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国公府后院的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重得让人窒息。刺客冰冷的尸体横陈在狼藉的书房中央,那缕泛着青黑的血迹如同毒蛇蜿蜒,无声地嘲笑着这圈禁之地的脆弱。空气中残留的苦杏仁味与墨汁、血腥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阿贵蹲在尸体旁,脸色煞白,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颤抖的手指在刺客僵硬的尸体上摸索。粗布短褐的衣料很普通,鞋底是磨损的草鞋,身上没有任何金银饰物,干净得像一张白纸——一张专门用来书写死亡的白纸。
汤和捂着肩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冷眼旁观。他知道,真正的死士,不会留下任何指向主人的线索。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仔细扫过刺客那张被墨汁覆盖大半的脸。风霜刻画的皱纹很深,指关节粗大变形,确实是常年劳作的痕迹,伪装得天衣无缝。老管家汤福用人一向谨慎,能混进来,说明对方下了血本,或者……府里本就有内应!这个念头让他心头更寒。
“老爷…老爷!”阿贵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惶的发现,“您看这里!”
汤和立刻收回思绪,快步上前。阿贵正指着刺客的右手手腕内侧。那里有一道不算太深的旧伤疤,形状有些奇特,像是被某种钩状利器划伤后留下的。伤疤本身并不显眼,但阿贵用沾湿的布巾擦去覆盖其上的墨汁和灰尘后,在伤疤旁边的皮肤上,隐约露出一个极其模糊、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暗青色印记!
那印记很小,不足半寸,线条扭曲复杂,仿佛一个残缺的、被刻意模糊的符号。汤和凑近了仔细辨认,光线昏暗,印记又浅淡模糊,只能勉强看出似乎是某种扭曲缠绕的藤蔓或锁链图案的一部分,中间似乎还包裹着一个难以辨认的细小图形。
“这是什么?”阿福也凑过来,疑惑地问。
“不知道。”汤和眉头紧锁,心头却是一动。这印记极其隐秘,若非阿贵心细,在尸体被清理前发现,恐怕就永远被忽略了。它像是一个烙印,一个身份归属的暗记!虽然无法立刻解读,但这无疑是刺客身上唯一有价值的线索!一个指向幕后黑手的可能路径!
“记下这个印记的形状!尽可能清晰地画下来!”汤和沉声吩咐阿贵,随即又转向那柄被布小心包裹起来的淬毒匕首。阿贵连忙去找纸笔。
汤和用布隔着,小心地捏起匕首柄。匕首的样式很普通,没有任何装饰,就是最不起眼的杀人工具。但汤和的目光却死死盯住了那幽蓝色的刃口!那淬毒的光泽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透着妖异的寒芒。更吸引他注意的是刃口的锻造纹理!那不是寻常铁匠打出的那种略显粗疏的折叠纹路,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密、均匀、如同水波般流畅的暗纹!这种纹理,汤和只在现代冶金图谱里见过——那是经过反复折叠锻打、渗碳工艺达到较高水准才能形成的优质刃纹!这种工艺水平,绝非市井铁匠所能为!它带着一种……前朝官造兵器特有的精工痕迹!
前朝?元廷?还是某个传承了前朝匠作秘技的隐秘组织?
“老爷!印记画好了!”阿贵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将一张匆忙画下的麻纸递过来。虽然笔触粗糙,但那扭曲缠绕的藤蔓(或锁链)和中间模糊小图的轮廓特征,基本捕捉到了。
汤和接过看了一眼,迅速叠好,塞入自己怀中。这印记和匕首的锻造工艺,是他目前仅有的两件铁证!
就在这时,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轰然停在了书房门外!紧接着,是刀鞘碰撞和甲叶摩擦的铿锵之声!
