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募令如野火燎原,点燃了应天府内外无数绝望的心。
“匠作营!管吃管住!日给米粮!月结工钱!”
“流民、罪囚(非谋逆)、匠户、力工!皆可应募!”
“为国效力!以工代赈!”
粗黑的墨字写在粗糙的黄麻纸上,贴满了西门城墙根、通衢街口。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向饥肠辘辘的流民窝棚,飞向阴暗潮湿的牢狱,飞向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匠户之家。
短短数日,西郊废弃官窑区如同被注入了一股狂暴的洪流!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拖家带口,眼中闪烁着对一口饭食的渴望;戴着枷锁镣铐、神情麻木或桀骜的罪囚,在衙役押解下蹒跚而来;背着简陋工具包、手上布满老茧的匠人,带着对新营地的希冀与忐忑;更多的则是身强力壮、渴望凭力气换口饭吃的力工。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如同浑浊的潮水,汹涌地涌入这片刚刚清理出一小片空地的巨大废墟。
“登记!排队登记!报上姓名籍贯!流民说明来历!罪囚出示文书!匠人注明手艺!”阿福的嗓子己经喊哑,脸上沾满尘土,带着几个临时从府里抽调来的识字的家丁,在一排用破木板临时搭起的桌子后面声嘶力竭地维持着秩序。阿贵则带着一群同样穿着短打、手持哨棒(临时削的木棍)的壮实家丁和招募来的前军户,组成了一支临时的“纠察队”,在躁动不安的人群外围来回巡视,眼神警惕,努力弹压着随时可能爆发的混乱。
“别挤!再挤老子棍子不认人!”
“后面的!说你呢!插队滚出去!”
“都老实点!汤大人有令:入营就得守规矩!闹事的,饿肚子是轻的,小心挨鞭子蹲黑屋!”
呵斥声、推搡声、孩子的哭闹声、病弱的咳嗽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噪音海洋。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尘土和绝望的气息。管理数千名刚刚聚集、背景复杂、只为一口饭吃的人,其难度远超阿福阿贵的想象。他们如同在汹涌的浪潮中勉强支撑着几片舢板,随时可能倾覆。
汤和站在临时搭建的、稍高一些的指挥台上,眉头紧锁。眼前的混乱景象,是他工业化蓝图必须经历的阵痛。他迅速下达指令:
“福伯!带人清点现有存粮!按人头,每日定额发放!粥要稠!先稳住人心!”
“阿福!登记处增派人手!按籍贯、技能、身体条件,初步分营!木匠、泥瓦匠、铁匠单列!健壮力工编为工程队!老弱妇孺另设后勤营!”
“阿贵!纠察队再扩招!从登记过的、身家清白的前军户或罪囚中挑选!告诉他们,守规矩、肯出力,工钱加倍!敢闹事、偷奸耍滑,严惩不贷!立刻划定临时居住区,用石灰粉划线!乱搭乱建者,驱逐!”
一道道命令下去,如同在浑浊的洪流中投入定海神针。粮食的发放暂时平息了最迫切的骚动;初步的分流让混乱稍有缓解;明确的赏罚和居住区的划定,开始将无序导向一点点秩序。但汤和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管理考验还在后面。
与此同时,另一条战线也在争分夺秒。
在远离人群喧嚣的废墟另一侧,几座相对保存完好的旧窑炉己被清理出来。汤和从工部将作监“借调”来的三位老匠头,正带着一批招募来的窑工和泥瓦匠,在汤和的亲自指导下,热火朝天地进行改造。
“李头儿!”汤和指着窑炉的结构图,对着一位头发花白、满脸烟灰的老匠头大声喊道,“通风口!这里!再拓宽半尺!要确保闷烧时能彻底隔绝空气!焦炭要闷透!烟要排尽!温度要均匀!”
“是!汤大人!”李老匠头抹了把汗,眼神里带着对新方法的疑惑,但更多的是对这位“懂行”大人物的敬畏。他吆喝着徒弟们,挥动铁钎,小心地拓宽着窑炉的通风结构。
“耐火泥!按我给的方子!焦炭灰碾细!黄泥要筛!石英砂比例不能少!和匀了!”汤和又转向负责搅拌耐火泥的匠人。这是他在府邸小工棚试验的配方升级版,加入了能提高熔点的石英砂(此地废墟中竟有不少废弃的窑砖含有石英成分)。
改造后的焦炭窑很快冒出了第一缕青烟,带着浓烈的硫磺味。这是闷烧煤炭、驱除挥发分、制造焦炭的开始。能否稳定产出合格的焦炭,是下一步炼铁的基础。
而真正的核心战场,就在这片焦炭窑不远处——一座用青砖和最新配比耐火泥紧急砌筑起来的、比府中“炉神初号机”大了三倍有余的竖炉!这便是汤和寄予厚望的“匠作营一号高炉”!
炉体己经封顶,巨大的木质鼓风机也己安装到位,由八名健壮力工拉动。汤和站在炉前,神情凝重。周围围满了核心的工匠和学徒,阿福阿贵也紧张地侍立一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即将开启的出铁口上。
炉膛内,精选的铁矿石和刚刚出炉、还带着余温的优质焦炭,层层堆叠。炽热的火焰从投料口喷涌而出,发出沉闷的咆哮。
“鼓风!”汤和沉声下令。
“嘿——哟!嘿——哟!”八名力工齐声呐喊,沉重的拉杆压下又抬起!巨大的风箱发出沉闷如雷的呼噜声!强劲的气流沿着牛皮风管,呼啸着灌入炉壁鼓风口!
