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语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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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太平语
作者:
人间晚故人辞
本章字数:
9514
更新时间:
2025-06-12

林澈是被一阵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撕裂般的剧痛生生拽回意识的。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钧巨石,每一次尝试掀开都伴随着眩晕和恶心,鼻腔里充斥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药味,混合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血腥气。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嗡嗡的低鸣声中,夹杂着压抑的啜泣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单调而悲凉的诵经声。

“呃……”他试图发声,喉咙却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只挤出一丝微弱的气音。

“二公子!二公子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略显尖锐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紧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和杯盏碰撞的声响,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重苦味的液体被小心翼翼地喂到他唇边,林澈本能地吞咽,那苦涩的味道刺激得他混沌的意识稍微清晰了一些。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刺目的光线让他瞬间眯起了眼,模糊的视野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帐顶棚,上面绣着繁复的云纹,这是他在北阳王府的卧房,床边,是贴身侍女小荷那张哭得红肿、此刻却满是惊喜的脸。

“小荷……”林澈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水……”

小荷连忙又喂了他几口水,冰凉的水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明,

他下意识地想动一下腿,却只换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和……一种可怕的、毫无知觉的沉重感!

“我的腿……我的腿怎么了?!”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声音嘶哑而惊恐。

“澈儿!”

一个熟悉而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强压的激动。

林澈努力聚焦视线,看到了父亲林山那张一下苍老了好似二十岁的脸,布满血丝的眼中交织着痛楚和一丝微弱的希冀。

“爹……”林澈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我……我的腿……”

林山强忍着心中翻腾的剧痛,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林澈冰凉的手,声音低沉

“澈儿,你中了毒箭,伤了筋骨……别怕,爹在,爹一定会找到最好的大夫治好你!”

他避开了“无法站立”和“寿元有损”的残酷字眼,只将希望放大。

然而,林澈的注意力却很快被另一种感觉夺走了,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

这府邸里的气氛……太压抑了!那隐隐传来的、连绵不绝的诵经声和悲泣声,像丧钟一样敲打着他的神经。

林澈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房间,没有看到那个总是带着沉稳笑意、会在他胡闹后板着脸训斥、却又在父亲责罚时替他求情的身影

“大哥呢?”

林澈抓住林山的手腕,眼中充满了急切的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声音中带着颤抖和期待,

“大哥……他没事吧?”

他记得自己扑了出去,记得那钻心的剧痛,也记得撞在大哥坚实的后背上时,那瞬间的心安,大哥那么厉害,一定能躲开的……

小荷脸上的惊喜瞬间僵住,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泣不成声:“二公子……世子……世子他……呜呜呜……”

林山握住儿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着林澈那双带着期盼和依赖的眼睛,那里面还残留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兄长的牵挂。

他该如何开口?如何告诉他,他拼尽全力扑上去想要保护的兄长,己经……

“澈儿……”

林山的声音哽咽了,这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铁血王爷,此刻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泪水无法控制地涌出眼眶,砸在林澈的手背上。

林澈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父亲的反应,那无声的泪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毁灭性。恐惧好似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不……不可能!”

“不可能!”

林澈猛地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抗拒而扭曲,

“你胡说!大哥怎么会死?!他那么厉害!他是北境战神!他是林辞!他怎么会……”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想要冲出去质问,想要亲眼看看这荒谬绝伦的谎言,但双腿传来的剧痛如同钢针贯穿骨髓,让他所有的力气瞬间溃散,重重地摔回床上。

“大哥那么厉害!他是无敌的!他怎么会……怎么会……”

巨大的悲痛和难以置信的冲击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大哥死了?那个如山岳般可靠、如星辰般耀眼的大哥……死了?

“抬我去找他……现在!”林澈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眼中是近乎疯狂的执拗,“我要见他!我不信!”

