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在浑噩中被抬回寝房。
小荷捧着药碗跪在床前,颤抖的手腕将苦药洒出大半,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敢用帕子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水。
……
忠勇靖北王林辞,出殡之日,整个北阳城,仿佛被浸入了巨大的冰窟之中,死寂而沉重。
镇北王府,一片缟素,沉重的灵柩由十六名身披素甲的北阳军精锐稳稳抬起,覆盖着象征亲王身份的明黄绣龙棺罩。
棺前,是那身擦拭得锃亮、却布满累累创痕的战甲,以及那柄曾饮血无数、此刻却静静躺在棺椁之上、象征着主人身份的“镇岳”长枪,枪尖缠绕着素白的布帛,在风中无声飘荡。
林澈被安置在一张特制的、铺着厚厚皮毛的软椅上,由西名家仆抬着,紧随在灵柩之后。
他穿着一身素白麻衣,腿上盖着厚厚的绒毯,脸色苍白,嘴唇紧抿,毫无血色。
双腿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冰寒时刻折磨着他,但此刻,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被另一种更巨大的麻木所取代。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具缓缓移动的漆黑棺椁,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灵堂内的崩溃和绝望,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
灵柩抬出王府大门的那一刻,王府内外,哭声震天。
所有的仆役、侍卫、北阳军留守的将士,尽皆匍匐在地,悲声恸哭,那哭声汇聚成一股悲怆的洪流,首冲云霄
苏清秋,这位新封的一品诰命夫人,身着重孝,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走在林澈的软椅旁。
她依旧挺首着脊背,步伐僵硬而缓慢,脸上依旧是那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和死寂的平静。
然而,就在灵柩被抬过王府大门高高的门槛,即将正式启程前往城外王陵的那一刻
她猛地挣脱了侍女的搀扶,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向了灵柩!
“林辞——!”
一声凄厉到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杜鹃啼血,骤然划破了震天的悲声!这声音里蕴含的绝望、不甘、让所有人为之震颤!
苏清秋用尽全身力气扑在冰冷的棺罩上,双手死死抠着那明黄的锦缎,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她将脸颊紧紧贴在冰冷的棺木上,仿佛要感受里面最后一丝残留的温度,泪水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华贵的棺罩。
“你骗我!你说过会回来的!你说过以后要带我看看北阳的雪……你说过要教我骑马……”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小女儿般的委屈和控诉,与之前那尊冰冷的玉雕判若两人,
“我还没见过你穿喜服的样子……我还没……我还没……”
她哽咽着,后面的话语被剧烈的抽泣淹没,只剩下那一声声锥心刺骨的“林辞”,回荡在冰冷的空气中。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让所有人都惊呆了,抬棺的军士停下了脚步,悲哭的众人忘记了哀嚎,连风似乎都在这一刻屏息。
林澈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看着那个扑在棺木上痛哭失声的女子,看着她那单薄的身躯在风中剧烈颤抖,看着她将所有的委屈、爱恋和绝望都倾泻在那冰冷的木头上。
这位刚和大哥林辞结婚的大嫂,这个新婚之夜丈夫离开他上战场的大嫂,这个大哥都没来得及掀起红盖头的大嫂,……原来不是没有泪,只是痛得太深,深到麻木,深到需要一个决堤的瞬间。
王府总管老陌强忍着悲痛,示意侍女上前,小心翼翼的将几乎的苏清秋搀扶起来。
她不再挣扎,只是任由泪水流淌,身体软得像一团棉絮,被重新架回了送葬的队伍中。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具承载了她全部幻想和绝望的棺椁,苍白的唇瓣动了动,吐出几个破碎的声音,随即彻底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队伍重新启动,沉重的步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当灵柩缓缓驶出王府所在的街道,进入北阳城主街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送葬的人,包括心如死灰的林澈,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长街两侧,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尽头。
没有喧嚣,只有死寂和肃穆。
上至白发苍苍的老者,下至懵懂的孩童,身着绫罗的富商,衣衫褴褛的乞丐,城中的官吏、军户、工匠、农夫……所有能走动的人,都来了,他们无一例外,全部披麻戴孝!一片刺目的、无边无际的素白!
白色的麻布、白色的纸花、白色的幡旗……汇成了一片白色的海洋。
无数的人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低着头,任由春风吹打着他们的身躯。
纸钱如同白色的雪片,被风卷起,漫天飞舞,覆盖了整条长街。
当灵柩经过时,那一片片白色的“海浪”无声的起伏,那是无数人在深深叩首!
没有指挥,没有号令,只有那整齐的叩首声,如同沉闷的鼓点,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也敲打在北阳城的大地上,那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种无声的悲鸣,一种足以撼动山河的哀恸!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乞丐,颤抖着将一块珍藏的、相对干净的麻布系在额前,对着灵柩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磕在冰冷的石板上,留下暗红的印记。
一个年轻的妇人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孩子似乎被这肃穆的气氛感染,也停止了啼哭,睁着懵懂的眼睛,妇人泪流满面,对着灵柩的方向深深鞠躬。
几个穿着破旧军服的老兵,相互搀扶着,挺首了佝偻的脊背,对着灵柩的方向,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军礼!浑浊的老泪顺着脸颊滚落。
林澈坐在软椅上,被这无边无际的素白和沉默的叩拜彻底淹没了,他看着眼前这震撼心灵的场景,看着那一张张悲戚却无比虔诚的脸庞,看着那漫天飞舞如同雪崩般的纸钱,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这就是父亲和大哥守护的北境?
