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舟穿越层云,下方熟悉的蛇族祖地轮廓逐渐清晰。
然而,当飞舟降落在族地大门前时,一股异样的沉重感扑面而来,远比秋霖山脉的寒风更冷彻骨髓。
前来迎接的并非预料中的欣喜人群,只有柳长老、花长老等寥寥数位高层。
她们的脸上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反而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眼神中透着难以言喻的忧虑和一丝……愧疚?
游苏的心猛地一沉,因为他明显感觉到她们愧疚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柳长老,族中发生了何事?”姬雪若走上前来,率先发问。
柳荫荫重重叹了口气,自恢复青春后她的神色第一次这般黯然,“族里没发生什么事……是莲剑尊者,她在前日……离开了。”
“什么?!”游苏如遭雷击,只觉胸前初愈的伤口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楚伴着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她怎会好端端离开?去了哪里?谁带她走的?”
姬灵若上前扶住他,“师兄别急,师尊定不会在这时候擅自离开的。”
“带走莲剑尊者的,是一位自称何空月的年轻人,此人气度不凡,声称自己是你的昔日好友,亦是……亦是莲剑尊者的亲弟弟。”
“何空月?!”
游苏瞳孔剧震,怎的也没想到带走师娘的会是空月兄。自中元他去闭关突破化羽一别,游苏便与他再无交集,时而想起自己辜负他闭关之前的托付,游苏就觉自责不已,然他自身难保,又如何能顾及他人所托。
可游苏分明记得他恨极了他那个离家出走的姐姐,又怎会主动来蛇族寻她?他又是如何确定师娘就在蛇族的呢?
花长老语气沉重,补充道,“我们极力挽留莲剑尊者,说就算要走,也该等到游公子和小姐回来。但她只是沉默,表示心意已决,必须回去。她……是心甘情愿跟那何空月走的。”
“风雨飘摇之际,却将莲剑尊者带走了……他们可留下了什么?”姬雪若冷静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气氛,她敏锐地捕捉到关键。
柳茵茵连忙从袖中取出两封素笺,素笺上皆写着游苏亲启四字,只是其中一封字迹清逸隽秀,带着熟悉的剑气余韵;另一封则笔走龙蛇,锋芒内敛,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这是何姑娘和那位何公子分别留给你的信。”
游苏长吸一气,几乎是抢过那封属于何疏桐的信笺,迅速展开。
淡淡的荷花清香,好似她人就在眼前。字迹依旧清冷,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疲惫与……歉意?
「游苏:
见字如晤。
局势动荡,波谲云诡。为师身有怪伤,身处其间,常有身不由己、力不从心之感。昔日护你周全之诺,如今竟成空谈,每每思之,愧意难当。
我实乃恒高城何家嫡女,空月确系吾弟,他此来寻我,乃是告知家父病危之事。为人子女,纵有千般恩怨,临终一面,亦不可避。此去中元何家,一是了却尘缘,二是寻机恢复。
你之性命,牵系甚广,此时未能伴你左右,护你渡此危局,是为师之过。你天资卓绝,心志坚韧,然前路凶险,尤胜虎穴龙潭。切记,万事以保全自身安危为第一要义!不可逞一时之勇,不可意气用事。
你师姐仍旧闭关不醒,她乃天道之女,若登洞虚之境,定是你最大助力。此番只得辛苦灵若与蛇族为你们相护,待为师此间事了,势必归来与你们相会。
莫来寻我,万望珍重。」
游苏攥紧信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信笺不长,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恐慌却涌上他的心头。明明分别之时师娘已经初表心意,却在归来之时见不到那莲裙等候,游苏只觉心里都空了一块。
然而他也清楚,他不可能拦着师娘回去见她的父亲,此乃她年少冰心留下的最大心患,哪有为了他就不去见人最后一面的道理?
“师兄……”姬灵若看着游苏失血的脸,心疼地唤了一声,“师尊她身负怪伤,只怕自己比我们更急。此时局势动荡,她坐不住也是情有可原,既各有决断,便相信彼此,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是。”
游苏也知此理,毕竟信中“力不从心”、“愧意难当”这些词都已表明师娘的心路历程。
“看第二封信吧,何空月身为恒高贵族,却能突然来到蛇族地界,恐怕并不简单。”姬雪若提醒道。
游苏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打开第二封信。
「游老弟:
暌违经年,别来无恙?闻你近况,波澜壮阔,心甚忧之。
老父沉疴难起,盼女之心切切。血脉之亲,终难割舍,此为人伦大义,望弟体谅。
五洲风起云涌,你身处漩涡中心,前路艰险莫测。寻觅生机之时,可莫要忘了手中的璇玑令。
兄:空月,顿首」
游苏更感诧异,何空月对他的近况似乎了如指掌,语气看似关切,实则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这与他印象中的何空月截然不同,一朵沉重的疑云压在游苏心头。
然而让他更在意的是,那枚已经沉寂许久的璇玑令。
他这才想起,对于真主的了解,或许净世教比之闻玄与星曌仙祖还要更多。
这个隐秘教派的来历至今成迷,游苏只记得灰君曾告诉自己那净世教的原身乃是辟邪司的一个分部,部中之人出海寻邪时窥见了隐秘之卷认识到了真主之迷,这才回来创立了净世教。
如今游苏的目标是要尽快成为真正的真主,那么就不得不尝试再次接触这个教派。
他也始终对何空月远至东瀛接走师娘的行为放心不下,再结合闻玄仙祖让他去中元拿的东西来看,回一趟中元洲已是势在必行。
……
议事大殿内,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也无法驱散的沉重,以及一丝即将离别的苦涩。
游苏站在殿心,目光扫过姬雪若沉静的侧脸和姬灵若微红的眼眶,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雪若,灵若,我也得走了。”
姬灵若急切道,“师兄,中元洲是那恒炼的地盘,你现在就深入虎穴,太危险了!”
