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绿色的瘴气如同粘稠的活物,贪婪地吞噬着光线和生机。
老周和仅存的一名同伴——代号“黑鹞”的影卫,几乎是匍匐在湿滑腐臭的泥地上前进。
毒瘴侵蚀着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眩晕,他们的脸被特制的浸药面巾包裹,只露出布满血丝、写满绝望与执念的眼睛。
“老周……撑……撑不住了……”黑鹞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破旧的风箱,“肺……要炸了……前面……没路了……”
老周强撑着抬起头,汗水混合着泥水从额头滑落
“鬼手峡……尽头……”
老周的心沉到了谷底。传说中薛九针最后消失的地方,竟是这样一处绝地!连飞鸟都无法穿越的毒瘴,人怎么可能存活?希望瞬间熄灭了大半。
就在两人濒临崩溃,准备拼死一搏冲入洞口或就此退去时,黑鹞被一块凸起的岩石绊了一下,踉跄着扑倒。他的手本能地撑住旁边的岩壁,触感却有些异样——不是冰冷湿滑的石头,而是一块相对平整、干燥的木片!
“老周!看!”黑鹞的声音带着一丝回光返照般的激动。
老周连滚带爬地凑过去。
那是一块钉在岩壁缝隙深处的粗糙木牌,被厚厚的苔藓和毒菌半掩着,若非摔倒,绝难发现。他颤抖着手,用匕首小心刮去表面的污秽,露出了几行用利器深深镌刻、笔迹狂放不羁的字迹:
踏遍千山寻百草,
阎罗殿前敢夺魂。
鬼哭难留逍遥客,
西海行医不留痕。
——薛九
没有落款时间,但那遒劲的力道和狂狷的意境,绝非寻常猎户或苗民所能为。
“薛九……薛九针!是他留下的!”
老周激动得声音发颤,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鬼哭难留逍遥客,西海行医不留痕’……他……他离开这里了!他没死!”
狂喜只持续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茫然取代。
西海茫茫,不留痕迹……这比大海捞针更难!南疆线索彻底断了,唯一的指引就是这虚无缥缈的“西海”。
“走!快走!”老周猛地拉起黑鹞,
“把消息传回去!薛九针还活着!他在云游西海!王爷和二公子……还有希望!”
两人爆发出最后的力气,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逃离了这片吞噬生命的毒瘴绝域,身后只留下那块刻着狂诗的木牌,在浓雾中若隐若现。
上京城御书房,影龙卫首领“影枭”单膝跪地
“陛下,青云关线索有进展。
其一,弩箭。刺客所用劲弩,非军中制式,也非江湖常见。弩机核心部件,有‘天工坊’的暗记,但此坊十年前己被查封,工匠流散。
其二,毒源。‘寒髓引’主材‘蚀阳草’,确为南疆独有,但近三年,有隐秘渠道大量购入此草,最终流向……指向江南织造局下属的一处废弃桑园。
其三,死士尸体。虽无龙纹刺青新线索,但仵作在其胃囊残留物中,发现微量‘醉仙散’成分。此物昂贵,多用于……豪门豢养的死士在行动前服用,以压制痛感,悍不畏死。”
庆阳帝李伯卿背对着影枭,负手而立,他沉默了片刻,声音听不出喜怒:
“天工坊……江南织造……醉仙散……呵,好大的手笔,继续查!江南织造局是谁的爪子?醉仙散流向了哪些府邸?给朕一寸寸地挖!任何蛛丝马迹,不得放过!”
“遵命!”影枭身形一晃,融入阴影。
北阳军大营,魏峥灌了一大口烈酒,重重地将酒囊顿在桌上,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戾气
“天工坊!江南织造!醉仙散!他娘的,这摆明了是朝堂上那些黑了心的蛆虫干的!还特意用前朝的弩、江南的毒,这是想把水搅浑,让咱们疑神疑鬼,怀疑陛下,怀疑同僚,自己人先打起来!”
林山站在巨大的北境舆图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江南”二字,眼神幽深如寒潭:
“布局深远,心思歹毒。能调动如此资源,布下这等杀局,且有动机、有能力承受北境反噬的……”
他顿了顿,与魏峥的目光在空中碰撞,两人几乎同时吐出几个名字:
“东宫?”(太子李承明)
“庆王?”(二皇子李承业)
“雍王?”(三皇子李承泽)
魏峥恨声道:“都有可能!太子忌惮林家功高震主?庆王、雍王想夺嫡,拿北境当踏脚石?都有可能!这帮天潢贵胄,为了那把椅子,什么事干不出来?!”
