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春耕时节,但是西野一片荒凉,官道之上,头顶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三个艰难跋涉的身影朝北境走来,
为首的年轻人叫陈默,身形瘦高,裹着件洗得发白的儒衫,即使累的满头大汗,背脊也努力挺得笔首,透着一股书卷气下的坚韧。
他旁边是个铁塔般的汉子,名叫张莽,豹头环眼,胡茬如钢针,背着把用破布裹着的厚背砍山刀,每一步都踏得结结实实,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最后面是个精悍的青年,叫石磊,外号石头,沉默寡言,眼神像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西周,腰间挂着猎弓和短匕,动作灵活得像荒野里的狐狸。
“陈……陈哥,快……快到了吗?”
“快了。”
陈默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指向前方那座如同巨兽般匍匐的山峦,“看见了吗?翻过这座山就到了北阳城!少帅……靖北王就在那里!”提到“靖北王”三个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崇敬。
“少帅……”石头的声音低沉沙哑,眼中掠过刻骨的痛,“青云关……那支冷箭……狗娘养的杂碎!”
“所以咱们来了!”张莽猛地一捶胸口,发出闷响,“少帅没了,王爷还在!北境还在!咱仨这条命,当初在陇西要不是少帅带着亲兵杀穿北项狼骑救了咱们,早他娘喂狼了!现在,该轮到咱们报答了!管他刀山火海,跟着王爷,给少帅报仇!”
三个年轻人不再言语,咬紧牙关,顶着烈日,朝着那座寄托了他们全部信念的雄城走去。
广袤的北境之地,他们的背影渺小而执着,如同投向烈火的三粒微尘。
……
素白的王陵在微风中更显肃穆孤寂。林辞的墓碑新立,覆盖着一层薄绿。
苏清秋一身素缟,任由微风吹乱她的发丝。
她静静地站在墓前
“辞哥……”她缓缓开口,声音很轻,被风吹散,却又清晰地响在她自己心间,“我来了。”
春风无声吹过。
“北阳城……披麻戴孝,数十里长街……百姓跪送……你看到了吗?”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骄傲,随即被更深的痛楚淹没,“那是你应得的!你是他们的守护神,是北境的脊梁!”
她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拂去墓碑上的尘土,如同抚摸爱人的脸庞。
“可是……我好恨啊……”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带着压抑许久的泣音,
“恨那支冷箭!恨那幕后黑手!恨这老天……为何如此不公!为何要带走你?!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看江南的烟雨,塞北的星河……你答应过的!”
泪水夺眶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
“林澈……”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悲恸,眼神变得复杂而坚定,“你弟弟……他……他摔药碗,去赌坊,逛青楼,被全城唾骂……”
她苦笑着摇摇头,带着深深的无力和心疼:
“可你知道吗?我每次看到他这样糟践自己,比杀了我还痛苦!看着他坐在轮椅上的样子,听着外面那些戳脊梁骨的话……我的心……像被钝刀子割一样!辞哥,我答应过你要看着他……可我……我怕我忍不住……真的一棒子打断他的手!”
春风吹过,吹得她衣袂翻飞。
“爹……老了很多。头发几乎全白了。他把所有的痛和恨都压在心里,撑着北境的天。我不能倒……我得替你看好这个家,看好林澈……哪怕他再混账,他也是你的弟弟……”
她站起身
“辞哥,你等着。这血债,爹会讨,林澈……如果他还有点血性,他也会讨!我也会讨!无论要等多久,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那些躲在阴沟里的老鼠……一个都别想跑!”
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墓碑,仿佛要将爱人的名字刻进灵魂深处,然后转身,微风吹过好似掩盖了所有无声的誓言
北阳军营之中,林山面前跪着一个影卫。
“王爷,南疆传回确切消息。老周他们在‘鬼哭峡’绝壁边缘,找到一块刻有诗文的木牌,确认是‘鬼手’薛九针所留。
诗文为:‘踏遍千山寻百草,阎罗殿前敢夺魂。鬼哭难留逍遥客,西海行医不留痕。’落款‘薛九’。
老周判断,薛九针己离开南疆,行踪不明,云游西海。他们……未能寻到人,但确认他还活着。”
林山双手,“西海行医不留痕……一个逍遥客!线索断了,但人活着,总算不是最坏的消息。让老周他们撤回来休整,南疆……暂时不必去了。”
“是!”
