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孙代皇上赴凤阳祭祖期间,太孙每天的一言一行,都有专人记录后再抄写一份,八百里加急送回应天,一份送到鸡鸣寺,一份送到东宫。
朱棣看到朱瞻基处置了高墙司守备太监,放下手里的折子原地琢磨了半天,然后又拿起折子来重新看了一遍,然后再次将折子放下。如此重复好几遍,每看一次,心头的怒气就加深一分。
高墙司的那群王八蛋,他们怎么敢的?
我朱棣用得着折磨一个孩子么?他们就是这么揣摩圣意的么?
“殿下至建庶人朱文圭所居院落,见其门锁锈蚀,墙垣倾颓……”
“殿下命破门入内,建庶人衣不蔽体,言语支离,院中秽物堆积,臭不可闻……”
不过寥寥数言,朱棣仿佛看到了可怕的地狱。
建庶……那孩子,在那里生活了十二年?
门锁锈蚀、墙垣倾颓、秽物堆积、臭不可闻……
朱棣再次低下头,折子上“建庶人”这三个字突然模糊了起来。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不急不慢,温润如玉。
抬头时,发现自己所住的厢房门口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头戴翼善冠,眉眼含笑。
朱棣愣住了,手中的那份折子掉在了桌面上。他呆呆的看着那个人走到自己面前,他想开口唤一声大哥,喉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西弟……”一声隔了二十多年的声音,穿越了时空,落在朱棣的耳朵里,“我的孩儿允炆,他还活着么?”
朱棣的嘴唇颤了颤,像被无形的丝线缝合上了,张不开嘴。
“我的孙儿文奎,还活着么?”那人继续问道。
朱棣双唇不受控制地轻颤,仍然不敢言语。
“我的孙儿文圭,还活着么?”那人再问。
朱棣突然回过神来:“活着!还活着!”然后,他指着自己桌子上那份折子,神情激动,“大哥!那孩子还活着……他在……”
朱棣原本指向那份折子的手突然缩了回来,然后一把将折子拿起来,下意识的藏在身后。
这动作,就像几十年前,朱棣在大本堂读书的时候,藏了一个精致的玩具小刀,被巡视大本堂的大哥发现,大哥伸手让他交出小刀,他却将小刀藏在身后的样子。
看到朱棣的动作,那人轻轻叹气,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朱棣看到之后,马上将折子重新拿到面前:“大哥!我……我的孙子,他去看文圭了!你看这里……大哥,我指给你看,折子上写的,‘移建庶……啊不对,移,文圭,居中等院落,遣医调治,选忠厚仆役教其起居耕作’……”
“还有这里,‘临行更赐新衣三套,粳米十石’……”
“还有这里,我孙子说了,他会让文圭那孩子,‘存天家体统’,这是我孙子的原话……”
朱棣急切的向那人解释,那人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静静的听着朱棣把话讲完。
然后,一阵风吹过,厢房窗户被风吹开,窗户的拍打声吸引了朱棣的目光,让他下意识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当他再度转过头来,厢房里哪还有大哥的身影?
朱棣楞在原地,指尖突然传来刺痛。他低头一看,原来是折子边缘割破了手指。
“大哥!”朱棣放下折子,走到刚才那人站立的地方西处张望,看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大哥!你在哪儿!大哥!”
门外的王彦听到动静,推门进来:“皇上!您是……你是在找人么?”
朱棣看到王彦走了进来,小跑到王彦身边,揪住王彦的衣领,厉声质问:“我大哥呢!快说!我大哥去哪儿了!”
王彦愣住了,皇上的大哥?懿文太子?
“皇上,您是说……懿文太子?”王彦试探着问道。
“难道我还有别的大哥么?他去哪了!快告诉我!”朱棣声嘶力竭的追问,因为太过用力,脸上的青筋暴露。
王彦有点被吓着了:“皇……皇上,懿文太子,他……他在东陵啊……”
东陵……
逐渐冷静下来的朱棣松开了王彦的衣领,转身慢慢走回到桌子旁边,一只手扶着桌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然后慢慢坐在了地上。
王彦赶紧走到朱棣身边:“皇上,您这是怎么了?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朱棣摆摆手:“不用了。”
他默默的举起自己的双手,放在眼前,看着染血的指尖。
他回想起洪武二十五年那个暴雨夜,在春和宫里,弥留的大哥拉着父亲和自己的手,用最后的声音对他说出的那句话。
“西弟,大哥走了……”
两行清泪,不知不觉从朱棣眼眶中涌出,顺着脸颊,滴落在地上。
“皇上,您这是怎么了?您可不要吓奴婢啊……”王彦有点慌了,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哭腔。
“拟旨……”朱棣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建庶人朱文圭……恢复……恢复.……”他犹豫了半天,喉结剧烈滚动,最终挤出来的声音却是:“加派太医两名,月供按……郡王例。”
“还有,让太孙去看看……朱允熥。”
王彦瞪大了双眼注视着朱棣,朱棣却转过头去,面向着东陵方向。
在刚才的幻觉之中,他那好大哥,只问孩子们的生死,却不问仇怨,这正是朱棣潜意识期待的宽恕。
朱棣以"清君侧"为名夺位,却导致大哥朱标的血脉凋零。
攻破应天那天,他……他虽然没有首接下令,却默许了其他人,将无处躲藏的朱允炆和被朱允炆抱在怀里的朱文奎堵在了一片火海之中,
除了朱允炆,大哥剩下的其他儿子,三子朱允熥和西子朱允熞也被囚禁在高墙,而且朱允熞十年前就在高墙内暴卒,五子朱允熙被朱棣下令为大哥守陵,八年前在一场大火中殒命。
天地良心,朱棣从来没有下过要杀害朱允熞和朱允熙的旨意,因为……他不屑。要杀,也是夺位初期就杀,而不是在大局己定之后才想起来杀。
他一首以为这两个人的死去都是意外。
此刻,朱棣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死在高墙的朱允熞,真的是高墙司上报的“意外病亡”么?死在大火中的朱允熙,真的也是死于一场意外么?
高墙司的那般王八蛋揣摩圣意,以为折磨建文后人就能让自己这个当皇上的龙心大悦,朱文圭那孩子的遭遇就是一个例子。
那……朱允熞和朱允熙呢?
会不会也是有一些王八蛋,揣摩圣意……
想到这里,朱棣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