他拒绝相信,脑海中闪过城头下兄长挥舞“镇岳”长枪、如同战神般在敌阵中纵横捭阖的无敌身影,那样的兄长,怎么会倒下?

“带我去见他!”

林澈的声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他死死盯着父亲,

“爹!带我去见大哥!我要见他!我不信!我不信!!”

看着儿子眼中濒临崩溃的执拗和痛苦,林山心如刀绞,他知道,瞒不住,也不能瞒。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沉重。他示意旁边的侍从:

“备软榻……抬二公子去灵堂。”

很快,几个强健的家仆小心翼翼地用软榻将他抬起,每一次移动,双腿的剧痛都如同凌迟,但林澈死死咬着下唇,鲜血顺着嘴角流下也浑然不觉,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门外,仿佛穿过层层回廊,己经看到了那让他恐惧又不得不面对的地方。

灵堂。

刺目的素白,巨大的“奠”字,摇曳的烛火,弥漫的香烛气息,还有那低沉压抑、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诵经声……一切都构成了一幅冰冷而绝望的图景。

当软榻被抬进灵堂的瞬间,林澈的目光便死死锁定了中央那具漆黑、沉重的棺椁。那冰冷的黑色,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大哥……大哥!”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哭喊从林澈喉咙里爆发出来,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软榻上滚落下来!

“二公子!”仆人们惊呼着想要搀扶。

“滚开!”

林澈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咆哮,他双手死死抠着冰冷坚硬的地砖,拖着毫无知觉、剧痛钻心的双腿,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向那棺材爬去。青石地砖上,留下两道刺目的血痕,那是他腿上伤口崩裂流出的血。

他爬得那么慢,那么痛苦,却又那么不顾一切,额头的汗水混合着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地面上,周围的所有声音,诵经声、惊呼声、哭泣声,都仿佛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具越来越近的棺材。

终于,他爬到了棺材前,双手死死扒住冰冷的棺木边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撑起上半身。

棺盖并未合拢。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熟悉的身形,穿着他从未见过的、华贵而冰冷的亲王礼服,那张棱角分明、总是带着沉稳坚毅神色的脸庞,此刻却是一片毫无生机的灰白。

嘴唇紧抿着,失去了所有的血色。最刺目的,是脖颈处被高领礼服勉强遮掩,却依旧能看出异样轮廓的伤口,那是弩箭贯穿的地方。

是他大哥林辞,却再也不是那个会对他严厉训斥,却又在他闯祸后默默替他收拾烂摊子的大哥,不是那个在校场上手把手教他枪法,骂他“蠢笨如牛”,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的大哥;不是那个在他刚穿越过来,对这个陌生世界充满恐惧和格格不入时,第一个察觉到他的不安,用最笨拙的方式(塞给他一本兵书,说“看不懂就多看几遍”)试图安抚他的大哥……

三年来的一幕幕,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林澈的脑海。

他记得初来时,原主留下的烂摊子,当街调戏民女被告到王府,是大哥林辞铁青着脸,亲自押着他去赔罪,替他挨了父亲十鞭军棍。

回府后,大哥解开染血的衣衫,后背皮开肉绽,却只是冷冷地对他说:“林家男儿,顶天立地,敢作敢当!下次再犯,我亲手打断你的腿!”

他记得他沉迷酒色,在青楼与人争风吃醋被打得鼻青脸肿,是大哥带着亲卫将他捞出来,一路沉默地将他背回王府。

大哥的背脊宽阔而温暖,带着汗水和尘土的味道,他醉醺醺地嘟囔:

“大哥,这世界好没意思……”

大哥的脚步顿了顿,低沉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不易察觉的忧虑:

“没意思?北境之外,虎狼环伺,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身为林家儿郎,不思报国卫民,沉溺享乐,你对得起父王,对得起这身血脉吗?”

他记得青云关城头,那如同磐石般的身影,那穿透风雨的冷静命令,那回望他时眼中一闪而逝的、带着欣慰的笑意……那是大哥对他这个不成器弟弟,最后的认可和期望!

