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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辰没立刻回答。
他从那件扔在床头、口袋鼓囊囊的旧夹克内兜里，摸出个扎眼的东西，“当啷”一声丢在桌子中间。
一片金灿灿的钥匙。
造型简洁现代，分量感十足。
钥匙牌是磨砂质感的纯黑色金属，正中用极其精密的蚀刻工艺浮刻着三个简体汉字：「紫金豪庭」。
光从那几个字的边缘流淌出来，冰冷锐利，跟桌上的豁口搪瓷碗、灰扑扑的馒头格格不入。
钥匙压在昨晚随手摊开、印满城郊垃圾填埋场和电线杆小广告的晨报上，旁边还垫着夹在报纸缝隙里、被揉皱了的楼盘宣传单——“紫金豪庭·滨河尊贵御宅，云端私邸，奢阔视野……”的宣传语被钥匙沉沉盖住。
桌上瞬间死寂。
吴冰整个人僵在凳子上。目光死死地锁住那柄钥匙，呼吸都停顿了。
她认得那三个字——“紫金豪庭”——每次坐公交去市中心奶茶店打工路上，公交车外移动的广告牌上，那几个字都像镀金的刀刃一样扎进她疲惫的眼睛，再迅速被飞驰的车轮碾进灰尘里。
钥匙是真的？纯金的？房子真的？“紫金豪庭”顶层复式？
每一个念头都在脑壳里轰轰作响，撞得她眼前发黑。
“钥匙，”吴辰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陈述今天会下雨，“拿着。”
吴冰猛地回神，嘴唇哆嗦得厉害，惨白的小脸因为巨大的冲击涨得通红，眼底迅速漫起一层模糊的水汽。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冰凉的指尖碰到冰冷的金属钥匙牌，触电般猛地缩回，又再伸过去，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指头拈住钥匙环。
金属的沉甸感那么真实！压得她纤细的手指微微下坠。
钥匙齿磕碰着冰冷的桌沿，发出细碎的、悦耳的叮铃声。那声音像针，扎破了那个虚无的幻觉泡泡。
是真的。
视线瞬间模糊，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砸在她来不及收回的手背上，又滚落到那个依旧残缺、豁着口的搪瓷碗里，混进残余的粥汤，晕开小小的涟漪。
她死死咬住下唇，把那呜咽声硬生生憋回胸腔，身体抖得像深秋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叶子。
那双因为常年劳动而生了薄茧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那把小小的钥匙。
她把钥匙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金色棱角硌着掌心发疼。
那只破碗被她胡乱推到一边，仿佛烫手山芋。
然后，她像想起什么，猛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冲进自己那间小得几乎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的小隔间。
吴辰沉默地看着。听着里面传来急促翻找东西的窸窣声。
几秒钟后，吴冰又冲出来，脸上还挂着泪痕，手里紧攥着一本皱巴巴的旧语文书。
书页里，夹着一张薄薄的小卡片——中国银行的绿色存折。折子里面还夹着几张皱巴巴的、汗湿了的纸币。
她把那本承载了所有心事的语文书连同存折一起，紧紧按在胸口。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吴辰，嘴唇翕动着，最终只化作一个含着泪光的点头。
她把那本旧语文书和里面的存折轻轻放在桌角那把金色钥匙旁边——那是她过去小心翼翼积攒下来的整个世界，现在像一个即将告别的仪式。
窗外，一抹真正清澈的阳光终于穿透低垂的阴云罅隙，艰难地刺破筒子楼间积攒的灰暗尘埃，将一小方光亮勉强投射在小小的窗沿上。
陈旧窗框的影子被拉长，清晰地烙在斑驳的墙体上，显露出那些长久隐藏在昏暗光线下的细微裂纹和陈年霉斑。
光柱里悬浮的尘埃无声翻滚，如同无数细小的金色沙砾。
外面世界城市的轰鸣声依旧沉闷，但在这一刻，却仿佛被这方小小的、铺满了旧事与新望的桌子隔绝开来。
空气里残留的咸菜气息、书本发霉的墨味、还有那本深蓝古旧医书散发出的神秘苍凉气息交织碰撞着，被初生的阳光蒙上一层微弱的、颤动的暖金色薄纱。
一只带着薄茧、却修长干净的手伸过来，不是去拿那金光刺目的钥匙，而是落在吴冰有些枯黄凌乱的发顶，极其短暂地、如同鹰隼掠过枝头般轻轻揉了一下。
“吃饭。”吴辰的声音依旧沉实，剥开第二个鸡蛋剩下的坑洼外壳。
指甲划过薄脆的蛋壳，发出轻微的沙响，露出里面微微颤动、煮得恰到好处、鲜嫩光滑的完整蛋白。
……
汽车城巨大玻璃幕墙，将阳光切割成无数锋利碎片，空气里浓稠地浮动着新皮革、抛光蜡和机油混合的工业气息，甜腻得让人喉头发紧。
吴辰推开发烫的玻璃门走进4S展厅。冷气裹着更浓烈的皮革与香水味涌来。
他身上那套东方凡尔赛宫的深灰色保安制服，在擦得锃亮的宾利慕尚、幻影之间显得格格不入，像闯入金丝笼的灰麻雀。
展厅里衣香鬓影。西装革履的销售经理如同猎食的海鸟，在几个衣着光鲜的目标顾客身边优雅盘旋。
靠窗的真皮洽谈区，几个脖子上挂着大金链子的中年男人，正唾沫横飞地对着面前咖啡杯评点SUV的悬挂数据。
“喂！保安！”一个略微刺耳的男音突兀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瘦高男人。烫了头浅金色的锡纸烫，穿件印着巨大闪亮骷髅头的潮牌T恤，腰带上硕大的“G”字金属扣晃眼，下身一条紧绷勒出大腿内侧三角痕的破洞牛仔裤。
他正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玩着一串保时捷车钥匙——钥匙圈上硕大的盾牌LOGO晃眼。
他倚着一个穿着华贵的珠光绸裙、身材微胖富态、脖颈上卡地亚猎豹项链在灯光下反着刺目寒光的五十岁开外女人。
“这边！”锡纸烫男人见吴辰进来，仿佛看到送上门的仆人，不耐烦地抬高下巴，指着吴辰又朝展厅大门方向努了努嘴。
“门口小卖部！给我跑趟腿！软中华九五！一条！要快！”
他说得理所应当，如同使唤自家的佣人，手指还虚空点了几下催促，“烟钱算我账上！”语气里透着施舍般的傲慢。
吴辰脚步没停，甚至眼神都没朝那声音方向偏移一寸，目光平静地扫过展厅巨大落地窗外正在施工的钣金维修区。
“操！聋了？保安！跟你说话呢！”锡纸烫见被彻底无视，像被扇了一耳光，脸上那点故作姿态的慵懒瞬间碎裂！
尤其是在身旁富婆面前丢了脸，腾地站起来！保时捷钥匙被重重拍在玻璃茶几上！
发出“啪”一声脆响！脸涨得通红，“妈的！4S店招的什么素质！客户说话没听见？！”
旁边几位洽谈的金链子客户和销售经理都循声望过来，带着看好戏的兴致。
“王经理！你们店怎么搞的？这种愣头青都能当安保？！”
锡纸烫转向最近的销售经理，指着吴辰背影控诉。
声音在安静下来的展厅里，格外洪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