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檀香似乎也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林山在亡妻灵前枯坐了一夜,首到天色微明,才拖着疲惫不堪、仿佛灌了铅的身体走出来。
他没有回自己的寝殿,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向了林澈的院落。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勉强驱散了些许室内的昏暗。
林澈并未睡着,或者说,那深入骨髓的冰寒和心中悲痛,让他根本无法真正入睡。
他靠在厚厚的软枕上,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不再是昨日的空洞死寂,而是多了一种沉沉的、如同死水微澜般的压抑。
林山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清冷的晨风。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到床边,拉过一张沉重的梨木圈椅坐下,椅子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父子二人,一个靠在床上,一个坐在椅上,中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被巨大的悲痛和各自无法言说的沉重填满。
良久,是林澈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爹……抓到的人……有线索了吗?”
他指的是那个被影卫幽影带回来的、仅剩一口气的死士。
林山布满血丝的眼睛抬了抬,看向儿子,林澈的眼神里,除了悲痛,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冰冷的探究,林山心中微微一凛,沉声道:
“死了。毒发太快,只吊住一口气,什么也没问出来。但……在他背上,发现了一个刺青。”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一条……龙纹。”
“龙纹?!”
林澈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猛地一沉,
这个词在他这个穿越者的认知里,几乎等同于一个禁忌的答案!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比“寒髓引”带来的冰寒更甚!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惊骇和一种“果然如此”的绝望:
“是……是宫里?!是皇帝?!他怕父王拥兵自重,怕镇北王再出一个绝世将才大哥所以……”
“住口!”
林山猛地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愤怒!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目光如炬,死死盯着林澈:
“林澈!给本王收起你这等大逆不道的心思!陛下……绝不是那样的人!”
林澈被父亲突如其来的怒喝震得一愣,随即一股不服的怨气也涌了上来,他梗着脖子,迎着父亲的目光,声音也拔高了几分:
“为什么不可能?!龙纹!除了皇帝,谁敢用?!谁配用?!大哥现在声望如日中天,紧接着就……这难道不是要削弱我镇北王府吗?古往今来,哪个帝王……”
“闭嘴!”
林山再次厉声打断,这次,他眼中除了愤怒,更添了几分痛心和失望,
“你以为你是谁?读了几本野史话本,就敢妄议天心,揣测圣意?!你懂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重新坐回椅子上,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
“陛下二十五岁登基,至今二十三载!当年先帝骤崩,北项趁乱南下,连破三关,朝中无人敢战,是陛下力排众议,以弱冠之龄御驾亲征!那一战,就在青云关外,陛下身中三箭,几乎丧命,是本王……是你祖父,率北阳军死战,才将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他胸口的箭疤,至今犹在!”
林山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回到了那烽火连天的岁月。
“陛下登基之初,北境贫瘠,军备废弛,是陛下顶着朝中勋贵和清流的巨大压力,力主将北境赋税尽数截留,用于整军备战!才有了今日的北阳铁骑!才有了能挡住北项狼骑的雄关!这些年,无论朝中如何攻讦我林家拥兵自重,陛下从未疑我!军粮辎重,从未短缺!此番青云关告急,八百里加急一到上京,陛下震怒,当即下旨调集京畿三卫精兵驰援!旨意里写的,是‘死守’!是倾全国之力也要守住北境门户!我北阳自己打退那群蛮子,援军才在半路返回”
他看着林澈,眼神锐利如刀:
“澈儿,你告诉我,一个能与你父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君主,一个能顶着压力、倾尽国力支持北境防御的君主,一个在你大哥殉国后,悲痛得数日不食、追封亲王、赐谥‘武烈’、严令三司彻查的君主……他会用这种下作手段,暗害刚刚为他立下赫赫战功的功臣?!会自毁北境长城?!”
林澈被父亲这一连串掷地有声的话语震住了。
他来自另一个世界,看惯了宫廷剧里的帝王心术、兔死狗烹,下意识地将最坏的猜测套在了皇帝身上。
可父亲口中描述的这位庆阳帝,似乎……真的不太一样?那龙纹刺青……又作何解释?
看着儿子眼中惊疑不定的神色,林山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凝重:
“龙纹……未必就一定是陛下本人!这恰恰说明,幕后黑手,其心可诛!他们用龙纹死士,就是要将祸水引向陛下,挑起我北境与朝廷的猜忌,甚至……战端!好让他们从中渔利!”
林澈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结合前世看过的权谋套路,他试探着问:
“那……爹觉得是谁?太子?其他皇子?还是……朝中哪位重臣?或者……后宫?”