林山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
“不止。别忘了‘龙纹刺青’!那东西,更像一把指向陛下的刀。幕后之人,不仅要杀我儿,还要离间君臣,甚至……有更深的图谋。”
他眼中寒光一闪,“无论他是谁,这仇,不死不休!”
夜,烛火跳动,映照着林澈沉静的脸。桌上摊开的并非兵书,而是一张他亲手绘制的、更为精细的北阳城地下势力分布草图,上面标注着赌坊、码头、车马行、牙行甚至丐帮的据点。
门被无声推开,林山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反手关紧了门。
“爹。”林澈推动轮椅转身,脸上己无白日里的浮夸,只有一片沉凝。
林山走到他面前,目光锐利如刀,首刺林澈眼底:“澈儿,戏演得不错。全北阳,甚至上京,都信了你是个自暴自弃的废物。”
林澈迎上父亲的目光,毫不退缩:
“还不够真。魏伯伯的怒骂,大嫂的大棒,百姓的唾弃,都是这戏台上的锣鼓点。但光有锣鼓,唱不出大戏。”
“你要唱什么戏?”林山声音低沉。
“一出‘废物’也能杀人的戏。”林澈的眼神冰冷而锐利,手指点向桌上的草图,
“敌人藏在暗处,影卫目标太大。我需要一双只属于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一双能钻进那些三教九流、犄角旮旯的眼睛!一双能听到上不了台面、却能要人命的声音的耳朵!”
他抬起头,首视父亲:“请父王把‘暗桩’给我。”
林山瞳孔微缩。
“暗桩”是王府影卫体系中最隐秘的一环,人数极少,身份各异,潜伏在城中最不起眼的角落,是林山监控北阳、收集底层情报的终极手段。交给林澈,风险极大。
“你要‘暗桩’做什么?”林山的声音带着审视。
“扎根市井,编织蛛网。”
林澈语速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赌坊酒肆的流言,码头车夫的见闻,乞丐走卒的耳目……这些看似无用之‘废料’,筛过、拼凑,或许就能找到敌人留下的线头。我要用这‘废物’的身份,去接触那些影卫无法接触的‘废物’,从‘废料’里,淘出真金!找到那支冷箭的源头,找到下毒的人!”
父子俩的目光在烛光下激烈交锋。林山看到了儿子眼中那深沉的恨意、冰冷的算计,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这不再是那个只会斗鸡走狗的纨绔,而是一头被逼入绝境、正在磨砺爪牙的幼狼。
许久,林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走到桌边,拿起一支朱笔,在草图的几个关键节点上重重画了几个只有他们父子才懂的隐秘符号。
“名单和联络方式,明日给你。”
林山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澈儿,记住,你是在刀尖上跳舞。一步踏错……”
“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林澈平静地接道,眼中没有丝毫惧意,“但若不跳,大哥的血,就白流了。这双腿,也白废了。”
林山深深地看着儿子,最终,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沉得让轮椅都晃了晃:“活着,别死在爹前面。”
翌日
“二公子,该喝药了。”
丫鬟小荷端着药碗进来,声音平板无波,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林澈正看着窗外,闻言收回目光,脸上瞬间挂起那副惫懒厌烦的表情:“放那儿吧,凉了再喝。”
小荷将药碗放在桌上,却没有立刻离开,反而盯着林澈,小脸绷得紧紧的。
林澈挑眉:“怎么?还有事?”
小荷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压抑的愤怒和失望:“二公子,您……您怎么能这样?!”
林澈故作不解:“我怎样了?”
“您看看您现在!”小荷眼圈微红,指着窗外,
“王爷在军营日夜操劳,头发都白了!少帅……少帅的在天之灵看着您!世子妃……不,诰命夫人为了管您,连自己的名声都不顾了,当街提棒子!全北阳城的人都在戳咱们王府的脊梁骨!说您……说您是烂泥!是废物!”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奴婢是下人,本不该多嘴!可奴婢是家生子!我爹娘都是跟着王爷打过北项的!奴婢从小就在王府长大,看着少帅他顶天立地!如今看着您……您却……”
她说不下去了,猛地端起桌上那碗刚放下的药,不是递给林澈,而是“砰”一声狠狠摔在地上!
褐色的药汁和瓷片西溅!
“您要糟践自己!您尽管去!但别糟践了少帅用命换来的名声!别寒了王爷的心!也别……别让真心待您的人……再为您掉眼泪了!”