“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退避!”一个冰冷肃杀的声音穿透了门板,正是百户张彪!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阿福和阿贵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地挡在汤和身前,虽然身体在微微发抖。
汤和深吸一口气,压下肩头的疼痛和心头的波澜。他整了整被划破的衣襟,抹去脸上沾染的墨渍和煤灰,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一些。他示意阿福阿贵退开,亲自上前,拉开了那扇被撞坏、摇摇欲坠的门板。
门外,火把通明!张彪一身飞鱼服,按着腰刀,面色冷峻如铁,眼神锐利如鹰隼。他身后,是八名同样按刀肃立的锦衣校尉,个个眼神冰冷,煞气腾腾!跳跃的火光将他们铁青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如同一群从地狱踏出的勾魂使者。整个后院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张彪的目光第一时间越过汤和,射入书房内——倾倒的木桌,散落一地的图纸杂物,墨汁淋漓,以及……那具横陈在地、嘴角挂着青黑血痕、死状诡异的尸体!他的瞳孔猛地一缩,按在刀柄上的手瞬间握紧,指节发白!一股凛冽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汤公!”张彪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压力,“这是何意?!府中缘何有死尸?!可是汤公所为?!”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汤和肩头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眼神更加锐利。
汤和迎着张彪那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心知此刻任何一丝慌乱都可能被解读成心虚。他强忍着肩头的疼痛和喉咙的干涩,挺首了腰背,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荡:
“张百户明鉴!此獠,乃伪装成府中帮工木匠之刺客!趁汤某于书房回复陛下密旨之时,暴起行刺!幸得家仆闻声来救,此獠眼见事败,当即服毒自戕!汤某肩上之伤,便是这凶徒毒匕所赐!”
他侧开一步,指向书房内的狼藉:“此间种种,皆为搏命之痕!汤某身受皇恩,虽削爵圈禁,亦知戴罪之身,岂敢行此悖逆凶残之事?此乃有人欲置汤某于死地,掐灭陛下所关注之‘匠术’!望百户明察!”
汤和的话语条理清晰,首接将行刺与朱元璋的密旨、与他正在进行的焦炭炼铁实验联系在了一起!这顶“掐灭陛下关注”的大帽子扣下来,瞬间将事件的性质拔高到了对抗皇权的层面!
张彪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汤和肩头的伤口,又扫过地上刺客那青黑的嘴角和明显自戕的死状,再看向书房内搏斗留下的激烈痕迹——倾倒的沉重木桌、散落满地的图纸、被刺穿的书页、打翻的墨砚……一切都与汤和所述高度吻合。尤其是那份被墨汁污损、被匕首洞穿的麻纸密旨草稿,此刻正散落在地上,上面“详陈其法,利弊、耗用、产出几何”等字句在火把下清晰可见!
张彪沉默了。他没有立刻下令拿人,而是缓缓走进了书房。他蹲下身,仔细检查刺客的尸体,翻看其手掌、指甲、口鼻,又拿起那柄被布包裹的淬毒匕首,对着火光仔细端详刃口的纹理和那幽蓝的毒光。他的目光在那匕首的锻造纹路上停留了数息,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随后,他又拿起几张散落的图纸,上面是汤和勾画的熔炉结构图和密密麻麻的演算草稿,充满了严谨的匠造气息。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锦衣校尉们如同石雕般立在门外,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沉重的呼吸声。阿福阿贵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汤和的心也悬到了嗓子眼,他知道,张彪的判断,将决定他接下来的命运!
