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夜。
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疯狂砸击着整座城市,仿佛天穹被撕裂。
密集的水帘让一切都扭曲变形,高楼如同浸泡在灰色胶质里的怪物剪影。
紫金豪庭地下车库的轰鸣,是唯一可以穿透暴雨咆哮的兽吼。
吴辰拉开副驾车门。车外凛冽的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意猛地灌入。
钟蕊侧身坐进副驾。昂贵的墨玉色鱼尾礼服裙摆被严密包裹在防尘袋中,只在她屈身坐下的瞬间,泄露出布料如水般流动的光泽和一种极致的冷香。
她今天甚至没用惯常的青柠与沉香尾调的香水,只余下身周自然浸透的那种被昂贵保养品氤氲多年的洁净与一丝雪后荒原般的气息。
她系好安全带。目光掠过窗外被狂风雨幕扭曲的、如同水底沉船的街景,落在吴辰操控方向盘的骨节分明的手上。
那双在暖黄车内灯下显得格外硬净的手,此刻握着昂贵的黑色翻毛皮方向盘,带着一种久经训练、如同刻在基因里的精准与沉稳。
她指尖蜷缩了一下,最终无声落在膝上。
沉默在车内持续。如同雨夜本身就有的属性。
只有顶级轮胎碾过积水路面,发出的澎湃嘶吼,如同巨兽在深海沟壑中游弋的低吼,压过窗外的风雨咆哮。
巨大的车窗隔绝了几乎一切声音,将世界分成两个部分:车里是真空的寂静,车外是淹没一切的混沌。
车子划破如同实质般的雨幕,切入城西盘山道。
雨刮器在高频下己化作两道模糊的残影。
车灯劈开浓稠的黑暗,穿透层层叠叠被雨水冲刷得如同鬼爪般,扭曲伸展的百年古樟巨树的枝丫。
光柱里,冰冷的水流沿蜿蜒的山路如同奔腾的溪涧般流淌。
每一次过弯,巨大的西驱系统都牢牢抓附着湿滑的地面,传递出坚不可摧的安全感。
车身庞大的自重,让它在湿滑弯道中,展现出与身形不符的稳定姿态。
最终,一片巨大得如同巨兽蛰伏的古建群落轮廓在雨幕中缓缓显现。
朱门高墙,门口两尊巨大的石狮子在大雨中更显狰狞,湿滑的鬃毛仿佛要滴下水来。
暖黄的光瀑从门洞中流泻而出,将门口两排挺立的黑色西装身影拖出长长的、被雨水搅动的湿漉漉投影,如同地狱门前的罗刹。
车子如同滑行的巨鲸般无声减速,稳稳停在门洞正前方。
巨大雨点砸落在流畅的车顶弧线上,溅起细密冰冷的水花。
引擎低沉磁性的咆哮骤然沉寂,只剩下窗外暴雨敲打车顶如同万马奔踏的宏大噪音。
钟蕊抬手,并非开门,而是拂向吴辰一丝不苟的礼服领口。
白皙的、带着冷意的指尖极其精准地掠过领结下的翻领顶端,仿佛要揩去那一粒并不存在的雨珠或尘埃。
她的手指动作很轻,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距离喉结致命的动脉位置不过寸许。
最终,那微凉细腻的指尖只是在如刀锋般锐利的领角上轻轻按了按,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带着体温的褶皱印记。
她的目光在他那张淋不到雨、却仿佛浸透了暗夜深寒的脸上停滞了一瞬。
“记住,”她的声音穿透车顶雨水的轰鸣,贴着吴辰耳廓滑过,“少说话。”
温热的气息拂过皮肤,瞬间被车内空调的冷气中和消失。
她收回手,推开车门。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沫瞬间卷了进来!
车库内那种近乎真空的寂静被彻底打破!
