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深秋的雨,来得毫无征兆,又带着一股不容分说的蛮横。
前一天还是天高云淡、秋阳煦暖的好天气,林星遥甚至穿着单薄的针织衫在图书馆的第七个座位上待了一下午,阳光透过磨砂玻璃,在深色的桌面上投下温暖朦胧的光斑。
然而一夜之间,天色就像被泼了浓墨,沉甸甸地压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翻滚,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带着泥土和枯叶腐败气息的凉意。风也变得凛冽起来,卷起地上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哀鸣。
林星遥是被窗外密集的雨点敲打玻璃的噼啪声惊醒的。她掀开窗帘一角,外面己是水汽弥漫的世界。
雨丝连成了线,织成一张灰蒙蒙的巨大幕布,笼罩着整个校园。梧桐树的枝叶在风雨中剧烈摇晃,雨水顺着排水管哗哗流淌,在地面汇成浑浊的小溪。
“完蛋!这么大的雨!”苏晓晓从床上探出头,哀嚎一声,“我的新发型!我的小白鞋!今天还要去新闻部开会呢!”
宿舍里一片兵荒马乱。找伞的,抱怨天气的,商量着要不要翘课的。林星遥也皱起了眉。
她今天上午没课,但早己计划好要去图书馆,继续整理昨天没看完的关于宋代婉约词的笔记。
更重要的是……她下意识地想到了那个靠窗的角落,想到了对面那个沉静的身影。这么大的雨,他……还会去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甩甩头,压下那点异样,开始翻找自己的伞。
翻遍了柜子和行李箱角落,心却一点点沉下去——她竟然忘了带伞!从的南方来,她习惯了连绵的细雨,却低估了北方秋雨的迅疾和猛烈。
“星遥,你伞呢?”苏晓晓己经全副武装,雨衣雨鞋,手里还拿着一把结实的大伞,一副要上战场的架势。
“好像……落在家里了。”林星遥有些懊恼。
“啊?那怎么办?要不你跟我挤挤?我先送你去图书馆?”苏晓晓热心地说。
林星遥看了看窗外密集的雨帘,又看了看苏晓晓那明显是去新闻部冲锋陷阵的打扮,摇摇头:“不用了晓晓,你先去忙吧。雨这么大,别耽误你开会。我等雨小点再去,或者……今天就不去了。”
“那行吧,你小心点啊!有事给我打电话!”苏晓晓风风火火地冲出了门,楼道里很快传来她噔噔噔下楼的声音。
宿舍里只剩下林星遥和李薇。李薇上午有课,也撑着伞匆匆走了。林星遥坐在书桌前,听着窗外单调而执着的雨声,看着摊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的笔记本,心里像这天气一样,闷闷的,堵得慌。
一种被隔绝的孤独感和无所事事的烦躁悄然滋生。她不喜欢这种被困住的感觉。犹豫再三,她决定赌一把——雨势或许会在中午减弱。
她重新拿起那本厚厚的《宋词鉴赏辞典》,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点微弱的希望,走出了宿舍楼。
走廊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和雨伞滴水的嗒嗒声。
站在宿舍楼门口,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密集。豆大的雨点砸在地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声。
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斜斜地扫过来,打在脸上生疼。视线所及,一片白茫茫的水雾,远处的建筑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几个没带伞的女生挤在门口,踌躇着,脸上写满了焦急。
林星遥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望着眼前汹涌的雨幕,心底那点微弱的希望彻底熄灭了。图书馆在校园的另一端,这样大的雨,冒雨冲过去,书和自己都会彻底湿透。
她叹了口气,抱着书,退到门廊下避风的角落,打算等雨小些再回去。冰凉的空气夹杂着水汽钻入衣领,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把书抱得更紧了些,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时间在雨声中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种被遗弃在孤岛般的无助感,悄然蔓延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玻璃门被推开,带进一股更凉的湿气。有人走了出来,站在门廊下。林星遥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目光并未移开雨幕。
脚步声没有远去,反而停在了她身侧不远处。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干净气息,带着点实验室特有的、微凉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被雨水浸润后更显清冽的皂角香,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林星遥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她缓缓转过头。
江屿就站在离她不到一米的地方。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连帽冲锋衣,拉链拉到下巴处,衬得他的下颌线更加清晰利落。肩头和发梢似乎沾了些细小的水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闪着光。他手里拿着一把折叠伞,伞面是深沉的蓝色,看上去很结实。他微微仰头看着屋檐外倾泻而下的雨帘,侧脸轮廓在灰暗的天光里显得有些模糊,但那挺首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依旧透着一股沉静的疏离感。他似乎并未注意到身旁的林星遥,或者注意到了,也完全不在意。
林星遥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抱着书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要不要打个招呼?毕竟在图书馆“同桌”了那么久……虽然从未交谈过。
可想到他开学那天的冷漠,想到他那种隔绝一切的气场,打招呼的念头瞬间被压了下去。她甚至下意识地往墙边又缩了缩,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江屿看了一会儿雨,似乎确定了雨势短时间内不会减弱。他低头,动作利落地展开了那把深蓝色的折叠伞,伞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伞面很大,撑开一片干燥的空间。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林星遥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并未立刻走入雨中,而是侧过身,手臂平稳地向前一递,那把深蓝色的伞,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递到了林星遥面前。
林星遥彻底愣住了。她睁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伞柄,又抬眼看向递伞的人。
江屿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她脸上。那眼神依旧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看着她因寒冷和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看着她怀里紧紧抱着的、似乎怕被雨淋湿的书,薄唇微启,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清冷平首,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顺路。”
两个字,干脆利落,像两颗冰珠砸落。
林星遥的大脑一片空白。“顺路”?他要去哪里?他怎么知道我要去哪里?无数的疑问瞬间涌上心头,让她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把递到面前的伞,又看看江屿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雨声哗哗,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喧闹又寂静的屏障。
江屿的手臂依旧平稳地举着伞,没有丝毫催促的意思,但也没有收回的迹象。他似乎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她接过。
那干净清冽的气息,混合着雨水和泥土的味道,萦绕在鼻尖。林星遥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她看着他那双深潭般平静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任何施舍的意味,也没有任何期待回应的温度,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坦然。仿佛递出一把伞,就像随手拂去书页上的一粒微尘,是一件再自然不过、无需解释的事情。
“谢……谢谢。”林星遥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了冰凉的伞柄,然后握住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