呼——!
炉内火焰瞬间由橘黄转为炽白!温度急剧攀升!热浪滚滚袭来,逼得人连连后退!
汤和紧盯着火焰颜色和烟气的细微变化,计算着时间。他的心跳在加速。这炉子,承载着太多期望!规模扩大了,鼓风更强了,焦炭更好了,耐火层也升级了!理论上,它应该能产出更多、更纯净的铁水!
漫长的等待后,汤和眼中精光一闪:“准备出铁!”
沉重的石槽模具被推到了出铁口下方。汤和亲自操起裹着厚厚湿泥的长铁钎,对准泥封,狠狠一捅!
轰——!!!
赤红的铁流如同决堤的熔岩,带着灼目的光芒和震耳欲聋的咆哮,汹涌喷出!气势比府中那次更加磅礴!围观的人群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
铁水奔流,注入巨大的石槽,发出嗤嗤巨响,白烟冲天!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激动和期待!成了!规模量产的第一步!
然而,汤和的眉头却在铁水奔涌的瞬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那铁水的颜色…似乎比预想的要暗沉一些?流动性…似乎也稍差?
铁水在石槽中翻滚、凝固。当巨大的铁锭终于冷却到可以靠近时,汤和立刻带人上前检查。
“老爷!快看!”阿贵指着铁锭表面,声音带着惊疑。
只见巨大的铁锭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蜂窝状气孔!边缘处,更是凝结着大片灰黑色、如同炉渣一样的杂质!汤和用铁锤敲下一块边缘,断面粗糙不堪,布满砂眼和夹渣,质地疏松!
“这…这是怎么回事?”李老匠头凑过来,看着那品相极差的铁块,老脸满是困惑和沮丧,“火候…看着够猛了啊?焦炭也是按大人您说的法子烧的…”
汤和的心沉了下去。他拿起一块带着蜂窝和渣滓的铁块,入手沉重,却感觉内部结构松散。他用力一掰,咔嚓一声,铁块竟然应声而断!断口处,灰黑色的杂质清晰可见!
“强度不够…杂质太多…气孔…”汤和喃喃自语,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蹲下身,仔细检查出铁口附近的炉壁内衬。只见那层精心调配的耐火泥,在高温铁水的反复冲刷下,竟然出现了明显的侵蚀和剥落!一些地方甚至露出了里面的青砖!
“耐火层…扛不住!”汤和瞬间明白了关键!规模扩大了,炉温更高了,铁水对炉壁的侵蚀也更强了!他基于小炉经验和有限材料配制的耐火泥,在府邸小炉上勉强可用,但在这种追求产量的更大高炉面前,其耐高温和抗侵蚀能力远远不够!耐火层被侵蚀剥落,混入铁水,是造成铁锭杂质多、气孔密、强度低的罪魁祸首!
“老爷…这…这铁…”阿福看着那如同废渣般的铁锭,声音发颤。周围的工匠们也面面相觑,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汤和站起身,望着眼前庞大却出产了废品的高炉,又看了看远处依旧人声鼎沸、嗷嗷待哺的数千流民工匠,一股沉重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在他的肩头。
现代知识的极限,遭遇了大明时代工艺材料的残酷壁垒!
大规模生产的雄心,在基础材料的短板前,撞得头破血流!
焦炭省了,炉子大了,人招来了,铁水也流出来了…可流出来的,却是无法使用的废铁!
这“匠作营”的开局第一炉,非但不是辉煌的起点,反而成了一场苦涩的挫败!工业火种刚刚燃起的烈焰,被这冰冷的现实当头棒喝,摇曳欲熄!
“老爷…怎么办?”阿贵的声音带着茫然和无措。
汤和沉默着,弯腰捡起一块布满蜂窝和渣滓的铁块,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点燃了他眼中更加炽热的火焰。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沮丧的工匠们,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怎么办?”
“找原因!”
“改配方!”
“重头再来!”
他的手指猛地攥紧那块废铁,指节发白。
“不就是耐火泥吗?天底下,没有烧不化的石头!没有炼不出的真金!炉子塌了,就重砌!配方错了,就重试!一次不行,就十次!十次不行,就百次!”
汤和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困境。
“阿福!阿贵!”
“在!”
“传令下去!一号炉暂停!立刻清理炉膛,检查所有侵蚀点!记录侵蚀程度、位置!”
“召集所有懂烧窑、懂泥瓦的老匠人!还有李头儿你们几个!带上所有能找到的石头、黏土、砂子样本!到我帐中来!”
“另外,派人去应天府所有药铺、矿场、废弃窑址!给我收购或挖掘各种耐火的矿石!白土、矾土、瓷石…只要是传说中耐烧的,都给我弄来!有多少要多少!价钱不是问题!”
汤和的命令如同疾风骤雨,瞬间驱散了现场的沮丧。工匠们看着他眼中那永不熄灭的火焰,心中的希望又重新被点燃。是啊,汤大人连诏狱死囚都能翻身,连焦炭都能烧出来,区区耐火泥,岂能难倒他?
汤和转身,大步走向他那顶临时搭建的、堆满图纸和样本的军帐。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工业的火种,在第一次大规模尝试的熔金之困中,遭遇重挫。
但这挫败,也如同一块试金石,淬炼着汤和,也淬炼着整个“匠作营”的意志!
真正的攻坚,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