“大哥——!!!”

林澈再也无法承受,所有的悲痛、悔恨、绝望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他死死抓着棺椁边缘,指甲在坚硬的木头上抠出血痕,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棺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仿佛要将灵魂都从喉咙里呕出来,那哭声凄厉绝望,充满了无法挽回的痛楚,让整个灵堂的诵经声都为之停滞,让所有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

“是我……都怪我……是我无能,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没用……你一定能躲开的!你一定能……”

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巨大的自责和悲痛几乎将他彻底摧毁。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而纤细的手,轻轻地搭在了他剧烈颤抖的肩膀上。

林澈浑身一震,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身刺目的重孝

苏清秋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她脸上依旧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那双本该温婉动人的眼眸,此刻却空洞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风:

“他提起过你。”

林澈的哭声戛然而止,愣愣地看着她。

苏清秋的目光越过林澈,落在棺中那冰冷的容颜上,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世界。

“那日出发之时,他说……他有个不成器的弟弟,心思不坏,只是……没找到该走的路。”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他说……青云关太苦,本不想带你去……可又觉得,你该去看看,看看这北境的风雪,看看……我们林家男儿,为何而战。”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攥紧了孝服的边缘,指节泛白。

“他说……若他……若他回不来……”

苏清秋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颤抖,

“让我……看着点你……别让你……再走歪了路。”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林澈心上。

林澈看着苏清秋空洞麻木的侧脸,看着她一身孝服下掩盖的、甚至未曾真正属于过大哥的青春,一种深沉复杂的悲痛和难以言喻的愧疚,涌上心头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夺眶而出。

灵堂侧门厚重的阴影里,镇北王林山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

他紧握的拳头抵在墙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紧闭着双眼,浓密的花白眉毛紧紧拧在一起,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

门内,次子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最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剜在他的心上。

他能想象到林澈是如何拖着残腿爬向棺椁,能感受到那哭声里蕴含的绝望、悔恨和对兄长的无尽依恋。

当苏清秋那轻飘飘却又字字千钧的话语传来时,林山魁梧的身躯一震,紧闭的眼角,终于无法抑制地滑下两行浑浊的泪水。

他听到了次子那戛然而止的悲鸣,听到了那更加汹涌压抑的啜泣,他仿佛看到了灵堂中央,一个失去了双腿,一个失去了丈夫,两个同样被命运残酷撕裂的年轻人,在冰冷的棺椁前,无声地舔舐着各自的伤口,彼此给予着微弱的慰藉。

这位铁血的父亲,这位北境的王,此刻只能像个懦夫一样躲在阴影里,承受着双倍的痛苦。

他不能出去,他不敢进去,他怕自己看到澈儿那残破的身躯和绝望的眼神会彻底崩溃,他怕自己看到辞儿冰冷的遗容会忍不住拔刀冲向京城,掀起一场无法挽回的血雨腥风。

他只能死死咬着牙关,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胸前的衣襟,也浸透了他那颗早己千疮百孔、痛到麻木的心脏。

所有的暴怒、所有的杀意、所有的朝堂权谋、所有的北境重担,在这一刻,都被这灵堂内最纯粹的悲伤碾压得粉碎。

他只是一个失去了长子的父亲,一个眼看着次子身心俱碎却无能为力的父亲,那无声流淌的泪水,便是这位铁血战神,最深沉、也最无力的哀伤。

灵堂内,烛火跳跃,映照着棺椁、孝服、血痕和两张年轻却布满绝望的脸庞。

林澈伏在棺椁边缘,哭得浑身脱力,意识再次模糊。

苏清秋静静地站在一旁,空洞的目光越过棺木,望向虚空,仿佛在寻找着那个从未真正属于她的身影。

而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那压抑到极致的、属于父亲的无声悲泣,如同沉重的叹息,融入了这无边无际的哀恸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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