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苏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鲲鹏洞天时,整个残破空间仿佛都凝滞了一瞬。
浓重的血腥味先于他的身形弥散开来,他步履踉跄,一手死死按着左胸,那里洇开的暗红早已浸透衣料,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斜斜划过肩臂,皮肉翻卷,边缘泛着被某种诡异力量灼烧后的焦黑。
这是他故意制造出来的伤口,这样的伤势看上去十分唬人,实际上也很唬人,但只要是限于皮肉的程度,对游苏来说都不算什么大伤。
“师兄!”
“游苏!”
两声惊呼同时炸响,姬雪若与姬灵若可不会惧怕这宛如恶鬼一般的游苏,美眸中只闪烁着关切。
两女的身影最快,一左一右冲上前去,稳稳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姬灵若指尖都在发颤,声音带着哭腔:“师兄!你、你怎么伤成这样?那个疯女人呢?”
姬雪若虽未言语,但那双一向矜贵的蛇瞳里,此刻也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楚与后怕,她紧紧搀着游苏的手臂,力道大得指节泛白,仿佛一松手,眼前这个人便会彻底碎裂。
游苏虽不愿她们过多伤神,但也更怕横生枝节,只好演戏演到底。
众妖族天骄也瞬间围拢过来,个个面色惊疑不定。
几个时辰前天听仙官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和恐怖威压尚在心头萦绕,此刻游苏这身触目惊心的重伤,更是坐实了那仙官的残暴。
“游苏,你没事吧?”敖烈挤到最前,毫不藏私就取出了身上最好的丹药。
鸾清目光复杂地在游苏身上逡巡,也从乾坤袋里取出灵丹妙药,抢在敖钰之前:“用我的吧,青鸾族的青玉回灵丹,比他那个好。”
姬灵若也不客气,冲她点头道谢,就立马接过往游苏嘴里送。青鸾族乃妖族中最负盛名的炼丹一族,有妖医之称,她能拿出来的丹药自然比所有人的都要好。
游苏艰难咽下,洞天内一时只剩下游苏粗重艰难的喘息和众人紧张的心跳声。他缓缓抬起眼皮,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关切与惊惧的面孔,他扯动嘴角,试图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只牵动了唇边的血痂,引来一阵压抑的咳嗽。
“咳咳……无妨……死不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砂砾摩擦。
“你怎么失踪了这么久?那仙官将你掳到哪儿去了?你那一剑不该伤了她吗?她怎么反过来将你伤成这样?”狐族的胡凌菲一股脑将心中的疑问尽数问出。
姬雪若本想制止他们来惊扰游苏,却被游苏拉住。
“她掳我去了妖族天牢……”
“妖族天牢?这些邪祟的源头?”鸾清接着问。
“不错……伤我的是她,却也不是她……”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这是何意?”阆华皱紧眉头,瓮声瓮气地问,“她方才可是要杀光我们所有人!”
游苏费力地摇了摇头,按在胸口的指节因用力而更显苍白:“她……是被邪祟所控,心神……已不由己。”他喘息片刻,仿佛在积攒力气,“诸位……细想,她出手看似狠辣,可曾……真正取走尔等之中任何一人性命?”
是啊!方才那场混乱中,仙官术法如雷霆骤雨,威势惊天动地,打得他们狼狈不堪,伤者众多。但仔细回想,那些恐怖的白光与空间斩击,看似致命,却总是险之又险地从要害处擦过,或是被他们勉力避开,或是被及时挡下。
除了几个倒霉催的被自己反弹回来的妖光波及稍重些,竟真无一人被当场格杀!即便是被其隔空摄住、生死悬于一线的鸾清,最终也只是被狠狠掼在地上,并未伤及根本。
之前被恐惧和愤怒支配,无人细思这反常之处。此刻经游苏一点破,那被忽略的细节骤然变得无比清晰——那看似疯狂的杀戮背后,竟似有一道冰冷的、极力克制的缰绳在死死勒着!
而这正是游苏想出来的洗白第一步,那采苓的一丝善念便为此步埋下伏笔。
鸾清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方才被无形之力扼住的脖颈,那里只余下一点淡淡的青痕,她喃喃道:“不错……若她真要杀我,我断无生机……”
这鸾清拿出来的丹药果然不凡,游苏只觉四肢百骸都变得痒痒的,便深吸一口气,说话也流利了起来:“我观其被邪祟缠身,神智昏聩,出手间戾气横生,却又有挣扎之态。那一剑本就是想斩杀那邪祟,却被卷入其中,带到了天牢之内。”
“她被邪祟缠身?为何我等没看见?”熊震渊挠头问道。
显然众人不可能轻信游苏的一面之词,鸾清却在此时站了出来,“他之前是中元洲辟邪司的神子,这不是传闻,据说所有邪祟都在他这双眼下无所遁形。”
游苏深知此时自辩远不如外人来帮自己解释,众人闻言果然都倒吸一口凉气,旋即也咂摸出味道来——能蛊惑一介仙官的邪祟,势必是极其可怕的,又怎是他们这些只与邪祟小打小闹过的妖能看清的?
