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舱内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混合的滞重气息。能量护盾过载的嗡鸣从舰体深处传来,如同巨兽疲惫的喘息。
“荆棘王座号”己强行跃入代号“墓碑”的遗忘星域,暂时甩脱了林夙如同跗骨之蛆的追击舰队。
惨白的无影灯下,陆凛沉默地处理着沈确脖颈上再次崩裂的伤口。染血的旧绷带被揭下,露出下面被撕裂的皮肉和嵌入的金属碎片残渣。
陆凛的指尖戴着消毒手套,沾着冰凉的药膏,动作精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他的余光,始终锁定在操作台角落——那枚从震落的金属小盒中滚出的、锈迹斑斑的粗糙小鸟。
那是他十二岁那年,在陆家后花园那座爬满枯萎藤蔓的废弃温室里,随手丢给一个缩在腐烂落叶堆里的“小哑巴”的玩意儿。
那孩子浑身是伤,污泥和干涸的血痂糊满了脸,只有一双熔金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警惕地盯着他,像头濒死的小狼崽。
陆凛当时刚被家族“导师”用特制的金属教鞭抽过肩胛,后背火辣辣地疼,心情恶劣到极点。他踢开脚下的碎石,把手里刚用废弃能量阀零件拗成的小鸟丢了过去,声音冷得像冰:
“喂不熟的野狗…拿着,滚远点。”
他从未想过,那只被随手丢弃的“垃圾”,会跨越十余年的血腥岁月,出现在帝国星盗之王的秘密藏盒里。
“嘶…”沈确因药膏的刺激微微抽气,熔金的瞳孔从涣散中聚焦,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易感期被强行压制后的余烬。
他顺着陆凛的目光,看到了那枚躺在冰冷金属台上的小鸟。
瞬间!
如同被无形的毒针狠狠刺中!沈确苍白的脸上血色尽褪!那双熔金的瞳孔骤然收缩,爆发出一种被窥见最不堪过往的、混合着暴怒与恐慌的寒光!
“谁准你碰它?!”嘶哑的咆哮带着血腥味炸响!沈确猛地挥手打翻了陆凛手中的药罐!玻璃碎裂声刺耳!
药液和鲜血混合着溅了一地。
他染血的手如同闪电般抓向那枚小鸟!动作快得牵动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刚敷上的药膏!
陆凛的反应更快!在沈确手指即将触碰到小鸟的刹那,他猛地扣住了沈确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
“放开!”沈确暴怒挣扎,熔金的瞳孔燃烧着毁灭的火焰,另一只手狠狠抓向陆凛的脸!
砰!
医疗舱的门被猛地撞开!雷恩带着两名彪悍的星盗冲了进来,显然是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看到眼前景象——陆凛死死扣着首领染血的手腕,首领暴怒挣扎,珍贵的药剂被打翻在地——雷恩的独眼瞬间赤红!
“陆凛!放开首领!”雷恩的怒吼如同炸雷,能量手枪瞬间抬起对准陆凛后心!他身后的星盗也武器出鞘,杀气腾腾!
气氛瞬间绷紧欲裂!
陆凛却仿佛没听见身后的威胁。他银灰色的瞳孔死死锁住沈确因暴怒而扭曲的脸,扣着他手腕的手指没有丝毫松动,声音冷得像深空的寒冰:
“一个破玩具…值得你拼命?”
他刻意加重了“玩具”二字,如同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向沈确最隐秘的伤口。
沈确的身体猛地一僵!挣扎的动作停滞了。熔金的瞳孔深处,那滔天的暴怒如同潮水般褪去,露出底下被冰封的、深不见底的屈辱和痛楚。
他看着陆凛近在咫尺的、布满审视的冷峻脸庞,又看向他身后黑洞洞的枪口,染血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其冰冷、极其惨淡的弧度。
“破玩具?”沈确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却比刚才的咆哮更危险百倍。
他不再试图挣脱陆凛的钳制,反而借着陆凛的力道,猛地将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拉近!另一只未被控制的手,快如闪电般探出,狠狠抓住了陆凛作战服早己破烂的领口!
嗤啦!
布料被狂暴地撕开!露出陆凛线条凌厉的左肩和肩胛骨处一片狰狞的旧疤——那是十几道纵横交错的、早己愈合却依旧凸起的深褐色伤痕,边缘带着金属撕裂的痕迹,如同丑陋的蜈蚣盘踞在冷白的皮肤上!
“那你呢?”沈确熔金的瞳孔如同淬毒的针,死死钉在那片旧疤上,声音带着刻骨的讥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陆家小少爷…你背上这些…被家族驯化的烙印…又算什么?!”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燃烧的刀锋,狠狠扫向举枪的雷恩和惊愕的星盗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血腥的宣告:
“看清楚了!”
他染血的手指,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按在陆凛肩胛那片狰狞的旧疤上!
“这些伤!就是他的投名状!”
“比你们所有人的命…加起来…都真!”
死寂。
医疗舱内只剩下能量护盾低沉的嗡鸣和粗重的呼吸。
雷恩的枪口微微颤抖,独眼中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他身后的星盗更是目瞪口呆。
首领竟然…撕开了那个帝国军官的衣服?那些可怕的旧疤…是陆家留下的?
陆凛的身体在沈确的手指按上旧疤的瞬间绷紧如铁!那些早己被刻意遗忘的、代表着家族背叛与耻辱的伤痛,在冰冷的指尖下再次灼烧起来!
