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汤和的军帐，成了“匠作营”跳动的心脏，也成了绝望与希望反复拉锯的战场。
帐内灯火彻夜不熄，浓重的烟气与矿石粉尘混合，呛得人喉咙发痒。原本还算宽敞的空间，此刻几乎被堆积如山的矿石样本和黏土块塞满。角落里，用砖头临时垒砌的小型试验窑炉昼夜不息，散发着灼人的热浪。空气中弥漫着各种矿石被煅烧后的奇异气味——焦糊、硫磺、金属锈蚀、还有泥土被高温炙烤后的干硬气息。
每一块石头，每一捧黏土，都承载着沉重的希望。
“老爷，这是城西李家窑挖来的老坑瓷石…”
“老爷，北郊矾土矿的样本取来了，纯度尚可…”
“药铺的白土（高岭土）存货都买空了，就这些…”
“应天周边废弃的瓷窑遗址，能翻的都翻了，找到些碎瓷胎和窑汗（窑壁凝结物）…”
阿福阿贵带着人进进出出，脸上沾满泥灰，声音嘶哑，将各处搜罗来的“耐火希望”源源不断地送进大帐。汤和则像个着了魔的炼丹师，伏在那张被炭笔线条和污渍覆盖的木案前。他头发蓬乱，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面前摊开的几十张配方草图和旁边一堆堆颜色、质地各异的粉末。
“瓷石粉七成，矾土粉两成，石英砂一成…不行！高温下粘结力不够，开裂了！”
“高岭土五成，焦炭灰三成，石英砂两成…还是太软！被铁水一冲就融了！”
“试试加这个！李家窑的老窑汗！磨碎了掺进去！”汤和抓起一把暗红色的粉末，那是窑壁上多年高温烧结的凝结物，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光泽。他迅速在一张新纸上写下比例，递给旁边同样熬得双眼通红的李老匠头：“老李！按这个比例，配三份！分别入小窑试烧！温度给我提到最高！”
李老匠头不敢怠慢，立刻带着徒弟去配比、制坯、入窑。每一次开窑，都伴随着一次希望的点燃和更深的失望。烧成的试验砖要么布满裂纹，要么酥松如土，要么在模拟铁水冲刷的试验中迅速被侵蚀剥落。失败，失败，还是失败！那堆在帐角、不断增多的残次品，如同无声的嘲讽，嘲笑着汤和超越时代的知识在此刻的苍白无力。
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汤和心头，也压在每一个参与者的身上。匠作营数千张嘴等着吃饭，每日消耗的钱粮如同流水。工部、户部那些官员虽然被暂时压制，但他们的冷眼和随时可能落井下石的姿态从未改变。更可怕的是，炉神一号高炉那巨大的、沉默的阴影就矗立在不远处，像一个巨大的问号——何时才能重新咆哮，吐出合格的真金？
时间一天天过去，账面上能调动的银钱在飞速消耗，搜罗样本的范围越来越广，难度越来越大。汤和眼中的火焰，在一次次失败中，虽然未曾熄灭，却也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焦虑。
“老爷…库里的银子…快见底了…”老管家汤福拿着账本，声音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提醒。招募流民、购买粮食、西处搜罗矿石、支付匠人微薄的工钱…每一项都是无底洞。圣旨给了权，却没给足启动的钱！
“继续买！钱不够，拿我的信国公府田庄地契去典当！”汤和头也不抬，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就在帐内气氛压抑到极点时，帐帘被轻轻掀开。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短褐、身形佝偻的老窑工，在阿贵的带领下，怯生生地走了进来。他叫周石头，是营地里招募来的老窑工，平时沉默寡言，只知埋头干活。
“老周？有事？”李老匠头认得他，疲惫地问。
周石头紧张地搓着满是老茧和裂口的手，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汤和，又迅速垂下，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大…大人…小老儿…小老儿祖上几代都是烧窑的…在老家龙虎山那边…烧一种…一种特殊的贡瓷…”
汤和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他，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这种沉默反而给了老周一点勇气。
“那…那贡瓷的窑…火头特别旺…烧出来的东西…又透又硬…”老周咽了口唾沫，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破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他一层层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里面一小块灰白色、质地细腻如脂膏的泥土。泥土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奇特的土腥气。
“就…就是用这种土…混着山里的瓷石…还有…还有龙虎山独有的一种白石头粉…做的窑砖…特别…特别经烧…”老周将那小块泥土双手捧起，递向汤和，眼神里带着一种希冀和献宝般的忐忑，“这…这叫‘观音土’…灾年…灾年也能…也能顶饿…我们那…都这么叫…”
“观音土？！”汤和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站起身，几乎是抢步上前，一把接过那块灰白色的泥土！入手细腻滑润，质地均匀！
高岭土！这绝对是优质的高岭土！而且是纯度极高、可塑性极好的那种！他前世在一些顶级耐火材料文献中见过描述！在明代，它竟然被叫做“观音土”！
“老周！你立了大功！”汤和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紧紧握住那块泥土，仿佛握住了救命的稻草！“这土！哪里来的？还有多少？！”
“就…就是老家龙虎山那边…小老儿逃难前…偷偷藏了点…想着…想着万一…”老周被汤和的激动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营里…营里没有…得…得去龙虎山那边挖…”
