含糊不清地重复着。
“小的认罪……小的认罪……”
“求大人饶命!求公子爷饶命啊!”
贾琮冷眼看着眼前这场漏洞百出、堪称拙劣的表演。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
他缓缓点了点头,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这个动作,让刘宗明、刘孟浩父子,以及旁边跪着的周通、孙茂等盐商代表,心中刚刚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但紧接着,贾琮却转过头,目光落在了提刑按察使钱穆身上。
“钱大人,下官有一事,正想向您请教。”
贾琮的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喜怒。
“以妖术、毒蛊等禁忌手段,谋害国公府嫡女,并其子嗣,意图毒杀朝廷三品命官、巡盐御史本人。”
“此等罪行,律法之上,该当如何判处?”
钱穆不敢怠慢,他是掌管一省刑名律法的最高长官。
略一思索,便公式化地朗声回答。
“回公子话。此乃十恶不赦之大罪!”
“按《大周律·刑律》载:凡以符镇、魇胜、蛊毒、毒药等伤人、杀人者,皆为大逆不道。”
“若谋害对象为朝廷官员及其册封家眷,罪加一等!”
“首恶元凶,当处以凌迟极刑!
所有从犯,无论知情与否,一律斩立决,绝不姑息!”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
“此外,罪犯家产,应尽数查抄入官。”
“圣上仁慈,或会酌情将其部分家产断付死者之家,以为抚恤,彰显国法公道。”
贾琮听完,再次点了点头,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地上那些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替罪羊。
又扫过脸色紧张、额头冒汗的刘宗明等人。
就在刘家父子和一众盐商以为贾琮即将发话,让官府将这些替罪羊带走处决,此事就算告一段落的时候。
贾琮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冰冷的嘲讽和彻骨的杀心。
“你们当我三岁孩童,竟敢用这等低劣的手段诓骗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