屈辱和暴怒如同岩浆般在血管里奔涌!但沈确那嘶哑的、带着血腥味的宣告,却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他即将爆发的怒火。
这个疯子…在用最极端、最惨烈的方式,替他挡下背后的枪口!用他陆凛最不堪的伤疤,作为取信于整个荆棘王座的筹码!
代价是…再次撕开彼此血淋淋的过往。
陆凛扣着沈确手腕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松了一瞬。
他银灰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激烈的风暴——被冒犯的怒意,被强行揭疤的屈辱,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被这疯子般的“维护”所触动的复杂悸动。
“滚出去。”沈确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冰冷而疲惫。他没有看雷恩,目光依旧死死锁着陆凛,按在旧疤上的手指却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用力还是剧痛。
“首领…”雷恩还想说什么。
“我说…滚!”沈确猛地回头,熔金的瞳孔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压!
雷恩脸色铁青,狠狠瞪了陆凛一眼,带着手下不甘地退了出去。医疗舱沉重的合金门再次关闭,隔绝了内外。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和浓郁的血腥味。
沈确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扣着陆凛领口的手无力地松开,向后踉跄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医疗仪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脖颈的伤口因剧烈的情绪波动再次渗血,染红了刚刚换上的绷带边缘。
陆凛站在原地,破碎的作战服敞开着,露出肩胛狰狞的旧疤和紧实的胸膛。
他看了一眼地上碎裂的药罐和药液,又看向靠在仪器上、脸色惨白如纸、金眸半阖的沈确。
沉默在蔓延。压抑而沉重。
最终,陆凛一言不发地转身,从备用药柜里拿出新的消毒凝胶和绷带。
他走到沈确面前,无视对方冰冷的、带着抗拒的目光,再次伸出手,沾着冰凉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那片狰狞的伤口上。
沈确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却没有再反抗。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疲惫的阴影。
只有紧抿的唇角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泄露着此刻翻腾的心绪。
陆凛的动作比之前更加沉默,也更加…专注。药膏的冰凉似乎暂时压下了伤口火辣的灼痛。
当最后一段绷带被仔细缠好,陆凛的手指不经意间擦过沈确颈侧敏感的皮肤。
两人同时微微一颤。
陆凛收回手,后退一步,拉上自己破碎的衣襟,遮住了那片丑陋的旧疤。
他看了一眼依旧闭目靠在仪器上的沈确,转身走向医疗舱角落一张简易的行军床。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消耗己逼近极限。
他需要休息。哪怕只有片刻。
…
黑暗。粘稠而冰冷。
陆凛陷在断断续续的浅眠中。深蓝实验室的白色囚笼、霍顿冷漠的眼神、林夙扭曲的笑容、爆炸的火光、沈确熔金瞳孔中的暴怒与绝望…无数碎片化的画面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的意识。
后背肩胛的旧疤在梦中隐隐作痛,仿佛那冰冷的金属教鞭再次抽下…
“…不…”一声压抑的呓语从唇间溢出。
陆凛猛地睁开眼!
冷汗浸透了额发。医疗舱内一片昏暗,只有仪器指示灯闪烁着幽微的红绿光芒。
他急促地喘息着,试图驱散梦魇的寒意。就在他抬手抹去额角冷汗的瞬间——
他的动作僵住了。
借着仪器指示灯微弱的光,陆凛清晰地看到——
在他行军床边的冰冷金属地板上,一个身影蜷缩在那里。
是沈确。
他不知何时离开了倚靠的仪器,无声无息地蜷缩在陆凛的床边。
暗金色的舰长外套像破布般裹在身上,脖颈的绷带在昏暗中泛着刺目的白。
他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身体在睡梦中微微颤抖着,如同被遗弃在寒冬里的幼兽。凌乱的额发遮住了紧闭的眼眸,苍白的唇瓣在无意识中微微翕动,吐出一个极其轻微、却如同冰锥般刺入陆凛耳膜的字眼:
“…冷。”
医疗舱的恒温系统明明在正常运转。
陆凛的心跳,在死寂的黑暗中,漏跳了一拍。
他静静地看着那个蜷缩在冰冷地板上的身影。白天那个暴怒的、偏执的、用伤疤作投名状的星盗之王消失了。
此刻的沈确,脆弱得不堪一击,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100%的同步链接在寂静中无声流淌,传递过来的不再是狂暴的情绪,而是深沉的、如同宇宙真空般的孤寂和寒冷,以及…一丝微弱的、连沈确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向着床边热源靠近的本能。
陆凛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想起那只锈迹斑斑的金属小鸟,想起温室落叶堆里那双警惕的熔金眼睛,想起肩胛骨上被家族烙印的旧疤…
深渊之下,他们不过都是被世界撕碎过、又被命运强行缝合的残骸。
黑暗中,陆凛无声地坐起身。他掀开行军床上那条单薄的、印着荆棘徽记的毯子,手臂越过床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将毯子轻轻盖在了那个蜷缩在地板上的、颤抖的身体上。
毯子落下的瞬间,沈确蜷缩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并没有醒来,只是无意识地、更深地往毯子里缩了缩,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丝。
陆凛收回手,重新躺下。他侧过身,背对着床边,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只有两人交织的、渐渐平稳的呼吸声。
而那只被遗忘在操作台上的金属小鸟,在幽微的指示灯下,锈迹斑斑的翅膀折射出一丝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