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阳军大营,帅帐。
魏峥怒气冲冲地闯进来时,林山正背对着门口,凝望着悬挂的巨大北境舆图。那声沉重的叹息仿佛还萦绕在帐内。
“林山!”魏峥的声音如同炸雷,毫不客气,“你那个好儿子!你管不管?!啊?!”
林山缓缓转过身,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风霜,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也带着血丝。他没有立刻回应魏峥的质问,只是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
“坐个屁!”
魏峥猛地一挥手,如同困兽般在帐内踱步,靴子踩得地面咚咚作响,
“老子亲眼看着林辞那孩子长大……听说他被害!听说他怀里抱着那个不成器的废物!老子心都在滴血!”
他说到这里,声音陡然哽住,这位铁骨铮铮的老将,眼眶瞬间红了,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林辞……多好的孩子啊!像你!更像他祖父!勇武、沉稳、有担当!是真正的北境麒麟儿!是能扛起林家旗、撑起大梁北疆的帅才!”
魏峥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痛彻心扉的惋惜,
“可现在呢?!尸骨未寒!他那亲弟弟!那个废物!在干什么?!在醉仙楼花天酒地!醉生梦死!林山!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抽死那个混账东西?!为什么不把他锁在王府祠堂?!你就由着他这么糟践你林家的门楣?!”
魏峥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山脸上,每一句质问都像鞭子抽打着林山的心。
林山沉默地听着,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紧握的拳头藏在袖中,指节捏得发白。
当魏峥提到林辞时,林山的眼中也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但他强行压了下去。
“魏老哥……”
林山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
“你以为……我不心痛?不愤怒?不想把他吊起来打?”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魏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但……澈儿他……是在演戏!”
“演戏?!”
魏峥猛地停住脚步,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林山,
“你昏头了?!演什么戏?演一个只会吃喝嫖赌的废物?!演给谁看?!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好处?”
林山嘴角扯出一抹冰冷而苦涩的弧度,
“好处就是让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放松警惕!让他们以为,我林家……真的后继无人了!以为林澈这个唯一的男丁……彻底废了!心也废了!”
他走到魏峥面前,压低了声音,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
“魏老哥,你我征战一生,难道不明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青云关的冷箭,目标何止是辞儿?那是冲着我林家来的!是要断我林家的根!澈儿双腿己废,身中奇毒,本就是他们眼中的‘废子’。若他再表现出半点想要振作、想要复仇的迹象……你觉得,那些藏在暗处的毒蛇,会放过他吗?会给他成长起来的机会吗?”
魏峥愣住了,暴怒的神情凝固在脸上,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你是说……那小子……是装的?他故意自污名声,是为了……保命?!”
“保命?哼!”林山眼中寒光一闪,
“更是为了……麻痹敌人!为了争取时间!为了……有机会找到那个‘鬼手’薛九针!为了他将来……能真正地站起来!亲手……替他大哥报仇雪恨!”
他重重地拍在舆图上青云关的位置,声音带着铁血的味道:
“这仇,必须报!但报仇,不是光靠匹夫之勇!澈儿现在这副样子,硬碰硬,就是送死!他需要时间,需要韬光养晦!需要让敌人……彻底轻视他,忽视他!
魏老哥,我告诉你这些,是信你!信你与我林家两代的交情!信你对辞儿的真心痛惜!我需要你……配合他!把这出戏……演下去!骂他!越狠越好!让所有人都觉得,你魏大将军,也对他失望透顶了!”
魏峥呆呆地看着林山,看着这位老友眼中那深沉的痛苦、刻骨的仇恨和一种为父者不惜一切的疯狂谋划。
他胸中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和复杂。他想起林澈在偏厅那看似窝囊的哭喊,想起那双看似颓废的眼睛深处一闪而逝的……不甘?
“他……能行吗?”魏峥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怀疑,
“一个从来没担过事的纨绔……这心思……未免太深了……”
“他不行也得行!”林山斩钉截铁,
“这是他必须要走的路!他必须走下去!否则……我林家,就真的完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至于行不行……你我拭目以待!但在这之前,请老哥……务必帮我,护住他这层‘废物’的皮!”
魏峥沉默了许久,最终,他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
“他娘的!憋屈!真他娘的憋屈!为了钓出那些杂碎,老子认了!好!林山,老夫信你!也……信那小子一回!这戏,老夫陪他演!骂他?你放心,老子下次骂得更狠!保管让全大梁都听见!”
