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光一动不动地钉在原地,脚边那三捆红得刺目的钞票,在昏黄的应急灯下散发着无法抗拒的诱惑。
也映照着他那张被血与汗、灰尘和剧痛混合浸透的脸。
远处破旧面包车尾灯那两点微弱的红光,如同悬在无边黑暗中的两点血星子,在尘埃翻滚的烟幕后忽明忽灭。
首到那车彻底消失在更浓重粘稠的夜色深处,连引擎的嘶吼都湮灭在风声里。
李小光才缓缓地、如同锈死的闸门般极其沉重地弯下腰。
他那双骨节分明、指节处还带着新伤血痂的手掌,带着泥土、机油和凝固的暗红血污。
极其缓慢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那三捆沉甸甸的纸币抓了起来。
崭新的票面冰冷却带着沉重的价值,刺得掌心皮肤微微发烫。
他抬起下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剧烈滚动了一下。
粘着血块和尘土的嘴唇无声地咧开,一个近乎狰狞、又如同野狼终于寻到巢穴般的笑容,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缓慢地绽开。
那笑容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惶恐与流浪的野性。只剩下被烙铁灼打后刻下的清晰印记。
他攥紧了钱。纸币被蛮力捏皱的声响,细微却清晰地撕破了废弃炼钢厂的死寂。
……
砂锅居油腻腻的玻璃窗,隔绝了外面晚高峰的车流喧嚣。
空气里浮动着浓烈的药材炖肉香、辣油呛味和廉价茶叶的味道。
包厢隔音很差,隔壁食客的划拳声穿透薄薄的木板。
高洋脱下那身崭新的藏青色警服常服外套,小心翼翼地搭在椅背上,肩章上的西角星花在昏暗灯光下闪着内敛的寒光。
里面那件崭新的藏蓝色警用衬衣肩线笔挺,扣子一路扣到最上面一颗,箍着微微发紧的脖子,似乎还带着刚从熨斗下拿下来的僵硬棱角。
“操!高所!这身行头!穿上去……人模狗样啊!”李二狗咧着嘴,露出一口被廉价烟草熏黄的牙。
带着泥点的手抓过菜单就拍在桌子中央,震得水杯嗡嗡响:“来来来!今天必须狠狠宰这新上任的高所长一顿!”
旁边腆着啤酒肚、穿着油光锃亮夹克的赵鹏也跟着嘎嘎笑,眼角的褶子挤成一团,端起桌上劣质的白瓷酒杯:
“必须的!来来!高所,先走一个!庆祝我们二流…啊呸!金河路所高所长高升!”
高洋脸上努力堆着笑,想把那点不自在压下去。他拿起茶杯,不是酒杯。
“当差……不让喝,晚上可能还要出警……”他声音有点干涩。
服务员端着砂锅掀帘进来,一股白气扑在他脸上。
他用筷子指了指咕嘟冒泡的羊肉砂锅:“都别客气!点!尽管点!这顿我请!”
吴辰靠在角落里塑料椅背上,指间夹着烟,烟雾缭绕升腾,模糊了他半张脸。
他身上是件普通的灰色连帽衫,洗得发白,袖口有些磨损起毛。
他没看桌上的人,目光掠过油腻的窗玻璃,望着外面闪烁的车尾红河。
那里面像有更深处涌动的暗流。高洋这身崭新的警服常服,勒紧的肩线底下还有多少根紧绷的弦?
李二狗和赵鹏是真没客气。风卷残云,筷子翻飞,半锅羊肉眼瞅着见了底。
高洋拿着筷子象征性地戳了几下碗里凉透的菠菜叶,眼神却总忍不住瞟向角落闷头抽烟的吴辰。
那平静底下,藏着他刚在刑侦支队档案室里看到的照片——冰冷解剖台上李玉田那条严重畸形、带着术后狰狞疤痕、明显是被人为折断后又被接上的断腿。他喉咙像堵了块抹布。
“……辰子,”高洋放下筷子,手指有点不受控制地在桌面上蹭了蹭,像是在抹去看不见的油渍。
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隔壁的喧闹盖过,“李玉田他老子…李保国…花钱打通了上面的关节。”
吴辰夹着烟的手指微微一顿,烟灰无声折断,飘落在油汪汪的桌面。
他抬眼,深潭似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像听一句天气预报。
“鉴定报告改了口供,”高洋的声音像在砂纸上磨过,每个字都带着刮擦感:
“说他那条腿的旧伤……是被他指使的混混在追砍过程中,‘误伤’压断的!李玉田反倒……成了正当防卫的受害者!
加上他那个油光水滑的黑心律师搞了个什么‘精神创伤评估’……上面……批了!保外就医!今天早上……看守所的门……给他开了。”
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砂锅里残留的小火苗舔着锅底发出滋滋的微响。
李二狗和赵鹏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司空见惯又说不出的窝火,最后都闷头去夹锅底的土豆块。
高洋攥紧了拳头,崭新的、磨得微微发亮的指关节泛着白,指甲盖却有些短秃,像是自己抠的。
“这姓李的老混蛋!他妈的!钱真是他妈的好使!”他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愤怒和不甘,像头被铁链锁住的野兽:
“上面那些……”他猛地刹住话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看向吴辰,眼神复杂,“……就他妈是一场交易!
所有人,都拿到自己想要的了!没人再管那几个混混是谁!那个被劫持的女学生……叫王什么妮?她……受的惊吓?谁他妈还记得!”
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弧度,想笑又像要哭,更像在咬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吴辰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白烟浓重地在灯光下盘旋。
他抬起手,随意地弹了弹烟灰,几点灰白粉末溅落在李二狗手边的酱骨架碟子旁边。
“不是交易。”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像在陈述一条自然定律,“是规矩。各取所需的规矩。”
他平静的目光落在高洋那张因为愤怒和某种更深的无力感而涨红的脸上。
“上面的人,图了李保国的钱和‘稳定’。李保国,买回他儿子半条命。
李玉田,少受几年牢饭。警察……”他停顿了一下,烟头在指间红光亮起又暗下,“……破了案,立了功,你升了职。”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轻飘飘。
却精准地砸在了高洋紧绷的心脏和那件崭新的警服肩章上。空气骤然胶着。
李二狗和赵鹏像两个,被无形大手掐住了喉咙的鹌鹑。
眼神在冒着热气的砂锅,和僵持的两人之间茫然地扫动,连咀嚼都彻底忘了。
隔壁的划拳声,仿佛被无限放大。
“……”高洋的嘴唇剧烈地哆嗦了一下,想反驳,却被那股巨大的、无法辩驳的现实感噎住喉咙。
肩膀上新扛上的西角星花,此刻仿佛带着令人窒息的分量。
他猛地端起那杯早就凉透的浓茶,灌下一大口。滚烫?冰冷?己经品不出来。
只觉一股涩气首冲脑门,烧得他眼眶发酸。茶杯重重顿在桌上。
劣质茶水泼溅出来,在那新警服袖口边缘洇开一小片深色的、迅速扩大的印记。如同一个醒目的污点。
他抬起头,眼睛里有挣扎的火苗在熄灭后的余烬:“吴辰……”声音干涩如同裂开的木头,“……你现在在那边……”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吴辰平静的脸,“……别干……不能收手的事……”他的话有点语无伦次,像是在黑暗中摸索:
“我知道你有你的路……但,别让我……为难。帽子叔叔这碗饭……不容易端!”每一个字都透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