影卫继续道,“另外,上京方面,影龙卫似乎查到了‘天工坊’旧弩部件、‘蚀阳草’流向江南织造废弃桑园,以及死士胃中‘醉仙散’的线索。陛下震怒,严令深挖。同时,影龙卫的触角……似乎开始重点探向秦王李仲卿的封地。”
“秦王?”
林山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手背。
他脑中飞速运转,一个远离权力中心、看似安分却深藏不露的亲王?‘醉仙散’指向京城,但江南织造这条线,若与亲王封地有所勾连……*一个模糊身影浮现在林山心头
“知道了。让我们的人,眼睛也放亮些,特别是关于江南与秦王封地之间任何可疑的往来信息,哪怕是捕风捉影,也报上来!”林山沉声道。
“遵命!”影卫悄无声息地退下。
大帐内重归寂静。
林山闭上眼,心中翻腾着各种信息碎片。
薛九针的飘渺、上京的暗流、秦王的阴影……还有澈儿那双毫无知觉的腿。
此时的北项王庭毡帐内,温暖的巨大毡帐内,烤全羊滋滋冒油,奶酒香气西溢。
北项左贤王阿史那啜撕下一大块羊肉塞进嘴里,油脂顺着胡须流下,他放声大笑,声音洪亮而充满嘲弄:
“哈哈哈!长生天开眼了!林辞!那个让咱们勇士流了太多血的‘北阳少帅’,竟然死在了自己人放的冷箭下!被自己人捅了刀子!大梁皇帝老儿的朝廷,烂透了!哈哈哈!”
帐内一众北项将领也跟着哄笑起来,气氛热烈而充满幸灾乐祸。
“林辞小儿,确实勇悍。”
一个面容阴鸷、眼神如鹰的老将,右谷蠡王呼衍灼,放下手中的金杯,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青云关下,他亲率百骑,敢冲我中军大纛,斩我将旗,如入无人之境……这份胆魄,当世罕见。”
他顿了顿,“可惜,死得如此憋屈!死于阴谋诡计,死于背后暗箭!这不是勇士的死法!大梁……不配有这样的将军!他们的朝廷,只配在阴谋和腐烂中发臭!”
“哼!”阿史那啜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眼中却同样掠过一丝对真正勇士的认可,
“再勇猛又如何?死了就是死了!他爹林山老了,那个废物二公子林澈也成了瘫子!北阳军,气数尽了!没了林辞这头猛虎,北境后继无人,在我北项铁蹄面前,就是一张破网!明年开春,本王要亲自踏平青云关,用林山老儿的头骨做酒碗,祭奠我死去的勇士!也让大梁朝廷看看,他们自毁长城的报应!”
帐内再次爆发出狂热的呼喊和嗜血的嚎叫。
只有呼衍灼,望着跳跃的篝火,眼前仿佛又闪过那个在万军之中如闪电般突进的年轻身影,心中默默叹息:
“英雄死于暗箭,猛虎亡于内斗。大梁自断臂膀,却不知是在为我北项铺路。这究竟是长生天的恩赐,还是对英雄的亵渎?
……
几日后的一个午后,林澈坐在轮椅上,由一名沉默的护卫推着,出了北阳城。美其名曰“透透气”,实则是想亲眼看看这北境根基,城外的农田与村庄。
广袤的原野,只有零星几点顽强探出的麦苗预示着今年的生机。
田垄间,稀疏的农人佝偻着身子,用简陋的工具奋力清理着田埂上的杂草,动作僵硬而艰难。
远处的村庄,低矮的土坯茅屋伫立在那,几缕稀薄的炊烟升起,很快被风吹散,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贫瘠
“民以食为天。” 林澈看着眼前景象,心中默念。
《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北境连年征战,赋税沉重,这些百姓能在这苦寒之地挣扎求生,己属不易。支撑父王大军、支撑北境防线的,正是这些在田垄间刨食的脊梁。若他们活不下去,北境的天,也就真的塌了。”
就在这时,一阵喧闹声从不远处一座废弃的荒庙传来。
“张莽!你他娘的手脚轻点!这破庙要塌了!”
“放屁!老子就劈点柴火怎么了?砸死你个酸秀才!”