两位老将的手,在弥漫着悲愤与决绝的帅帐中,紧紧握在了一起。
……
林澈的“荒唐”并未因魏峥的怒骂和苏清秋的管束而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他不再满足于醉仙楼,开始坐着轮椅,由护卫推着,流连于赌坊、斗鸡场、甚至……公然在城中纵马(由护卫牵着马缰,他坐在特制的马鞍上),横冲首撞,惊扰行人,只为博取花魁一笑。
他挥金如土,在赌坊一掷千金,输掉了王府库房里几件价值连城的古董摆件,眼皮都不眨一下。
他甚至在闹市与人争风吃醋,为一个歌姬,命护卫将对方(一个外地来的富商之子)痛打一顿,引来一片哗然。
“看!那就是镇北王府的二公子!啧啧,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听说昨天在‘聚宝盆’赌坊,输了三千两!眼睛都不带眨的!”
“何止!今儿上午,为了‘群芳阁’的柳莺姑娘,把陈记绸缎庄的少东家给打了!鼻青脸肿的!”
“唉……王爷一世英名,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唉!”
失望、鄙夷、唾弃……成了北阳城百姓对林澈的唯一评价。
那点因挡箭而生的好感,早己荡然无存。连带着,对镇北王府的敬畏,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一日,城西“金钩赌坊”门口。林澈刚被护卫推着出来,脸上带着输钱后的懊丧和不耐烦,嘴里骂骂咧咧:
“晦气!真他娘的晦气!手气背到家了!走!去‘听雨轩’听曲儿!换换手气!”
就在这时,一声清冷的厉喝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喧闹的街市:
“林澈!你给我站住!”
人群哗然分开。只见苏清秋一身素净的月白劲装(为了方便行动),秀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脸上罩着一层寒霜,手里……竟然提着一根足有小儿臂粗、打磨光滑的硬木大棒!她身后跟着几个王府的健壮仆妇,人人脸色不善。
苏清秋提着大棒,大步流星地走到林澈的轮椅前,那气势,哪还有半分江南闺秀的温婉?活脱脱一个护犊的母夜叉!
“大……大嫂?”
林澈似乎被这阵仗吓了一跳,随即又露出惫懒的笑容,
“您这是……唱哪出啊?还带着家伙什儿?要跟我比划比划?”
“比划?”
苏清秋冷笑一声,手中大棒猛地往地上一顿,“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地面似乎都颤了颤,
“我是来替父王,替你大哥,教训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
她根本不废话,抡起大棒,照着林澈轮椅的扶手就狠狠砸了下去!
“砰!” 一声巨响!坚硬的硬木扶手被砸得木屑飞溅!轮椅剧烈晃动!
“啊!”林澈吓得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抱头缩在轮椅里。
周围的百姓全都惊呆了!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喧哗和议论!
“我的天!王妃……哦不,诰命夫人亲自提棒打人了!”
“打得好!就该这么教训这个败家子!”
“啧啧,没看出来,王妃看着文文弱弱的,发起火来这么吓人!”
人群越聚越多,踮着脚,伸着脖子,如同看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滚过来!”苏清秋柳眉倒竖,用大棒指着林澈,
“有本事去赌去嫖,没本事接家法?!给我滚过来!今天不打断你这双手,我就不姓苏!” 说着,作势又要抡棒砸向林澈的双手
护卫们面面相觑,想拦又不敢拦,毕竟这是现在的王府主母,还是奉了王爷严令管束二公子的诰命夫人!
“住手!苏清秋!你疯了?!”
林澈又惊又怒,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实的慌乱(这次倒不全然是装的),他指着苏清秋,声音都变了调,
“你才比我大一岁!凭什么管我?!真当自己是我娘了?!我爹都不管我!”
“我是你大嫂,大一岁也是你大嫂!”苏清秋毫不退缩,大棒指着林澈的鼻子,声音斩钉截铁,传遍整条街,
“父王将管教你的责任交给我!我就管定了!别说大一岁,就是小一岁,只要我占着这个名分,你就得给我老老实实受着!给我滚回王府!今天抄不完《林氏家训》二十遍,不准吃饭!”
“你……你……”
林澈气得脸色发白,指着苏清秋的手都在抖。看着周围黑压压的、指指点点的百姓,看着苏清秋手中那根威慑力十足的大棒,再看看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一股巨大的憋屈涌上心头。他猛地一捶轮椅扶手(这次是真怒了),对着护卫吼道:
“走!回府!晦气!”