伞下等待的保镖己经躬身将巨大的黑伞撑开,严密地遮在她的头顶和那件华丽的裙裼之上。
雨点击打在伞面,如同密集的鼓点。
吴辰也推门下车。暴雨瞬间浇在身上,昂贵的哑光黑礼服如墨玉浸水,肩线瞬间贴附了湿冷的重量。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淌下的冰凉雨水,目光越过伞沿下钟蕊那片冷玉般的背脊线条,投向洞开的、被暖色光晕和鼎沸人声浸透的巨大门洞深处。
湿透的头发有几缕贴在额角,雨水沿着深邃的眼窝线条滑落,却衬得那双眸子在幽暗雨夜里更如两口毫无波澜的寒潭。
那几道被礼服强行压覆、此刻在湿布下再次显露出隐约轮廓的旧疤痕,无声地诉说着另一种法则。
雨水顺着他刚硬的下颌线滴落,砸在脚边水洼里,无声,却力重千钧。
半山古樟的浓荫被无数宫灯刺破,钟府朱门次第洞开,暖融光瀑倾泻在青砖漫地上。
庭院深处太湖石嶙峋如鬼影,水磨地面倒映着白皮松扭曲的枝干和悬于檐下的青绿山水宫灯,恍如一幅浮动的古画。
空气沉滞着极品龙涎香、百十年老檀盘香与古巴雪茄的醇厚,混杂在流水席珍馐散逸的香气中。
这份富贵己浸入骨髓,无端端令人屏息。
正厅敞亮如白昼。一面整块缅甸翡翠精雕的山形照壁前,明代黄花梨大画桌堆砌寿礼:
冰种翡翠佛掌托起无量寿光、和田羊脂玉桃承天降玉露、赤金寿字砖底压着乾隆御制洒金笺……
琳琅宝光流转间,唯有紫檀匣托着的一尊粉彩九桃天球瓶独占鳌头——釉水肥润欲滴,桃实嫣红如胭脂血,枝干蜿蜒屈铁,底款“大清乾隆年制”六字矾红篆书在聚光灯下流淌着皇权威仪。
“奶奶!孙女儿来迟了!”清凌凌一声唤,冰珠撞玉盘。
钟蕊一身墨玉色冰丝鱼尾裙,赤足踏七寸细高跟,流线似寒刃切割开暖融脂粉气。
她臂弯间,吴辰一身哑光黑手工塔士多礼服,如雪夜嶙峋孤峰,沉稳的肩线仿佛担得起千钧重压。
他手中捧一方素面老檀木盒,无雕无漆,唯时光晕出温润幽光,在满桌璀璨明珠间,沉默如石。
“蕊丫头总算舍得带人来了。”上首太师椅中,钟老夫人满头银丝梳拢齐整,缂丝紫金万蝠褂下伸出一只瘦骨伶仃却盘踞玉扳指的手,接过钟蕊敬的茶。
眼风如淬炼过的老琉璃,刮过吴辰的脸,“小子……气不弱。”
“奶奶万安。”吴辰躬身,声音沉而熨帖,像热石滚过寒潭,“吴辰。”
“切!穷酸样儿也配进钟家厅堂?”尖锐讥嘲淬毒般飙出。
堂姐钟妍挤过来,猩红蔻丹点向那檀木盒,“寒碜成这样也敢往奶奶寿桌上摆?洪洋!你瞅瞅!地摊货都比他这破木头盒值钱吧?”
她亲昵地攀上身边未婚夫于洪洋的手臂。
于洪洋一身亮白银丝绒礼服闪闪如鱼鳞,此刻唇角笑意刻薄:“小妍!怎么说话呢?”
他踱步上前,指节分明的手轻蔑地弹了弹那方素盒,发出空洞轻响。
“吴兄弟嘛……理解!乡下刚进城,花个百把块买点土特产孝敬奶奶,也算孝心了!”
他猛然拉高声调,手指得意地戳向聚光灯下的九桃瓶,引得满厅目光汇聚,“不像我!嘉德春拍压轴重器!正儿八经乾隆爷跟前摆过的官窑粉彩!小八百万,博奶奶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