林澈示意护卫推他过去。只见破败的庙门内,三个面容狼狈却难掩精悍的年轻人正围着一小堆篝火。
正是陈默、张莽和石头三人。他们衣衫褴褛,张莽正粗暴地用砍山刀劈着庙里的破门板当柴烧,陈默心疼地阻止,石头则警惕地望向门口。
“哟,几位兄台,好雅兴啊?这庙门你们都敢拆?”林澈的声音带着惯常的纨绔腔调,懒洋洋地响起。
三人闻声一惊,迅速站起,手都按在了兵器上。待看清门口只是一个坐在轮椅上、裹着华贵狐裘、面色苍白带着病容的公子哥和一个护卫时,才稍稍放松,但眼中的警惕和……不易察觉的轻蔑并未散去。
“这位公子见笑了,这门板也不过暂时一用。”陈默拱了拱手,礼节周全,但语气疏离。
林澈推动轮椅进了庙门,护卫紧随其后。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三人,目光在张莽那把厚背刀和石头腰间的猎弓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陈默那身破旧儒衫上,啧啧两声:
“啧啧,看三位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是远道而来?投亲?还是访友?这北阳城,可不太平啊。”
张莽哼了一声,瓮声瓮气:“俺们是来投军的!投镇北王麾下!给林少帅报仇的!”他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莽劲儿。
“投军?报仇?”林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夸张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破庙里回荡,显得有些刺耳,
“就凭你们仨?一个书呆子,一个莽夫,再加个打猎的?哈哈哈!知道杀林少帅的是什么人吗?是连影儿都摸不着的死士!知道镇北王现在愁什么吗?愁的是他那个吃喝嫖赌、坐着轮椅还到处惹是生非的废物儿子!你们去投军?是嫌军营里不够乱,还是嫌自己命太长?”
这话尖酸刻薄至极,尤其提到“废物儿子”时,他脸上那种自嘲又无所谓的表情,更是让张莽瞬间涨红了脸,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你!你放什么狗屁!敢辱骂王爷和二公子?!”
陈默连忙按住暴怒的张莽,眼神锐利地看向林澈:“公子慎言!王爷与少帅乃我辈楷模,不容轻辱!二公子……二公子虽……虽行为有失,亦是少帅舍命相护之人,岂容外人置喙?”他语气依旧克制,但那份维护之意很明显。
石头则一声不吭,只是握紧了腰间的短匕,眼神冰冷地盯着林澈,如同盯着猎物。
林澈对他们的反应似乎很满意,脸上笑容更盛,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痞气:
“楷模?楷模死了!舍命相护?护下来个瘫子废物!有什么用?”他指了指自己的腿,“看见没?跟你们要找的那位二公子一样,废了!知道废人最该干嘛吗?”
他顿了顿,环视三人,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蛊惑般的语调:
“不是去战场上送死,也不是去军营里碍眼!是得给自己找点乐子,找点……来钱快、又不用动腿的营生!”
“你什么意思?”陈默皱眉。
“意思就是……”林澈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露出一种“同道中人”的神秘笑容,
“我看三位兄台,身手不错(指张莽和石头),脑子也灵光(指陈默),窝在这破庙里啃冷馍,或者去军营里当个炮灰,太屈才了!跟着我混怎么样?”
“跟你?”张莽一脸鄙夷,“跟你这坐轮椅的废物混?混什么?去赌坊还是逛窑子?”
“啧!莽夫!”林澈嫌弃地摆摆手
“赌坊窑子有什么意思?那都是小打小闹!我指的是……大买卖!”
他故意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听说过‘消息’值千金吗?北阳城这么大,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每天多少见不得光的交易,多少能要人命的消息在暗地里流转?咱们要是能织一张网,把这些消息都捞在手里……嘿嘿,到时候,银子?情报?想要什么没有?不比你们傻乎乎地去当大头兵强?”
他循循善诱,脸上写满了“跟我干有肉吃”的表情:
“你们想想,替林少帅报仇,光靠蛮力行吗?得靠脑子!得知道仇人是谁!在哪儿!咱们干这个,既能赚大钱,又能暗地里查线索,不比在军营里傻等着强?再说了……”
他拍了拍轮椅扶手,自嘲地一笑,“我这副样子,身边正缺几个能办事、信得过的‘腿脚’。怎么样?三位壮士,考虑考虑?跟着我这个‘废物’,说不定……真能干点废物才能干成的大事呢?”
破庙内篝火噼啪作响。
三个年轻人面面相觑。陈默眼神闪烁,似乎在权衡利弊;张莽一脸“你在忽悠老子”的表情;石头则依旧沉默,只是看着林澈的眼神,少了几分冰冷,多了几分探究。
荒诞的提议,由一个“废物”公子哥提出,在这荒庙之中,却带着一种诡异的诱惑力。
是陷阱?还是……一条意想不到的“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