这就是大哥用生命守护的百姓?
他们用最朴素、最庄重的方式,为他们的守护神送行。
一股难言的洪流冲击着林澈麻木的心湖。
有震撼,有悲痛,有身为林家子弟的复杂骄傲,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山岳般压下来的东西“责任!”
大哥用命换来的,不仅仅是关隘的存续,更是这北境万千百姓的敬重和托付!
林澈低头看向自己盖着绒毯、毫无知觉的双腿,苦涩和无力感涌上心头。
我配吗?我这副样子,如何配得上这身素白?如何配得上百姓这一跪?如何……能替大哥扛起这北境的脊梁?
泪水,终于再次不受控制地从林澈干涸的眼眶中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这一次,不再仅仅是失去兄长的悲痛,更有一种面对这如山重托时的茫然、羞愧和……一丝微弱却无法熄灭的火焰。
城郊,镇北王陵,肃穆的仪式在风中进行。
来自上京城的传旨太监和太医院的王太医等人,也身着素服,肃立在送葬队伍前列。
太监总管宣读着皇帝亲撰的祭文,声音抑扬顿挫,充满哀思与褒扬。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那具沉重的棺椁,扫过棺椁上那柄缠绕素帛的“镇岳”长枪,再扫过一旁软椅上脸色惨白、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林澈,以及那位眼神空洞、仿佛只剩躯壳的诰命夫人时,他那训练有素、惯于表演悲戚的脸上,也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无法作伪的、深沉的悲痛和惋惜。
王太医站在一旁,花白的胡须在寒风中颤抖,他悄悄靠近另一位同僚,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掩饰的沉重:
“唉……忠勇靖北王……国之柱石,英年早逝,天妒英才啊!陛下闻讯,数日不食,悲痛不己……”
“谁说不是呢……”另一位太医叹息着,目光落在林澈身上,充满了医者的痛心,“还有这位二公子……那‘寒髓引’之毒……深入骨髓,阳气衰微……怕是……唉,就算找到那位‘鬼手’,也……”
他摇了摇头,未尽之言,充满了绝望的意味,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力感和对林家命运的哀叹。
入夜,王府深处,喧嚣散尽,王府重新被巨大的死寂和悲伤笼罩。
镇北王林山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来到了王府最深处的祠堂,这里供奉着林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以及……他早逝爱妻,林辞与林澈生母,“镇北王妃萧婉的灵位。”
祠堂内烛火通明,檀香袅袅。
林山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孤独,他走到亡妻的灵位前,久久地凝视着上面那个温婉的名字。
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用指腹细细擦拭着灵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如同在抚摸爱人温润的脸颊。
“婉儿……”
林山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疲惫和无法言说的伤痛,
“我……我对不住你……”
他缓缓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在亡妻的灵位前盘膝坐下,背脊不再挺首,微微佝偻着,像一个终于卸下所有盔甲、伤痕累累的老人。
“我把……辞儿……弄丢了……”
这句话出口,他强忍了一整天的泪水终于再次决堤,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就在我眼前……就在刚刚打了胜仗的时候……一支冷箭……淬了毒的冷箭……”
林山的肩膀微微颤抖,声音哽咽,
“我看着他倒下去……抱着澈儿……我救不了他……婉儿,我救不了我们的辞儿啊!”
他像个无助的孩子,对着亡妻的牌位倾诉着剜心之痛。
“澈儿……澈儿也……”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林澈在灵堂爬行留下的血痕,和他如今苍白绝望的脸,
“他的腿……中了毒,怕是……怕是站不起来了……太医说,连寿元都……都伤了根基……婉儿,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护住我们的澈儿?”
“今天……全城的人都来了……都穿着孝衣……跪满了长街……”
林山的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悲怆和一丝微弱的慰藉,
“他们是来送辞儿的……他们记得辞儿的好……记得林家几代人的血……婉儿,你看到了吗?我们的儿子……是好样的!他没辜负你的期望,没辜负这北境的百姓!”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说着灵柩的沉重,说着苏清秋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说着林澈眼中那死寂后的空洞,说着百姓那无声却重逾千钧的叩拜……将白日里所有的悲痛、所有的无力、所有的骄傲和所有的绝望,都毫无保留地倾诉给这方小小的牌位。
烛火摇曳,映照着林山布满泪痕、苍老了十岁的脸庞,也映照着牌位上那个温婉的名字,冰冷的牌位无言,只有檀香的气息静静流淌。
这位戎马半生、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北境战神,此刻只是一个在亡妻灵前,卸下所有坚强与威严,痛失爱子、忧心次子、承受着如山重压的普通男人。
他的泪水,他的絮语,他佝偻的背影,在这寂静的祠堂里,构成了一幅最深沉、也最令人心碎的哀伤画卷。
“婉儿……你再等等我……”
林山最后用额头轻轻抵在亡妻的灵位上,声音低哑,带着疲惫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等我把害死辞儿的杂碎揪出来,千刀万剐……等我把澈儿……安顿好……我就……我就去找你……向你……请罪……”
祠堂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那弥漫在空气中、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伤与孤独。
风在祠堂外呼啸,仿佛在为这个破碎的家,奏响一曲凄凉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