“她若真想杀我,不必再送我回来……她送我回来,便是在我伤了那只邪祟后恢复一丝神智,要让我带信出来。”
“带信?带什么信?”敖钰问。
“天牢许多牢房的大门被开,但并不是她开的,而是有人早有预谋。她被邪祟控制迫不得已,才将邪潮引至此地。”
“有人早有预谋?谁?!”鸾清最是正义,问的也最快。
“是羽万程。”游苏语出惊人。
众人当然听过这个名字,惊诧之余却又觉得合理,因为最近被关进天牢里的人就是羽万程等金鹏骨干!
“他在辟邪司并非要职,怎有本事打开神山天牢?”敖钰之父金狮族长乃是东瀛辟邪司的首座,对辟邪司内的情况也更了解。
“有人帮他,而且极大概率是东瀛之外的人。”游苏压着嗓子,所有人却不由冒上一股寒意。
他们身处神山,消息自然最为灵通。东瀛之外的人,能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并不多见,而最大的可能无疑就是如今权势滔天的恒炼首座。
天听仙官又突然被邪魔污染,联想之下,众人只觉一张弥天巨网正朝东瀛族盖来。
质疑和愤怒悄然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后怕、困惑与惊恐的复杂情绪,在众人之间弥漫开来。
游苏目光扫过众人,知晓这提前嫁祸给恒炼的计策算是成功了第一步。
“那天听仙官人呢?”阆华忽地问。
“我也不知她去了哪里,但她受邪魔控制痛苦不已,我听其语气,大抵是要借着那丝神智自行了断,以免为祸人间。但她已经将生门为我们打开,为今之计,大家先离开此地。”游苏装出一时激动,又咳嗽了起来。
“那生门在何处?”胡凌菲最是想离开这是非之地。
“就是我来的地方……”
游苏指向后方,众人才惊觉游苏归来时的那道不显眼的光隙始终未散。
这无声的证据比任何言语都更具说服力,游苏却又主动道:“师妹,你先去。雪若小姐,烦请你殿后。”
两女闻言诧异一瞬,旋即立马会意,她们对游苏全心信任,自然不会怀疑那光隙是险境还是生路,但别人可不一定。这样安排,也是为了打消众人最后的顾虑,即便他们除了这条路外根本无路可走。
“敖公子,还请照看些我师兄。”姬灵若提醒一声便先行一步,毫无犹豫。
众人见她倏忽不见,也在犹豫谁是第二个,鸾清自告奋勇,同样不见影踪。众人归心似箭,便再不拖拉,纷纷钻入那光隙之中。
不多时,众人齐聚进入鲲鹏洞天前的秋霖山脉。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无一人提前就跑。
鸾清神色肃然,对着游苏深深一礼:“游公子慧眼如炬,临危不惧,救我等性命于绝境。此恩此德,鸾清铭记于心!”
“多谢游公子!”一时间,道谢之声此起彼伏,那些曾经因“邪魔”之名而对游苏抱有戒备甚至敌意的目光,此刻尽数化作了由衷的感激与信赖。
游苏微微颔首,算是受了众人的谢意:“诸位,眼下非是叙话之时。天听仙官遭此大劫,邪祟竟能侵蚀其身,此事背后绝不简单。东瀛洲……恐将生变!我等需即刻离开,速速将此地情形禀报各族,早做准备!我知我身份敏感,诸位不敢轻信于我,但切勿当作儿戏,只要彻查金鹏族与邪祟越狱一事,定能发现端倪!”
“东瀛生变”四字,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冲散了众人心头的些许轻松。
“游公子所言极是!”鸾清俏脸含霜,语速极快,“事不宜迟,我等即刻动身!此间所见所闻,我必一字不漏,如实传回族中!绝不容此等祸乱再起!”
敖钰更是拍着胸脯,声若洪钟:“游兄弟放心!我这就赶回狮族!不光今日之事,还有你过往所受的污名冤屈,我敖钰拼了这条命,也要在狮族、在整个东瀛为你讨个公道!什么邪魔?我呸!你是我敖钰认下的兄弟,是救我等于水火的恩人!”
