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内,静得可怕。
李世民那句问话,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李承乾的心湖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恨?
他敢吗?
他不恨吗?
无数个被斥责的日夜,无数次看到父皇对青雀(李泰)的温言勉励,无数回拖着伤腿,在空旷的东宫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孤寂。
一桩桩,一件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那不是恨又是什么?
可这话能说吗?
说了,今日怕是连这甘露殿的门都出不去了。
李承乾的身体抖如筛糠。
他将头颅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
“咚!”
“儿臣不敢!父皇天威,如日月之光,儿臣唯有敬畏,唯有孺慕,绝无……绝无半分怨恨之心!”
这是一个儿子,面对一个父亲,最标准、最安全,也最虚假的回答。
李世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脊背。
许久,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大殿中响起。
那叹息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之后,深深的无奈与了然。
“起来吧。”
李世民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温度。
他竟走下台阶,来到李承乾面前,伸出手亲自将这个己经长大,却依旧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的儿子搀扶了起来。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李承乾浑身一僵,受宠若惊,几乎要再次跪下。
“父皇……”
“朕知道,你口是心非。”李世民看着他,眼神复杂,“但朕,不怪你。”
他顿了顿,仿佛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昊天镜中,朕都看到了。看到你宠幸小人,看到你顶撞师长,看到你最终举兵谋反。”
李承乾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可朕也看到了,”李世民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是朕,一步步将你逼到了那一步。是朕,望子成龙却不得其法。是朕,只知斥责却未曾问过你,那条伤腿疼不疼;那份储君的重担累不累。”
“朕,有错。”
“轰!”
李承乾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抬头。
父皇在向他道歉?
那个说一不二,威加西海,从不认错的父皇,在向他承认自己的错误?
这……这比天降神镜,还要让他感到荒谬与震撼!
李世民没有给他太多震惊的时间。
在撬开了父子间最坚硬的那层冰壳后,他话锋一转,开始了他的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教学尝试”。
他扶着李承乾,让他坐在一旁的锦凳上,自己则坐在主位,像一个普通的老师向自己的学生提问。
“承乾,抛开你我父子私怨不谈。”
“今日,朕要考考你。以你大唐储君的身份来看,你以为今日我大唐最大的隐患是什么?”
他想看看,在经历了那场惊心动魄的未来预演之后,这个儿子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长进。
李承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父皇第一次,用这种平等的,探讨国事的语气与他说话。
他既紧张又渴望表现。
他绞尽脑汁,将自己这些年所有的认知都调动起来,小心翼翼地说出了他心中最真实,也自以为最正确的答案。
“回父皇,儿臣……儿臣以为,是……是魏王。”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观察着李世民的脸色。
“魏王青雀,才华横溢,又得父皇恩宠。他……他广招文学之士,结交朝中大臣,其府邸宾客,几如半个朝堂。儿臣以为,他觊觎储位之心,昭然若揭。若不早加抑制,恐……恐会再生祸乱,动摇国本。”
他说完,心中忐忑不安。
这是一个储君,对一个潜在竞争对手最首接的攻击。
李世民静静地听着。
听完,他没有像李承乾预想的那样,或是赞同或是暴怒。
他只是失望。
一种深刻的,几乎无法掩饰的失望。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承乾啊承乾,你的眼睛还是只看得到这宫墙之内,方寸之间的得失啊。”
“青雀,他充其量只是我大唐身上的一块癣疥之疾。他会让你痒,会让你烦,但他要不了我大唐的命。”
“你看到的,只是枝叶,而非根本。”
李承乾愣住了:“那……何为根本?”
李世民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他几乎是在逐字逐句地,复述着他从那个八岁的“圣宗”身上,学到的治国大道。
“其一,世家门阀!”
“他们垄断知识,以经义传家;他们把持官位,以联姻结党;他们坐拥万顷良田,却不纳半点赋税!他们与国争利,与民争食!此,乃附于我大唐骨髓之上的疽虫,是为心腹大患!”
“其二,天下百姓!”
“我大唐的兵,源于百姓。我大唐的税,出自百姓。万千百姓,衣食不继,生计艰难,则国本动摇,天下不稳!此,乃我大唐万世基业的根本之忧!”
“一个储君,若看不到这两点,便如盲人骑瞎马,不知前路是坦途还是悬崖。”
这一番话,如洪钟大吕,震得李承乾头晕目眩似懂非懂。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整个天下。
他的老师们教他的是君臣之礼,是经义文章,是如何做一个“仁德”的君主。
却从未有人教过他,如何看穿这表象之下,那血淋淋的权力与利益的运转法则。
就在李承乾沉浸在这场前所未有的思想冲击中时。
大殿之外,那面属于【戾太子】的左镜,毫无征兆地再次闪烁了一下。
光芒不强,一闪而逝。
画面中,正是贞观十五年此时此刻的东宫。
太子洗马于志宁,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谏着镜中的“李承乾”,让他远离小人亲近君子。
而那个“李承乾”,满脸不耐随意地挥手,将于志宁打发了出去。
紧接着,兵部尚书侯君集,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手中,还牵着一匹神骏非凡的西域宝马,作为送给太子的“礼物”。
两人相见甚欢,勾肩搭背,一同欣赏着宝马,言语间充满了对朝政的不满和对魏王李泰的敌意。
昊天镜的画面,最后定格在侯君集那双充满了野心、蛊惑与算计的眼睛上。
现实中,李世民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铁青!
他刚刚升起的那一丝教导儿子的耐心,瞬间被一股冰冷的寒意所取代。
他意识到他没有时间了!
那个名为“侯君集”的催命符,那个将他儿子推向深渊的罪魁祸首,在现实中己经将他的魔爪伸向了自己的承乾!
悲剧的齿轮,己经开始转动。
若不使用雷霆手段,强行逆转……
一切,都将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