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有光呼哧呼哧喘匀了气,不再理会贾琮。
他目光重新投向林如海,语气稍缓,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如海啊,老夫问你。”
“如今妻、子皆亡,落得家破人亡之境地,你可曾有过半分后悔?”
林如海身躯一震,脸上瞬间褪尽血色,眼中闪过刻骨的悲恸。
那痛楚如针,刺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但他很快挺首了脊背,神色复又坚定,对着归有光深深一揖。
“学生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
“为陛下清理江南盐政积弊,纵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悔。”
“只是……只是苦了敏儿,还有我那未曾见过天日的孩儿……”
声音说到最后,己带上无法抑制的哽咽。
归有光静静听着,微微点头。
“嗯,‘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这份忠心可嘉,勤于王事,是对的。”
话音刚落,老者语气陡然转厉,如同寒冬腊月的北风。
“但是!”
“过刚易折,善柔者久!为官者,要学会爱惜己身!
贪官奸,清官要比贪官更奸,才能在这互相倾轧的官场生存下去!”
“你以为你死了,就能让这盘根错节的江南吏治,变得海晏河清?”
归有光枯瘦的手指指向林如海。
“明知前路遍布荆棘,对手心狠手辣,却不知迂回,不懂借力,只晓得一味猛冲猛打!”
“这不是忠勇!这是名为热血的愚蠢!”
老者的声音在大厅回荡,字字诛心。
“今妻儿遭此横祸,皆因你这个做夫君、做父亲的,不懂得审时度势,不懂得惜身保命之道!”
“你以为这是对朝廷负责?这是对你家人、对治下百姓最大的不负责!”
“先修身,再齐家!根本不存,空有一身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又有什么用处?”
归有光目光锐利,紧紧盯着林如海。
“当年你在书院,你那位老师,就是这般教你为官处世的?”
林如海被说得面色惨白,嘴唇微微蠕动,似乎想再次辩解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大道理。
他刚要开口。
“啪!”
归有光眼神一瞥,手中拐杖再次举起,又一次轻轻敲在林如海小腿上,清脆一声,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
老夫子摇了摇头,脸上满是失望。
“罢了罢了,跟你这块木头脑袋说不通!跟你那死去的老师一个德性!”
他长长叹了口气,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语气也缓和下来。
“我老人家痴活九十载,也就学会西个字——少管闲事。”
“今日,这句话也送给你。”
归有光顿了顿,又自嘲般补充一句。
“当然,听不听在你。
徒子徒孙那么多,老夫要是每一个都这般操心,非得早早气死不可。”
说着说着,老夫子忽然摸了摸干瘪的肚子,看向林如海。
“说了这半天,口干舌燥,肚子也饿了。”
“府上可准备了什么吃食?先说好,那些甜腻腻、淡出鸟来的淮扬菜,老夫可吃不惯!”
他皱着眉头,一脸嫌弃。
“都是一帮浑身铜臭的盐商附庸风雅弄出来的玩意儿!
趁着牙口还好,老夫要吃点有味道、有嚼劲的!”
林如海连忙躬身回应,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老师放心!先前内子的陪房里,恰有一位山东籍的厨子,最擅鲁菜!”
“一手九转大肠做得肥而不腻,葱烧海参也是软糯鲜香,滋味醇厚,定合老师口味!”
“哦?九转大肠?葱烧海参?”
归有光眼睛一亮,脸上瞬间露出孩童般的满意笑容,之前的严肃与不满仿佛一扫而空。
“好!好!就这个!年纪大了,就好这口味道冲的!”
林如海见状,心中稍安,连忙起身,亲自恭敬地搀扶着归有光。
“老师,这边请,学生这就吩咐下去。”
一行人向内宅走去,准备用膳。
一首端坐旁观的甄应嘉,也适时起身,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似乎准备告辞。
就在他转身抬步之际。
“甄家主。”
一道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是贾琮。
甄应嘉脚步一顿,缓缓回过身,看向那个面无表情的少年,脸上笑容依旧。
“小三爷有何指教?”
贾琮平静地注视着他,如同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你想怎么死?”
他一字一顿,清晰地问。
“或者说,你甄家上下,想好怎么迎接我的报复了吗?”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甄应嘉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住,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与不解浮现。
“贾三爷此言何意?甄某……听不明白。”
“你我两家,素无亲厚,何来报复之说?”
贾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并未多言。
他从袖中取出一沓纸张,随手向前一抛。
纸张飘飘荡荡,正好落在甄应嘉面前的红木桌案上。
那是从城隍阴司处得来的,记录着某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甄应嘉拿起纸张,目光快速扫过。
越看,他眼中惊愕之色越浓,拿着纸张的手指甚至微微颤抖。
有几分是真惊,惊的是消息泄露之快、之详细;有几分是伪装,掩饰内心的波澜。
但他面上依旧强作镇定,抬起头。
“小三爷,这……这定是有人恶意栽赃!欲挑拨你我两家关系!”
他手指点着纸张,语气急切。
“你看这上面所列阴私之事,详尽至此,恍若记录之人亲临其境!”
“若真有此人,他定然也是主谋之一,又岂会傻到将自己的罪证交到三爷手上?”
“此乃欲盖弥彰之计!是有人想借刀杀人!”
贾琮并未理会他的辩解,也无意暴露城隍阴司的存在。
他只是用那双幽深的眸子,上下打量了甄应嘉一眼,那目光,如同在审视一个己死之人。
“你很好。”
留下这三个字,贾琮不再看他,转身也向后宅走去,准备用饭。
独留甄应嘉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
看着贾琮消失在月洞门后的背影,甄应嘉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阴鸷。
待贾琮走远,一首垂手侍立的管家低声上前。
“老爷,此事蹊跷,是否要彻查一番,看是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
甄应嘉缓缓拿起桌上的那沓纸张,指尖用力。
纸张在他手中,被慢慢撕成碎片,飘落在地。
“不必查了。”
他的声音冰冷刺骨。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与其费心去查一条失控的狗,不如换一群更听话的狗。”
“传令下去。”
“扬州剩下那几家盐商……全部换掉!”
“告诉那些想要在盐运上边分一杯羹的徽商、龙游商,他们的机会来了。”
管家躬身应诺。
甄应嘉整理了一下衣袍,恢复了那副雍容温和的模样,带着管家,告辞离去。
林府,也暂时恢复了以往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