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甘露殿。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行礼告退的,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迈开那条不听使唤的伤腿的。
他的脑海里,一片混沌。
一边,是父皇那双充满了疲惫、悔恨,却又燃着一丝期盼的眼睛。
另一边,是昊天镜左侧,那个与侯君集相谈甚欢,一步步走向深渊的“自己”。
真实与未来,在这一刻发生了可怕的重叠。
他仿佛能看到,一条由鲜花、美酒、靡靡之音铺就的大道,就在他的脚下延伸。
而路的尽头,是黔州的孤坟,是李唐覆灭的熊熊烈火。
那条路他走了二十三年。
今日,他才看清了终点。
冷汗湿透了他的背脊。
不是因为恐惧父皇的惩罚,而是因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那不是命运,那是他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绝路。
回到了东宫。
熟悉的亭台楼阁,此刻在李承乾眼中却如同华丽的囚笼。
平日里那些谄媚逢迎的内侍和宫女,此刻他们的笑脸显得那般丑陋而又可憎。
他没有回自己的寝殿,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向了那座他最常去,用来享乐的偏殿。
还未走近,殿内便己传出丝竹管弦之声。
婉转,柔靡,像一条无形的毒蛇,要将人的骨头都听酥了。
以往,这是他最爱的声音,是他用来对抗宫廷枯燥与父皇威严的唯一慰藉。
今日,这声音听在耳中,却像催命的梵音让他阵阵作呕。
推开殿门。
殿内依旧是那副他最熟悉的景象。
熏香缭绕,美酒满桌。
他最宠幸的那个少年乐工,称心,正坐在首席,怀抱一张精致的玉笛指挥着一众乐师。
看到太子进来,称心那张比女子还要秀美的脸上,立刻堆满了讨好的笑容。
他扭动着纤细的腰肢迎了上来,声音软得能滴出水来:
“殿下,您可回来了?今日朝会可是乏了?奴家正带着人,演练一首新谱的《霓裳羽衣曲》,正好为殿下解乏……”
他靠了过来,身上那股甜腻的香气,冲入李承乾的鼻腔。
李承乾的目光落在那张美丽的脸上。
可看到的却是昊天镜左侧,那个与他相拥而笑最终导致他身败名裂的“祸水”。
就是这张脸!
就是这种声音!
就是这种生活!
将他,将大唐,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解乏?”
李承乾低声重复了一句,声音嘶哑。
“是啊,殿下,您听……”称心没有察觉到危险,举起了手中的玉笛,想在他面前炫耀。
“啪!”
一声清脆欲裂的巨响。
李承乾猛地出手,一把夺过那支价值连城的玉笛,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玉笛应声碎裂,化作一地残片。
称心愣住了。
满殿的乐师也都愣住了。
音乐戛然而止。
李承乾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看着地上那堆玉色的碎片,又看了看眼前这张惊慌失措的美丽脸庞。
一股压抑了二十三年的,对自己的愤怒、对命运的憎恨、对未来的恐惧,在这一刻如同火山一般轰然爆发!
这还不解气!
李承乾赤红着双眼,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猛地冲到大殿中央。
那里摆着他最心爱的一张,由蜀中名匠耗时三年打造,号称“绕梁”的传世古琴。
他抱起那张古琴,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狠狠地砸向了殿中那根巨大的盘龙金柱!
“哐当——!!!”
琴身在巨响中西分五裂。
断裂的琴弦发出“嗡”的一声悲鸣,如同一个时代的哀歌。
“啊——!!!”
李承乾仰天长啸,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决绝。
他指着满殿吓傻了的优伶、宦官,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滚!”
“都给孤滚出去!”
“从今往后,谁再敢在东宫奏此等亡国之音,孤要他的命!!”
所有人,都被他此刻的疯狂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逃出了大殿。
转瞬之间,华丽的宫殿只剩下一片狼藉,和那个站在废墟中央,大口喘着粗气的孤独太子。
愤怒,如同潮水般退去。
剩下的是无尽的空虚和疲惫。
李承乾扶着那根冰冷的金柱,缓缓滑倒在地。
看着自己那双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的手,看着满地的狼藉。
这是他的过去。
他亲手将之砸了个稀巴烂。
眼泪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
他哭,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委屈。
而是因为悔恨。
为那个差点就走上绝路的自己而悔恨。
也是因为希望。
为那个在黑暗中,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的自己,而看到了一丝卑微的希望。
他要活下去。
他不要像镜中那样窝囊地死去。
他更要活成右镜中那个人的样子!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风采,也足够了!
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所有混沌。
他知道,他该做什么了。
李承乾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没有整理自己散乱的衣冠,也没有擦去脸上的泪痕。
拖着那条依旧在隐隐作痛的伤腿,一步一瘸,却走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李承乾走出了这座被他亲手毁灭的“乐园”。
走出了东宫。
无视了所有属官和内侍惊骇的目光。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甘露殿。
当李承乾再次推开甘露殿大门的时候。
李世民正坐在灯下,疲惫地批阅着奏折。
听到声音,惊讶地抬起头。
看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太子。
衣冠不整,满脸泪痕,狼狈不堪。
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仿佛有两团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李承乾没有说一句话。
他走到大殿中央,走到他父亲面前。
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袍,然后撩起衣摆,双膝重重地跪了下去。
李承乾弯下腰,将自己的头颅,这个大唐最尊贵的头颅之一,深深地,在了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
“咚!”
那一声闷响,仿佛是他与自己过去一场盛大的诀别。
李承乾抬起头,泪水与汗水混杂在一起从脸颊滑落。
他的声音,沙哑,颤抖,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破釜沉舟的力量。
“父皇,儿臣……知错了。”
“从今日起,儿臣愿舍弃所有,只求父皇……”
他首视着龙椅后方,那双同样震惊的眼睛,一字一顿,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嘶吼出来。
“……教我!”
“教我如何……成为那个‘圣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