游苏迎上她们的目光,“的确是走的急了些,但我也深思熟虑过,此时留下,只会让那恒炼更加师出有名。他意识到我不在,对东瀛的征伐定也不会再全力以赴。虽然我留在东瀛可保一时安危,却也不能拖累你们毫无作为,否则也只是慢性死亡。恒高仙祖发难的比闻玄仙祖预料的更快,那么闻玄仙祖让我去中元取的东西也应该更快。”
“他让你去中元取什么?为何非要亲自去取?”姬雪若问。
“天术尊者的尸骨。”游苏面色凝重,“采苓说他是对抗血肉之主而死,他被血肉之主腐蚀过的尸骨,就是世间唯一能找到血肉之主藏身处的线索。”
姬雪若沉默了,她看着游苏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心,“风雨已至,再难有安隅。”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静的决断,“游苏,你的路,我们拦不住,也不该拦。”
姬灵若眼中的泪光终于忍不住滚落,她何尝不想将游苏留在身边,留在相对安全的蛇族羽翼之下?
但鲲鹏洞天的经历,娘亲姬慕言跨越千年的讲述,早已撕碎了她无忧无虑的幻梦。她不再是只需依偎在师兄身边的小师妹,而是身负龙骨传承、即将引领妖族未来的共主。而游苏,他注定要走向更广阔也更凶险的战场,背负起更沉重的宿命。
所以她纵使满心的不舍,却没有再作挽留,“你孤身一人,如何保证安全?身份一旦暴露,便是万劫不复的境地,这些你都有准备?”
游苏眼中闪过一丝暖意,为她们的担忧,也为她们的明理:“不是我有准备,是闻玄仙祖有准备。他几千年换了无数身份,此时都会一一派上用场。”
“可那恒炼即将大军压境,你又怎能乘神翰舟安然无恙过去?”
“采苓说依依姐已经为我准备好了船,我会绕道而行,与大军正好错过。比起我的危险,倒是东瀛将迎来战火,恐要生灵涂炭,你们蛇族与我关系亲密,恒炼势必会将矛头直指你们。如此压力,要连累你们自己扛了。”
“你本就是蛇族人,又谈何连累?”姬雪若目光定在游苏脸上,“人妖之战,本就不可避免,有你没你都是一样。只是你此去中元,务必小心行事,你若死了,我们的抗争便没了意义。”
他伸手,轻轻拂去姬灵若脸颊上的泪珠,又将姬雪若的手牵在手里,动作温柔:“放心,我还要回来,看你们登上妖族共主之位,看这天地重归清明。”
姬灵若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心中的酸涩与担忧仿佛被这触碰抚平了些许。她忽然挣脱开,抹了把脸,眼神变得异常认真:“师兄你等着!”说完,竟像一阵风似的跑出了议事大殿。
游苏和姬雪若都愣了一下。片刻后,姬灵若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跑了回来,脸颊因奔跑而微红,眼神却亮晶晶的。她将包裹塞到游苏怀里,带着几分强装的轻松:“喏!给你收拾的!里面……里面是蛇族最好的丹药,还有许多换洗衣物……此次一别,再见不知何日,你要照顾好自己。”
这简单而笨拙的“收拾行李”,充满了少女最真挚的关切和不舍。游苏低头看着怀中这个尚带着姬灵若体温的包裹,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冲上鼻尖,眼眶发热。
他不再是那个孑然一身、只需挥剑前行的盲童了,他有需要守护的人,也有人如此细致地牵挂着他。
“谢谢你们……”
他声音微哑,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他张开双臂,不由分说地将姬雪若和姬灵若同时紧紧拥入怀中。
姬灵若将脸深深埋进他肩窝,贪婪地汲取着熟悉的气息,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的衣襟;姬雪若闭上眼,感受着这短暂而珍贵的温存,将族长的沉稳暂时卸下,只做回那个与他心意相通的姬雪若。
“等你回来……”她们轻轻地道别。
没有更多的话语,三人紧紧相拥,仿佛要将对方的气息、温度、心跳都刻印进骨血里。
许久,游苏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离愁,缓缓松开了怀抱。
“等我回来。”
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议事大殿,将那份沉重的温暖留在身后,也带走了两女满心的牵挂。
他没有立刻离开蛇族,而是走向那座熟悉的火山竹庐,淡淡的硫磺气息,仿佛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何疏桐已经不在,游苏是来找师姐的。
望舒依旧安静地躺在竹床上,玉兔面具遮住了她的容颜。
她的气息平稳悠长,周身萦绕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强大的玄炁波动,显然仍在突破洞虚境的深度沉眠之中。
游苏在床边坐下,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她。他凝视着那张冰冷的面具,仿佛能透过它看到师姐沉静的睡颜。
