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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打工者周凡
八月的太阳像一团烧红的铁球悬挂在头顶，将整条高速公路烤得发烫。沥青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远处的景物在热浪中扭曲变形，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毛玻璃。周凡用力蹬着自行车，链条发出干涩的"咔咔"声，每踩一下踏板都像是在和滚烫的空气搏斗。汗水顺着他的下巴不断滴落，在接触到滚烫路面的瞬间就化作一缕白烟，发出轻微的"嗤"声，像是无数细小的生命在瞬间蒸发。
这条50公里的高速公路是他父亲周铁承包的工程，现在成了他暑假最后一周的牢笼。路两旁没有一棵像样的树，只有几丛蔫黄的野草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偶尔有车辆呼啸而过，掀起的热风夹杂着沙砾拍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左转弯处沥青厚度不够，K23+500处有裂缝..."周凡机械地记录着，铅笔在纸上划出干涩的痕迹。后背的T恤己经完全湿透，紧贴在皮肤上，像是第二层黏腻的皮肤。他停下笔，抬头望了望远处，父亲的身影依然不见踪影。远处几台压路机像沉睡的钢铁巨兽般静卧在路边。自从早上把他丢在这里后，父亲周铁就说要去处理材料问题，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句"把全线检查完"的命令。
周凡停下车，双腿因为长时间骑行而微微发抖。他从背包里掏出矿泉水，塑料瓶己经被晒得发烫，里面的水是温热的，带着一股塑料融化的怪味。他仰头猛灌了几口，有几滴水顺着嘴角流下，在沾满灰尘的脖子上冲出几道泥痕。他想起同学们此刻应该在海边或者空调房里享受最后的假期，朋友圈里晒出的照片都是蓝天、沙滩和冰镇饮料。而他却要在这荒郊野外当免费劳力，连喝口水都带着塑料的苦涩。想到这里，他狠狠地把空瓶子摔在地上，塑料瓶在滚烫的路面上弹了几下，发出空洞的"砰砰"声，最后滚进了路边的排水沟，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是某种嘲弄的笑声。
"又在偷懒？"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烟草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周凡不用回头就知道是父亲。他慢慢转过身，看见周铁叼着半截香烟，安全帽歪戴在头上，帽檐下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在地上投下一个佝偻变形的影子，安全帽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被太阳晒得黝黑。他身上的橙色反光背心己经褪色发白，边缘处还沾着几块干涸的水泥渍，随着呼吸轻微起伏着。
"K23到K25段检查完了。"周凡没有回答父亲的问题，只是递过记录本，纸张边缘因为汗水的浸染而微微卷曲，"有三处需要修补。"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太阳烤焦的树叶，喉咙里还残留着塑料瓶的怪味，每说一个字都像是有砂纸在摩擦。
周铁随意翻了翻记录本，粗糙的手指在纸页上留下几道黑色的指印，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沥青："嗯，明天让工人来处理。走吧，去下一个标段。"说完就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皮卡车，工装裤上沾满的灰尘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撒了一层金粉，他的背影在热浪中微微晃动，像是水中的倒影。
周凡站在原地没动。他盯着父亲微驼的背影——那是常年扛水泥袋留下的痕迹。记忆中，父亲曾经也是个挺拔的男人，至少在母亲还活着的时候是这样。那时父亲还会把他举过头顶，让他坐在肩膀上眺望远方，工地上飞扬的尘土在夕阳下像金色的雾霭，母亲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冰镇的汽水，笑容比晚霞还要温暖。而现在，父亲的后背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仿佛随时都会折断。
"愣着干什么？上车！"周铁不耐烦地按了按喇叭，刺耳的喇叭声在空旷的公路上回荡，惊飞了几只躲在路边草丛里的麻雀。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周凡头顶，周凡这才迈开步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滚烫的沥青上，鞋底发出轻微的黏连声，像是路面在挽留他。
"质检组后天来验收，"周铁突然开口，声音比发动机的轰鸣还要低沉，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今天必须把全线再检查一遍。合格了才能拿到工程款，你的学费才有指望。"他说这话时眼睛始终盯着前方，布满老茧的手指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挡风玻璃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让外面的景色变得模糊不清。
周凡冷笑一声，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每次都这么说。"去年暑假，前年暑假，都是用同样的借口把他拉到工地上。从初中开始，每个假期他都在不同的工地度过，搬砖、和水泥、拉沙石...同龄人在打篮球、谈恋爱的时候，他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皮肤被晒得脱皮，手掌磨出血泡。那些本该属于青春的欢笑，都被淹没在搅拌机的轰鸣声中，像是从未存在过。
周铁的脸色沉了下来，额头上暴起的青筋像是要冲破黝黑的皮肤，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你什么意思？"他的声音突然提高，震得车里的空气都在颤动。
"没什么意思。"周凡转头看向窗外，路边是连绵的荒山。周铁猛打方向盘，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把车停在路边，轮胎在路面上擦出几道黑色的痕迹，像是几道丑陋的伤疤："下去！剩下的路段你自己检查！"他扔下一句话和一个记录本，本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周凡腿上，"晚饭前我要看到完整的检查报告。"说完就踩下油门，皮卡车像一头发怒的公牛般冲了出去，排气管喷出一股黑烟，很快消失在热浪扭曲的远方，只留下一地飞扬的尘土缓缓落下。
周凡看着父亲的皮卡车扬起一片尘土远去，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记录本，拍了拍上面的灰，指腹触到粗糙的纸面，上面还残留着太阳暴晒后的余温。这不是第一次被丢在半路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阳光首射在他的后颈上，火辣辣的疼，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铁片贴着他的皮肤，但他己经习惯了这种灼烧感。
推着自行车走在滚烫的路面上，轮胎碾过细小的石子，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周凡的思绪飘回了去年夏天。那是高二结束后的暑假，父亲承包了一个桥梁工程，工地位于城郊的荒滩上，连一棵遮阳的树都没有。为了赶工期，周铁让他在40度的高温下连续搬运了三天钢筋，铁条被晒得烫手，他不得不戴着己经磨破的劳保手套，可掌心还是被烫出了水泡。那天晚上，他中暑晕倒在工棚里，迷迷糊糊间，他感觉有人用湿毛巾擦拭他的额头，动作很轻，像是怕弄疼他。醒来时，他发现父亲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条湿毛巾，粗糙的手指上沾着水泥灰，指节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形。那一刻，他既想哭又想笑——父亲明明关心他，却从不肯用温和的方式表达。就像现在这样，明明可以好好说话，却非要像对待工人一样对他呼来喝去，仿佛严厉的语气才能掩盖那些说不出口的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