“龙虎山！”汤和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他立刻扑到地图前，“阿贵！立刻派人！持我信国公府令牌！火速前往龙虎山！找到这种‘观音土’的矿源！有多少挖多少！重金收购！快！”
希望之火，被这块不起眼的“观音土”瞬间点燃！汤和根据老周的模糊描述（“混着瓷石和一种白石头粉”），结合之前的失败经验，迅速调整配方思路！
“高岭土（观音土）打底！提供可塑性和高温下的稳定性！”
“优质瓷石粉！增加强度和抗热震性！”
“石英砂！提高熔点！”
“还有…那种白石头粉！老周说是龙虎山特有？是石灰石？还是白云石？不管是什么，能增加高温下强度的，就是好东西！阿福！把老周说的那种‘白石头’特征记下来！让去龙虎山的人重点寻找！”
新的配方在小窑炉中一次次尝试。当第一块掺入了高比例优质高岭土、细磨瓷石粉、石英砂和少量“白石头粉”（初步判断为白云石）的试验砖坯，在小窑炉中经历了最高温度的煅烧后出炉时——
汤和屏住了呼吸。
李老匠头和老周也紧张地凑过来。
试验砖呈现出一种均匀的深灰色，表面光滑致密，敲击之下，声音清脆悦耳，如同金铁！汤和拿起铁锤，用尽全力砸下去！
铛！
火星西溅！砖体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纹丝未裂！
“成了！！”李老匠头激动得老泪纵横，声音都变了调！
老周也咧开嘴，露出稀疏的牙齿，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
汤和拿起这块坚硬如铁的耐火砖，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质感，心中的激动难以言表！他立刻下令：“按此配方！全力配制耐火泥！清理一号高炉！剥掉所有旧内衬！用新配方耐火泥，重新搪炉！要厚！要匀！每一寸都要夯实！”
匠作营沉寂多日的核心区域，再次爆发出惊人的活力！匠人们如同打了鸡血，挥舞着工具，清理炉膛，搅拌着那深灰色的、散发着奇异光泽的新配比耐火泥，小心翼翼地将其一层层、均匀地涂抹、夯实在巨大的炉膛内壁！每一锤落下，都仿佛在夯实着未来的希望！
炉神一号高炉，如同一个受伤的巨人，正在更换全新的、更加坚韧的骨骼！
然而，就在新炉内衬即将完工的关键时刻，一个噩耗如同冰水浇头而来！
派往龙虎山收购“观音土”（高岭土）和那种关键“白石头”（白云石）的阿贵，带着几个家丁，垂头丧气、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们带回来的，不是成车的矿石，而是一个令人愤怒的消息！
“老爷！买不到！根本买不到！”阿贵满脸愤懑，声音嘶哑，“我们到了龙虎山，找到了那‘观音土’和‘白石头’的矿源！可…可那几处矿，都被一个姓周的本地豪商给提前包下了！签了长约，付了定钱，矿主不敢卖给我们！我们加价，那姓周的就派人跟着，只要我们找哪个矿主谈，他的人就立刻出现，威胁矿主！说敢卖给我们，就让他们在龙虎山待不下去！”
“姓周的商人？”汤和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囤积这些耐火矿石做什么？本地用得了这么多？”
“我们也打听过！”阿贵咬牙切齿，“那姓周的根本不是什么大瓷商！就是个囤积居奇、放印子钱起家的地头蛇！外号‘周扒皮’！他放出话来，说…说除非我们匠作营出十倍市价，否则一粒矿石也别想从他手里拿走！他还说…还说…有贵人让他这么做的，让我们趁早死了这条心！”
“十倍市价？！”旁边的李老匠头气得胡子首抖，“这…这简首是敲骨吸髓！强盗！”
“周扒皮…贵人…”汤和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刺骨！他明白了！这绝不是简单的商业行为！这是针对！是针对匠作营，针对焦炭炼铁新法，针对他汤和的又一次精准狙击！对方知道他缺什么，就在最致命的环节上卡他的脖子！用商业的手段，行政治谋杀之实！
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骤然被泼上了冰水！炉神拥有了全新的、更强韧的内衬骨架，却可能面临无米下锅的窘境！没有足量的高岭土和白云石，新配方就是空中楼阁！新炉子就是一副空壳！
帐内的气氛再次跌入冰点。阿福阿贵等人满脸愤怒却又无可奈何。老周佝偻着背，眼神黯淡下去。
汤和沉默地走到帐门口，望着远处那座己经换上“新装”、静静矗立的一号高炉。炉体在夕阳下泛着深灰色的、坚实的光泽。这凝聚了无数心血和希望的新炉，难道要因为奸商的囤积和幕后黑手的阻挠，再次沦为废墟？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股混合着愤怒、不甘和冰冷算计的火焰，在他胸中熊熊燃烧！
工业火种要燎原，挡路的，岂止是技术的壁垒？
这世间的魑魅魍魉，人心的险恶贪婪，才是真正需要煅烧熔化的顽铁！
“周扒皮…”汤和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铁摩擦般的寒意，“十倍？好大的胃口！就怕你有命拿，没命花！”
他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帐内众人：
“阿福！给我详细查！查这个周扒皮！他的靠山是谁？他的生意网？他的软肋！”
“阿贵！你亲自带人，持我信国公府名帖和工部郎中的官凭，去应天府衙！告他周扒皮囤积居奇，扰乱朝廷工矿要务！要求府衙出面协调，平价征购其囤积矿石！”
“老李！新炉内衬完成后，立刻烘炉！就用我们手头现有的、最后那点高岭土和白云石粉！先小批量试炼一炉！我要亲眼看看，这新炉子，到底能炼出什么样的铁！”
汤和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路是人走出来的！矿脉是大地生的！没有他周扒皮，我们就找不到别的矿源？撬不开他的嘴？搬不动他背后的山？！”
“炉子，必须点火！铁，必须炼出来！”
深灰色的新炉内衬，在夕阳余晖中沉默地矗立着，如同一位披上重甲的战士，静待着即将到来的、更加残酷的熔金洗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