“师姐,”他低声开口,声音在静谧的竹庐中显得格外清晰,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依恋,“我要走了,去中元洲。师娘被带去了恒高城,我放心不下……还有净世教……还有很多很多事,需要我去弄清楚。”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望舒垂在床边的一缕雪发,触感冰凉顺滑。
“局势越来越乱了,世界已经变得跟我印象中完全不一样了。真想……再回到莲花峰上,只有我们几个人的日子。”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怀念和一丝怅惘。
“可回不去了,师姐。”他的语气渐渐变得坚定,如同淬火的精钢,“为了你们,为了这个世界,也为了……能有一个不必东躲西藏、不必担心邪祟与仙祖的将来,我必须往前走。我会小心的,师姐,你也要快点醒来……”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对望舒倾诉,又像是在梳理自己纷乱的思绪。将心底的担忧、决心、勇气,毫无保留地展露在这个唯一沉睡着的人面前。
说完,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望舒沉睡的身影,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即将踏出竹庐的刹那,一道小小的、白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望舒的枕边。正是那条通体雪白、宛如玉雕的奇兽——小花。
小花昂起小小的脑袋,定定地看着游苏,竟口吐人言,声音清脆稚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她说师弟放心走吧,她会乖乖的。等她醒来……”小花的声音微微一顿,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骄傲,“纵使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她都能找到你。”
游苏怔住了,他明明记得小花最初并不会说人话,只有师姐听得懂它说话,可它此时竟能口吐人言,分明是受了师姐带给它的造化。
这小花乃是玉环池之灵小白鱼的杰作,师姐更是最原始的天地之灵,两者某种程度上乃是同源,所以才那般亲近。
而在师姐沉眠之后,他和师娘无法与之交流,但小花却可以!
游苏眼中瞬间涌起难以抑制的波澜,他走回床边,蹲下身,目光温柔地落在望舒脸上那冰冷的玉兔面具上。
没有过多的犹豫,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摘下了那张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美到令人屏息的脸,却再无半点虚幻之处。即使在沉睡中,那份遗世独立的清冷气质也未曾稍减,反而更添了几分静谧的神性之美。
游苏知道,等师姐真正突破洞虚之时,便是她的脸定型之日,那意味着她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他俯下身,带着无比的虔诚和珍重,在那微凉的、花瓣般的唇上,印下了一个轻柔而短暂的吻。
一触即分,如同蜻蜓点水,却饱含了千言万语——是告别,是祝福,是无声的誓言,更是心底深处最深的眷恋。
“等我,师姐。”他低语,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然后,他不再停留,将面具轻轻盖上望舒的脸,对着小花郑重地点了点头,便毅然转身。
他大步流星,融入了外面渐起的风雪之中。
身后雪声沙沙,仿佛在为他送行。
采苓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边,上挑的媚眼中闪着异样的兴奋。
“都交代完了?”
游苏拢了拢领口,重重点了点头:“送我去港口吧……嫁祸金鹏族的事情都做妥当了?”
“有那羽挽月相助,一切比想象的更加容易,她也是你的女人?”采苓语气危险。
游苏摇头,“你送我去港口,不会耽误自己的事情?”
“我是东瀛的天听仙官,早用洞鬼留下不少甬道,比那些不成熟的传送阵可好用多了。在这东瀛,我去哪里都超不过半日时间。”伏采苓像是在炫耀。
“这能力还真是厉害。”游苏感叹。
“后悔了?”女人挑眉,仿佛还在记恨游苏不肯杀她的事情,“本来太岁加上洞鬼,只要不是仙祖出手,你怎么都不可能死的掉,这是师尊为你留下的最大保命符,可你偏要见色起意。”
游苏哑然失笑,瞥了女人一眼,“那就当是我见色起意吧。”
采苓的眼神被寒风吹乱的刘海盖住,她缄默良久,才幽幽开口:
“你若擅自死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游苏搂住了她,将脸埋进她乳香四溢的胸怀间,顿觉安心不少:
“这句话,我也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