龟承宗、熊震渊等也纷纷表态,誓言回族后必力陈真相,为游苏正名。一时间,洞天内群情激昂,同仇敌忾的气氛油然而生。
游苏看着眼前一张张郑重承诺的面孔,心中微动,脸上却只是浮现一丝淡如云烟的浅笑,仿佛那些污名与正名,于他不过是拂过山岚的清风,激不起半分波澜。如此风姿,却是让众人心中更觉钦佩。
他轻轻颔首:“有劳诸位。事急从权,我等就此别过。望各自珍重,他日定有并肩之时。”
不再多言,游苏便在姬雪若与姬灵若的保护下纵身离开。
三人挤在蛇族祖传的那艘狭小飞舟之中,游苏让姬雪若设置全速返程,才将前因后果告知两女。
姬灵若诧异难言,她与那伏采苓同样有过交集,却不曾想那个假扮凡间花魁的邪修女子就是东瀛洲的天听仙官!
而在听完采苓对游苏隐秘的守护与付出之后,她也恍然意识到自己住在剑宗时总发生倒霉事,恐怕也并非是她真的倒霉,而是那伏采苓躲在暗处气她亲近师兄偷偷作怪。
换作之前,她早要和游苏闹上一场。但她经过鲲鹏一行,也再不是之前那个囿于小情小爱的小师妹,天下大事当前,纵使吃醋,却也盖不过对前路的忧虑,听罢之后只憋出一句:
“连仙官都跟你有关系,依我看,你将天下有名有姓的女修都收服算了,何愁对抗不了那恒炼?”
游苏尴尬不已,确实也觉这段感情来得突然,可那神识交融之下,好似他也亲历了其一生,他本就是谁对他好他就对谁更好的人,如此之下又怎能不动情,眼睁睁看着她为自己而死?
姬雪若却看得更远,“有没有可能闻玄仙祖早料到她会与你产生纠葛,所以他本就是要让身为邪修的伏采苓为你而死,然后让身为鸦妖的她因你重生?”
“怕是只能等我死在恒炼手下才能问他了。”游苏低叹一声,他不想将感情中掺入杂质,闻玄仙祖是否早有预料与他无关,他会救采苓,仅仅是因为他重情而已。
“那采苓真能将嫁祸金鹏的事情做好吗?”姬灵若好奇地问。
“这其中的时间差应该足够了。”
“比起担心她,我们更应该担心自己。”姬雪若黛眉深凝,“依你看,恒炼为何要先后掳掠西荒以及东瀛?”
“因为恒高仙祖坐不住了,祂意识到了我逃离了祂的控制。而西荒洲以及东瀛洲两位仙祖都已不在,祂才敢放心征伐。”
“可祂至今从未出手,我妖族战力强盛,未必能败。”姬灵若恨恨道。
“不错,祂害怕三大邪神发觉祂的所在,所以绝不可能露面。这也是我们的机会,天醒之下的战争,我们犹有胜算。”
“但这前提是祂不会露面,倘若祂出手,你又该如何逃脱?”姬雪若问。
“闻玄仙祖已经为我指明了一条路,但因为我破坏了采苓的牺牲,她才提前告诉了我。”
“哪条路?”两女异口同声。
“能威胁到祂们的只有邪神,那么我就得成为真正的真主。”
飞舟猛地一个颠簸,似乎是撞入了紊乱的气流。舱内灯光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拉长又扭曲,映在冰冷的舱壁上,如同困兽的挣扎。
游苏墨色的瞳孔深处,却唯有沉静的坚毅。
舱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飞舟低沉的嗡鸣和呼啸的风声在回荡。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这条路,你已经有方向了吗?”姬灵若咬紧下唇。
采苓已经将诸多细节尽数告知游苏,游苏深知其中艰难,却不愿让两女多生担忧,故作轻松道:“说到底,还是要斩邪除魔啊……”
“说到底,还是我们太弱小了。”姬雪若的语气中透出一丝罕见的无力感,“祂要的是你修炼到至高,所以在此之前,不大可能冒着被邪神发现的危险对你直接出手。祂只是想让你在祂的眼皮底下修炼,这个目的不算刻不容缓,那么我们就必须为你在恒炼手下坚持足够长的时间。”
“是啊……我虽大义凛然不让采苓为我去死,但是还是要有许多人因我而死……我却无法阻止。”游苏敛眸垂首。
“西荒洲没有师兄,一样遭遇了灭顶之灾,可见你只是他们狼子野心的一部分而已。若真自责,便要勇敢担起责任,还这世间一个朗朗乾坤。”姬灵若目光灼灼,游苏很难想象,这番话竟然是当初那个师妹所说,“此番回去,必须立即将蛇族带往神山。姐,融合娘亲留下的龙骨之事刻不容缓!不然怎么帮到师兄?”
“不仅为帮我,也为了能让你们自保。采苓是闻玄仙祖下的棋,岳母为你们留下的棋当另有后手。只要你们回到神山,一切暗藏的手段势必会一一浮现,否则她不可能轻易说出让你们成为妖族共主这种目标。”游苏握住两女微凉的手,轻轻捏了捏。
三人目光交汇,无需言语,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那破釜沉舟的决绝,以及一丝在绝境中奋力燃起的、名为希望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