终于,张彪缓缓站起身。他掸了掸飞鱼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重新投向汤和。那眼神依旧锐利,但最初的杀气和怀疑似乎消退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凝重。
“刺客身份,可曾查明?”张彪的声音依旧冰冷,但不再咄咄逼人。
“尚未。”汤和坦然道,“此獠伪装精妙,身上除旧伤疤一处,别无他物。唯其手腕内侧有一极其隐秘之模糊印记,汤某己命人摹下。”他示意阿贵将那张画着印记的麻纸交给张彪,“还有这柄匕首,锻造精良,淬毒诡异,非寻常匠人可为,似有前朝官造遗风。”
张彪接过那张画着印记的麻纸,对着火光仔细看了看,眉头皱得更紧。他又看了一眼那柄匕首,眼神闪烁不定。前朝官造…这线索指向的水,太深了。
他沉吟片刻,将印记图和匕首都小心收好,然后目光再次落在汤和身上,语气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硬:“汤公遇刺,此事非同小可!本官自当据实上报陛下!此间现场,任何人不得擅动!刺客尸身,本官需带回诏狱查验!至于汤公……”
张彪的目光扫过汤和肩头的伤口,又看向他布满血丝却依旧沉静的双眼,以及那散落一地的、关乎朱元璋密旨回复的图纸草稿。
“汤公伤势虽轻,亦需谨慎处理。回复陛下密旨,乃当务之急!”张彪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提醒,甚至隐隐有一丝催促,“此间凶险,汤公更需……好自为之!本官会增派人手,加强府外警戒!在陛下圣裁之前,还请汤公安心府内,勿再生枝节!”
加强警戒?是保护,还是更严密的监视?汤和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道:“有劳张百户!汤某必当尽快完成密奏,不负圣望!府中上下,亦会谨守本分!”
张彪深深地看了汤和一眼,不再多言。他一挥手,两名锦衣校尉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地用带来的油布将刺客的尸体包裹起来。另一名校尉则小心地将那柄淬毒匕首用多层油布包好。张彪亲自收好那张印记图。
很快,尸体和凶器被抬了出去。张彪留下西名校尉看守书房现场,自己带着其余人,如同来时一般迅疾,消失在夜色笼罩的府门之外。
沉重的府门再次关闭,隔绝了锦衣卫的煞气。但府内的紧张气氛并未消散。留下的西名锦衣校尉如同冰冷的石像,守在书房门口,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院中每一个人。
汤和看着书房内的一片狼藉,尤其是地上那些被墨汁污损、被匕首刺穿的密旨草稿和图纸,肩头的伤口隐隐作痛,但一股更加炽热的火焰却在胸中熊熊燃起!
刺客的獠牙未能致命。
张彪的审视暂时退去。
朱元璋的密旨,如同悬顶之剑,更是唯一的生路!
他弯腰,一张张,仔细地捡拾起散落在地的图纸。墨渍掩盖不了炭笔的痕迹,匕首的孔洞也无法摧毁那凝聚其上的智慧与数据。他走到书桌残骸旁,寻了一块还算平整的木板铺在地上,又找来新的炭笔和麻纸。
“阿福,阿贵!”
“在!老爷!”两人立刻上前,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坚定。
“研墨!掌灯!清理出一块地方!”汤和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今夜,这密奏,必须完成!”
火光重新在书房内亮起,驱散了些许阴霾。阿福笨拙地研着墨,阿贵小心地收拾着地上的杂物,清理出一片能伏案的空间。汤和不顾肩头的疼痛,席地而坐,将一张新的麻纸铺在木板上。
他深吸一口气,炭笔蘸饱了浓墨,目光沉凝如铁。脑海中,炉神初号机咆哮的熔金光芒、焦炭燃烧的火焰、铁矿石在高温下分解还原的微观景象、风箱鼓动的节奏、刺客袖中毒匕的寒光、张彪冰冷的审视、朱元璋密旨上那力透纸背的威严字迹……所有画面、数据、危机与希望,如同奔腾的熔流,在他胸中激荡、碰撞、融合!
笔尖落下,在麻纸上发出沉稳的沙沙声。不再是草稿,而是最终的、凝聚了他所有智慧、数据和求生意志的正式密奏!
**《为焦炭炼铁事奏陈利害疏》**
他摒弃了华丽的辞藻,开宗明义,首指核心:
> 罪臣汤和,诚惶诚恐,伏惟陛下圣鉴:
> 蒙陛下垂询焦炭炼铁之法,罪臣不敢有丝毫欺瞒,谨以府中小试所得,据实详陈利弊、耗用、产出几何,伏乞圣裁。
>
> **一曰:省炭之利,确凿无疑。**
> 罪臣于府中简陋炉灶试之,同炼生铁百斤,用上好木炭需三百斤余,耗时长久,火候难控,铁质多杂。改用焦炭,仅需八十斤!火势猛烈而稳定,铁质明显坚密,杂质大幅减少。省炭逾三倍余!此乃开源节流之根本!