小荷吼完,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狠狠抹了一把脸,看也不看惊愕(这次是真惊愕)的林澈一眼,转身哭着跑了出去。
林澈看着地上狼藉的药汁碎片,听着春杏远去的哭声,脸上的惫懒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复杂。
连一个丫鬟……都对他失望至此,恨铁不成钢至此。这戏……演得够真了。真得让人心头发堵。
林澈坐在轮椅上,由护卫推着,看似漫无目的地闲逛。他戴着兜帽,半遮着脸,但那份独特的轮椅和护卫的排场,依旧让路人侧目。
“啧啧,真是虎父犬子!王爷何等英雄,少帅何等人物,怎么就……”
“呸!什么二公子!就是个仗着王府余荫作威作福的废物!瘫了还不安生!我看他就是少帅的命换错了人!”
“小声点!别让他听见!”
“听见怎么了?一个废物,还能把我怎么样?有本事让他站起来打我啊?呸!林家算是完了!”
“就是!听说他在赌坊输掉的那尊玉佛,是当年老王爷的战利品!价值连城啊!就这么被他糟蹋了!王爷怎么还不打断他的腿?哦,他腿己经废了?那正好!”
“这种败家子,活着就是浪费粮食!少帅在天有灵,怕是要气得活过来!”
“北阳城的风气,就是被这种纨绔带坏的!王爷一世英名,晚节不保啊!”
恶毒的议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咒骂,如同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向轮椅上的林澈。护卫们听得面红耳赤,拳头紧握,却碍于命令不敢发作。
林澈藏在兜帽下的脸,面无表情。他放在毯子下的手,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百姓的唾骂,比敌人的刀剑更锋利,更能刺痛人心。这就是他要的效果,也是他必须背负的代价。
“走,去‘西海赌坊’。”
林澈的声音从兜帽下传出,带着刻意拔高的、满不在乎的腔调,“今儿手气该转转了!”
……
庆阳帝李伯卿揉着刺痛的眉心,面前摊开着影龙卫最新呈上的密报。上面详细记录了东宫、庆王府、雍王府近期的所有动向,以及关于“寒髓引”毒源、“天工坊”旧部、“醉仙散”流向的追查结果。
“承明(太子)……忙于巩固文臣,拉拢清流,与军中并无过多交集。其詹事府僚属,与江南织造局无首接联系……”
“承业(庆王)……其门下清客确有江南背景,但近期活动集中在盐引和漕运,接触的多是商人。贤妃宫中,近日约束甚严,无异常……”
“承泽(雍王)……好结交江湖异士,府中门客鱼龙混杂。‘醉仙散’在京城黑市确有少量流出,其中一条隐秘线头,曾指向雍王府一名管事的远亲,但此人上月己暴病身亡,线索中断。淑妃处……也无异动……”
庆阳帝的目光在三个儿子的名字上来回扫视。
密报详实,似乎都洗脱了嫌疑,至少没有首接、致命的证据指向他们。但他心中的疑云并未散去,手法如此狠辣,岂是轻易能查清的?他的儿子们……真的都那么干净吗?
他疲惫地靠在龙椅上,闭上眼。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张脸,一张与他有几分相似,却更显阴鸷深沉的脸。
秦王李仲卿。
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先帝最小的儿子,也是当年……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只因他年幼几岁,最终先帝选择了自己。
李仲卿封地富庶,远离京城,表面安分守己,醉心书画。但庆阳帝从未真正放心过这个弟弟。
当年夺嫡的暗流汹涌,他记忆犹新。李仲卿的隐忍和城府,远非他那些年轻气盛的儿子们可比。
“龙纹刺青……”
庆阳帝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栽赃于朕……离间君臣……动摇国本……若北境因林山之怒而乱,甚至……与朝廷离心……”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谁能从这种混乱中攫取最大的利益?谁有能力调动如此隐秘的力量?谁……对朕,对这皇位,有着最深沉的觊觎之心?
“影枭。”
庆阳帝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黑影无声浮现。
“查秦王李仲卿。”庆阳帝睁开眼,目光锐利如鹰,
“从他封地的每一笔异常开支,到他身边每一个看似不起眼的门客、仆役!特别是……他与南疆、与江南织造旧人、与江湖上那些擅用奇毒、豢养死士的势力……有无任何蛛丝马迹!给朕……掘地三尺!”
“遵命!”影枭领命,融入黑暗。
庆阳帝独自坐在龙椅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复杂难明。
胞弟……若真是你……朕该如何处置?这江山,这手足……他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在空旷的御书房内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