林山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被更深的寒意覆盖:
“都有可能!太子李承明,虽是储君,但性格……略显优柔,与主和派走得颇近。此番陛下强令魏峥调兵驰援,太子虽未反对,但未必心中没有想法。
二皇子李承业(庆王),野心勃勃,其母族在江南根基深厚,与掌控漕运、盐铁的某些世家大族关系匪浅。北境若乱,朝廷必然更加依赖江南钱粮,他或许能从中攫取更大权柄。
三皇子李承泽,年纪尚轻,但其母妃在后宫势力不小,与某些勋贵世家盘根错节……”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冰冷:
“还有朝中那些尸位素餐的主和派!户部尚书陈怀任之流!他们巴不得我北境军打光,好让他们有理由去跟北项摇尾乞怜!至于后宫……哼,深宫妇人,心思难测,为了儿子,未必不敢铤而走险!”
林山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椅子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龙纹刺青,是线索,也是陷阱!我们查,但绝不能顺着他们的思路走!要查的是这刺青的源头,是训练死士的地方,是毒药的来源!更要查,北项大军此次南下,时机为何如此精准?关内为何能潜伏如此精锐的死士?他们的情报和退路,是谁提供的?!”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林澈,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澈儿,这些事,自有为父和影卫去查,去办!血债,必用血偿!但爹现在问你,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林澈被父亲问得心头一窒,打算如何?他一个双腿残废、身中剧毒、能打算如何?他连站都站不起来!继承父业守护北境?简首是天大的笑话!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毫无知觉、被厚厚布帛包裹着的双腿,那刺骨的冰寒仿佛在嘲笑着他的妄想。他张了张嘴,声音苦涩而沙哑:
“我……我还能如何?我这副样子……连给大哥磕个头,都要爬着去……” 语气中充满了自嘲和绝望。
“混账话!”
林山猛地一拍椅子扶手,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你大哥在天之灵,就是为了听你说这种丧气话?!你大嫂让你替大哥活着,就是让你这样替的?!”
他站起身,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澈,眼神如同燃烧的火焰:
“林澈!你给老子听清楚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你就不算完!
你不想报仇?不想替你大哥看着这北境?你能对得起门外那千千万万给你大哥披麻戴孝的百姓?”
林澈被父亲吼得浑身一颤,抬起头,对上那双燃烧着怒火和某种强烈希冀的眼睛。
“太医说你的毒难解,爹不信!爹己经撒出所有人手,去找那个‘鬼手’薛九针!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你就得给老子抓住!”
林山的语气斩钉截铁,
“在找到他之前,你就给老子好好活着!养好身体!脑子别闲着!你大哥以前总说你心思活络,就是不肯用在正道上!现在,把你那些歪心思给老子收起来,好好想想!想想那些杂种为什么要害你大哥,想想他们下一步会怎么做!想想……如果你大哥还在,他会怎么应对!”
林山俯下身,盯着林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大哥的仇,北境万千将士的血债,要报得堂堂正正,报得斩草除根!但前提是你不能放弃,你得有站着报仇的本事!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说完,林山不再看林澈,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房间。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留下满室的寂静和药味。
林澈独自靠在床头,耳边回响着父亲最后那番如同惊雷般的话语。
“站着报仇的本事……”
他下意识地看向床边不远处,那里摆放着一个紫檀木架,上面静静地横放着一柄刀,正是大哥林辞那年冬日送给自己的那一把,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他死死地盯着那柄刀,仿佛看到了大哥,随即眼泪不由流了下来
模糊的视线里,林辞看向自己的眼神,像极了三年前林澈刚穿越到镇北王府那天
林辞倚在朱漆廊柱下,将一串葡萄抛进林澈嘴里时的模样。
“二弟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莫不是被勾了魂?”
林辞笑着调侃,全然不知此刻他口中的二弟正被惊涛骇浪般的陌生记忆冲击着。
林澈原是个普通的打工人,一觉醒来就成了大梁朝镇北王府的二公子。
雕花红木床、金丝织锦被,还有满屋子喊着“公子”的丫鬟婆子,这突如其来的富贵生活,让林澈在震惊过后迅速躺平
既来之则安之,做个混吃等死的富二代,不正是无数社畜的终极梦想?
王府的日子像浸在蜜罐里。清晨有小厨房特制的桃花酥,午后跟着夫子装模作样读两页书,傍晚就和大哥林辞去马场纵马。
大哥林辞是镇北军的少帅,威风凛凛的战神,却独独对林澈这个“不学无术”的弟弟宠爱有加。
每当林澈在夫子的课上打瞌睡,他总会偷偷塞一包蜜饯,笑着说:“读书无趣,不如随我去猎场射鹿。”在战场上挥舞它的无敌英姿,看到了它刺穿敌人咽喉的寒芒,也看到了……他喉咙上那个箭伤
一股混杂着不甘、羞愧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让林澈从回忆中清醒了过来
“站着……报仇……” 林澈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向那柄刀伸出了颤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