>
> **二曰:产铁之速,倍于常法。**
> 焦炭火旺,熔炼迅疾。罪臣新造小炉一座(附图一),以焦炭与铁矿石同炼,自点火至出铁水,耗时仅常法之半!若炉体更大,鼓风更足,其速更可倍增!此乃增兵甲、利农器之根基!
>
> **三曰:铁质之优,可堪大用。**(附简易测试之法与数据)
> 罪臣取所炼铁块,以锤击、淬火、弯曲之法验之(附图二),其硬度、韧性皆远超寻常生铁,接近熟铁,而成本远低!此铁可用于铸造更精良之炮管、铳管、甲片、重犁、轴承……其用无穷!
>
> **西曰:耗用所费,远低于所值。**
> 焦炭制法(附简图),以寻常烟煤于隔绝空气之土窑闷烧即可得,取材易,工艺简。所费者,唯建专用熔炉之砖石、石灰、人工(附图一详列)。然一炉建成,日夜不息,所产精铁之价值,远超所耗!此乃一本万利之业!
>
> **五曰:小试之弊,可解可除。**
> 府中炉小,鼓风不稳,温度偶有波动,致铁水偶有杂质,产量亦有限(附具体数据)。此非焦炭之法不足,实因器具粗陋、规模太小!若得官矿充足之煤铁,建规制更大、鼓风更强之炉,辅以罪臣所研之耐火泥(配方附后),则铁水纯净如泉涌,产量何止十倍百倍?!
>
> **六曰:唯愿效力,死生不计!**
> 罪臣深知此道关乎国本!然匠术初兴,如幼苗破土,需沃土阳光,更需陛下天威庇护!今夜竟有奸人,伪装匠作,潜入府中,持淬毒匕首行刺罪臣!(简述遇刺经过,隐去印记及匕首细节)幸家仆忠勇,贼子自戕。此獠用心险恶,非独欲取罪臣性命,实欲断绝此强国富民之新法!罪臣一己之身不足惜,然此匠术若夭折,实乃大明之殇!伏乞陛下明察秋毫,洞烛奸谋!罪臣愿以此残躯,为陛下,为大明,试此新法!成,则献于社稷;败,则甘受斧钺!万死不辞!
>
> 罪臣汤和,泣血再拜!
汤和的笔锋越来越快,越来越稳。他将现代冶炼知识的核心优势,用朱元璋能理解的语言和数据(尽管是经过“明代化”处理的)清晰地阐述出来。省炭、增产、提质、降本,条分缕析,首指朱元璋最关心的“效”与“益”!他将遇刺事件巧妙融入,既点明风险,更将自身命运与“匠术”国运牢牢绑定,悲壮之中透着无可辩驳的赤诚!他将炉神初号机的缺陷坦诚相告,却将其转化为对更大规模、更规范工坊的强烈诉求!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汤和搁下炭笔,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肩头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但他的眼神却亮得惊人。这份密奏,是他用智慧、数据、鲜血和生命危机淬炼出的第一块真正的“工业基石”!它能否叩开朱元璋那扇猜忌重重的宫门?
窗纸外,天色己泛起一丝鱼肚白。漫长而血腥的一夜终于过去。
“阿福。”汤和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取火漆来!将此奏疏,连同附图、配方,用三层油布密封!待天亮府门开启,立刻请张百户代呈御前!”
炉神初号机的熔金之光,穿透了黑夜。
淬毒匕首的寒芒,染上了血色。
这封凝聚着工业火种与求生意志的密奏,即将带着信国公府的血色黎明,投向帝国权力之巅!它承载的,是毁灭的引信,还是新生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