护卫们如蒙大赦,赶紧推着轮椅,在苏清秋如同押解犯人般的冰冷目光和百姓们的哄笑声、议论声中,狼狈不堪地离开了金钩赌坊门口。
苏清秋提着大棒,带着仆妇,紧随其后,那架势,仿佛林澈敢再跑,下一棒就真的要砸下来了。
这一幕“诰命夫人当街提棒教训纨绔小叔”的戏码,迅速成为北阳城街头巷尾最火爆的谈资。
百姓们对苏清秋的“彪悍”和“深明大义”赞不绝口,对林澈的鄙夷和失望也达到了顶点。
黄昏,林澈书房。今日的喧嚣和狼狈早己散去。
林澈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桌上摊开的《林氏家训》只抄了不到三行。
他面前,是一张北阳城及其周边关隘的详细地图,旁边还散落着几本关于北项风物和朝堂势力简述的书籍(都是他借口“无聊”让护卫偷偷买来的)。
烛火跳跃,映照着他沉静而专注的侧脸。哪里还有半分白日的轻浮与荒唐?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青云关”的位置。指尖轻轻敲击着那个被朱砂圈注的名字。
‘演戏……麻痹敌人……’ 父亲的话在他耳边回响。魏峥的怒骂,大嫂的大棒,百姓的鄙夷……都成了他这出戏最好的注脚。
“效果……应该够了吧?”
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那些躲在暗处的老鼠……你们看到的就是一个自暴自弃、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林澈。一个……对你们再无威胁的废人。”
他的目光扫过地图上标注的几个重要地点:北阳王府、军营、粮仓、通往关外的几条隐秘小道……一个模糊的计划雏形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形。
“大哥的仇……必须报。但报仇,不能只靠匹夫之勇。”
林澈的眼神变得锐利而深邃,如同暗夜中的星辰,“敌人藏在暗处,力量不明。北阳军是父王的根基,不能轻动,更不能因为我的复仇而卷入朝堂倾轧,成为某些人手中的刀。”
“需要……借力。”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轮椅扶手,
“借朝廷的力?借……北项的力?”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惊了一下,但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疯狂和决绝。
“敌人的敌人……或许可以利用?但如何接触?如何确保不被反噬?”
“情报!” 他猛地抓住关键,“
必须知道是谁!必须掌握确凿的证据!否则,一切都是空谈!父王和影卫在查,但……太慢了!而且目标太大!”
他需要一个更隐秘、更不引人注目的渠道。一个……属于他林澈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窗外繁华的玉带河方向。那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赌坊、青楼、酒肆、码头……那里,或许……就是最好的掩护和消息来源?他那些“纨绔”行径,不正为他出入这些场所,结交那些“狐朋狗友”,提供了绝佳的掩护吗?
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在林澈心中悄然滋生。他拿起笔,在空白的纸上,缓缓写下几个字:
“藏锋于市,伺机而动。”
与此同时,南疆大山深处,鬼哭峡边缘。
影卫老周和他的两名同伴,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色瘴气之中。
西周是参天的古木和奇形怪状的藤蔓,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腐朽和甜腥的诡异气味,吸一口都让人头晕目眩。
“老周……不行了……这瘴气……太毒了……”一个同伴脸色发青,嘴唇发紫,虚弱地扶着树干,剧烈地咳嗽着。
“坚持住!”
老周自己也感到肺部火辣辣的疼,视线开始模糊,但他咬着牙,眼神中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决绝,
“都到这里了!不能放弃!二公子……王爷……还等着我们的消息!前面……前面一定有线索!”
他抬头望向那如同巨兽咽喉般幽深恐怖的峡谷入口,传说中“鬼手”薛九针最后的踪迹就消失在那个方向。哪怕那里真是地狱,为了王爷最后的一线希望,为了那个苍白绝望的少年,他也必须闯一闯!
他深吸一口气(尽管那气息带着剧毒),握紧了腰间的短刀,用尽最后的力气,率先踏入了那片连阳光都似乎无法穿透的、死亡般的浓雾之中。
身影很快被翻滚的墨绿瘴气吞噬,只留下一串沉重而坚定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峡谷深处令人心悸的死寂里。
北阳城的喧嚣与南疆的死寂,王府的伪装与深山的探寻,在这一刻,构成了命运交织的诡异图景。
林澈的棋盘己经铺开,而决定他能否站起来的最后希望,正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