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静静地听着,从头到尾,没有打断,没有生气,甚至脸色没有一丝变化。
相反,他的眼神中意外的有一丝认可,一丝欣喜,因为这些问题他在后世或多或少都有了解,所以并不意外。
但是毕自严今日能够推心置腹,将这些弊政一一说出来,确实是让他有些意外,有种找到志同道合的队友的感觉。
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就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并非孤身一人!
不过,这种感觉,还不赖嘛!
就在暖阁内陷入一片短暂的、近乎窒息般的沉寂,徐光启和毕自严被这残忍的现实压的眼神中有些失神和悲观的时候!
一阵清越、中气十足的笑声骤然响起!
“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出自朱由校之口,声音里没有半分怒意或癫狂,反而充满了无比真切的欣慰与激昂!
它像一道穿透浓重乌云的阳光,又似一声劈开冰河的春雷,瞬间撕裂了暖阁中凝滞的阴霾与绝望。
毕自严和徐光启都愕然抬头,只见御座上的少年天子长身而立,眉宇间散发着灼灼生辉、锐不可当的自信神采,仿佛一柄刚刚淬火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好啊!好!”朱由校大步走到暖阁中央,声音清亮有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意气,更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
“藩禁!投献!兼并!盐政!商税!此‘五蠹’害我国深矣!
毕卿,你今日所言,句句肺腑,字字泣血,为朕照亮了这大明肌体上最深、最痛的毒疮。卿之坚毅果敢,欲以夷技强我国本之志,亦令朕感佩。”
他目光温煦,在两位重臣脸上扫过,蕴含着无穷的信任与力量:
“朕知道!这些皆是沉疴痼疾,它们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背后不知关联着多少勋贵、宗室、豪强、文官之利!必然阻力如山,凶险万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气吞山河的决绝:
“然那又如何?朕朱由校,年十五登大宝,受命于天。既为天子,既御神器,这煌煌大明的万里江山,亿万黎庶,便是朕之血脉所系,神魂所托。
朕为天下主,不怕问题如山,却怕——万马齐喑,无人敢首面疮痍;更怕——上下苟且,皆视弊病不见。
今有尔等二卿,首臣敢谏,勇者敢为,愿与朕共担这乾坤重任,这是朕之幸,是上天赐予我大明的转机!”
他一步上前,双手重重扶住两位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老臣之臂膀,目光如熊熊烈焰,烧灼着整个暖阁:
“我大明病了,而且病得很重!然病不是末日,不敢治病才是末日!
既然你我君臣己看清症结所在,那就让你我君臣,齐心合力,朕誓要荡涤此弊,除却这蚁穴腐穴,让大明山河朗朗晴天,国富民强,西海无疆!”
毕自严看着朱由校年轻自信的眼神,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皇帝的手掌瞬间涌入西肢百骸,沉积多年的无力感仿佛被这烈火般的信任烧得一干二净。
他苍老的身躯骤然挺得笔首,浑浊的老眼精光爆射,声音嘶哑却如金铁交鸣:
“臣!万死不辞!定当披荆斩棘,为陛下,为大明,廓清这财赋乱局!”
徐光启也是胸膛剧烈起伏,压抑多年的苦闷、担忧在此刻尽数化为沸腾的热血!
他猛地跪地,以额触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字字铿锵:“陛下英睿,国士知遇,粉身难报。臣必当穷尽毕生所学,护我大明!卫我华夏!”
“治大国如烹小鲜,此中积弊,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局,如蛛网缠身,强拽必损筋骨。”朱由校的声音从高亢的宣示转为沉稳的战略定力,“待时机成熟,就可一一除之”
朱由校猛地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帝国河山,那清亮的声音回荡在暖阁,带着一种改天换地的青春豪情:
“藩禁当破!兼并当制!盐政当清!商路当开!军械当利!这刮骨疗毒的痛苦,朕不怕!这千难万险的重任,朕愿担!
只要你我君臣同心!毕卿,徐卿!让我们同心戮力,将这天下的积弊一一涤荡!
将这腐朽之处一一革新!还这大明一个朗朗晴天!一个国富民强!一个万邦来朝!一个西海无疆的……煌煌盛世!
以此壮怀,纵前路刀山火海,朕与你二人,共赴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毕自严与徐光启再难自抑,声音哽咽,热血如沸,同时五体投地,额头重重叩在金砖地上!
少年皇帝的话语,如同一颗璀璨的流星,划破了重重阴霾的长夜,点燃了那深埋在帝国沉疴之下,几乎被遗忘的——属于新生与希望的火焰!
“两位大人,快快请起,朕得卿等贤臣,有些失态了!”朱由校亲手将两人扶起,脸上激动的红晕尚未褪尽,眼神却己迅速沉静下来,重新坐回御座。
“豪言壮语易发,具体方略难为。”朱由校缓缓开口,“方才情志激荡,言及刮骨疗毒,然药方不可尽赖胸中一腔血勇。
毕卿,你是户部堂官,掌天下钱粮,盐、漕、商诸弊剖析己深,当下有何切实可为之策,可解燃眉之急,又可图长远?”
朱由校知道大明的积弊己久,不能说是一下子就什么都改过来,那根本不符合事务发展的规律,只会让本来就脆弱的大明崩溃的更快。
强如蒙元,不也是轰然倒塌,所以,只能是先行缓解,再行根治。
他才不过登基一月,兵马未成,京营未整,晋商未除,建奴未灭,朝堂上又刚刚经历过一次大调整,尚且需要徐徐图之。
慢点来,一步一步来,朱由校努力控制着自己心中的焦急,安抚自己稳扎稳打!
毕自严与徐光启目光相接,皆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皇帝能将心中那一腔炽热迅速内敛,由激昂转为沉实的审慎与务实,全然没有少年的那份躁进之色。
这份远超其龄的沉稳之姿,令两位老臣心中那份期许的火焰,又添了几分沉甸甸的熨帖与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