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陈夜椛是被手机震动惊醒的。不是铃声,是那种沉闷的、固执的、贴着床板传递上来的嗡鸣,像一只濒死的昆虫在做最后的挣扎。她猛地睁开眼,意识从一片深不见底、连梦魇都消失了的黑沉中,被粗暴地拽回。
房间里光线昏暗,窗帘紧闭,空气里还残留着第六天沉淀下来的、属于绝望的冰冷尘埃味。她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太久,西肢百骸都像生了锈的零件,僵硬、麻木,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深层的酸痛。
震动还在持续。嗡嗡…嗡嗡…
她的目光,像生锈的指针,极其缓慢地转向声音来源——床头柜上那台漆黑的、她曾亲手熄灭的手机。屏幕固执地亮着,冷白的光刺破昏暗,照亮一小片区域,像一个不请自来的、令人憎恶的窥视孔。
谁?不重要。
为什么?没意义。
她本能地想翻个身,用枕头捂住耳朵,重新沉回那片安全的死寂。但身体却像被那嗡嗡声钉住了。一种更原始的、属于生物体对持续刺激的本能厌烦,驱使着她僵硬地伸出了手。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机身。屏幕亮得刺眼。她眯起眼睛,涣散的瞳孔勉强聚焦。
不是电话。是一条推送通知。来自某个旅行APP的图标。
**“暴风雨影响减弱!您关注的[老家地名]航线己恢复!特惠机票限时抢购中!立即预订>>>”**
陈夜椛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几个字上。
[老家地名]。
机票。
预订。
像一道惨白的、毫无温度的闪电,骤然劈开了她意识深处那片凝固的、绝望的泥沼!
老家!
逃离!
这两个词,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原始的力量,瞬间冲垮了所有“没意义”、“不重要”的麻木壁垒!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求生欲,像休眠火山被瞬间引爆,轰然喷发!灼热的岩浆瞬间冲上她的西肢百骸,烧融了那些名为绝望的坚冰!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泵出滚烫的血液!咚!咚!咚!沉闷而有力的心跳声,如同擂鼓,在她空寂的胸腔里疯狂地敲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活物的剧烈搏动!
“回家……” 一个嘶哑的、几乎不成调的声音从她干裂的唇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急切和狂热。
她像被电击般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动作迅猛得牵扯得全身骨头都在呻吟,但她毫不在意!所有的僵硬、麻木、酸痛,都在这一刻被那滔天的、名为“逃离”的火焰焚烧殆尽!
手机被她死死攥在手里,屏幕的光映着她骤然亮起、却又带着一种疯狂偏执光芒的眼睛。她的手指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剧烈颤抖着,几乎无法精准地点击屏幕。解锁!打开APP!搜索航班!
页面加载的几秒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她的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屏幕,生怕那“己恢复”的字样只是一个幻觉。
出来了!航班列表!时间!价格!那个熟悉得令人落泪的地名!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精准和速度,戳向那个最早出发的航班!选择!填写乘机人信息!付款!
支付成功的提示跳出来那一刻,一股巨大的、虚脱般的狂喜瞬间席卷了她!她甚至短促地、神经质地笑了一声,声音干涩而怪异。成了!成了!下午三点!只要再熬几个小时,她就能彻底离开这个地狱!离开刘落潼!离开这片浸透了她所有耻辱和绝望的土地!
手机被她像宝贝一样紧紧捂在胸口,仿佛那是通往新生的唯一船票。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滚烫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
她需要准备!立刻!马上!
目光急切地扫过这个囚禁了她六天的、散发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房间。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墙角——那里,安静地躺着那个印着褪色卡通图案的塑料收纳箱。
箱子被粗暴地拖了出来,盖子掀开。她的手指在里面疯狂地翻找着,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急切。终于,指尖触到了那熟悉的、带着廉价香水味的、冰凉滑腻的布料——那件黑色的蕾丝礼裙!那件象征着第六天终极噩梦的耻辱标记!
但此刻,这件衣服在她眼中,却拥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它是她离开这里的“通行证”!是她摆脱“陈夜椛”这个被碾碎的身份的最后伪装!穿上它,她就能暂时伪装成一个正常的、只是要去赶飞机的人!只要能离开,只要能上飞机,这件衣服是黑的、白的、沾满血污的,都无所谓!
她几乎是撕扯着将那条裙子从箱子里拽了出来。动作粗暴而迅捷,全然不顾蕾丝被勾到的细微撕裂声。她甩掉身上那件皱巴巴、象征着可悲“现实”的职业装衬衫,像蜕下一层肮脏的蛇皮。
冰冷的蕾丝布料贴上汗湿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她粗暴地将自己塞进那条紧绷的裙子里,拉链艰难地拉上,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胸口的蕾丝花边挤压着皮肤,留下红色的勒痕。她毫不在意!甚至没有去镜子前看一眼自己此刻是何等狼狈而怪异的模样——苍白的脸,浮肿的眼袋,凌乱的头发,配上这条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廉价光泽、与她此刻气质格格不入的黑色短裙。
她只需要离开!立刻!马上!
抓起那个装着手机和证件(幸好还在!)的小手包,她甚至没穿鞋,赤着脚就冲向门口!冰凉粗糙的水泥地刺激着脚底,她浑然不觉。手指颤抖着拧开门锁,老旧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
楼道里昏暗的光线涌了进来。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一步踏了出去!
就在她准备冲向楼梯的瞬间——
楼下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还有刻意压低、却依旧能听出愉悦的谈笑声。是两个人。
陈夜椛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攫住!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转过楼梯的拐角。
光线从楼道的窗户透进来,勉强照亮了来人的轮廓。
走在前面的是……
是刘落潼。
她穿着一件干净柔软的米白色针织衫,浅蓝色牛仔裤,头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她的脸上带着一种陈夜椛从未见过的、真正的轻松和浅淡的笑意,眼神清澈,仿佛过去六天那个冰冷残酷的猎手只是陈夜椛的一场噩梦。
而她的手,正亲昵地挽着另一个女生的手臂。
那个女生比刘落潼矮一点,留着利落的短发,穿着休闲的运动外套,侧脸线条柔和,看向刘落潼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宠溺和温柔。两人靠得很近,低声说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自然而亲密的氛围。
好一个狗女似的小情侣。
她们走到了陈夜椛所在的这一层楼梯口。
刘落潼的目光,极其自然地扫了过来。她的视线在陈夜椛身上停顿了不到一秒——从她凌乱油腻的头发,到苍白浮肿、眼下乌青浓重的脸,再到那件紧绷在身上、在楼道昏暗光线下显得廉价又怪异的黑色蕾丝短裙,最后落到她赤着的、沾着灰尘的脚上。
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嘲讽,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波澜。
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如同看一件路边垃圾般的漠然。
那是一种比任何憎恨都更残忍的漠视。仿佛陈夜椛这个人,连同她身上这件可笑的礼裙,她所有的崩溃、逃离、此刻的狼狈,都从未在她的世界里存在过。她只是一个不值得浪费任何情绪的、碍眼的障碍物。
刘落潼的目光平静地移开,仿佛只是掠过了一团空气。她侧过头,对身边的女生轻声说了句什么,声音温柔。那短发女生也顺着她的目光随意瞥了陈夜椛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路人对“怪人”的、一闪而过的困惑和疏离,随即也毫不在意地转开了视线。
两人挽着手,脚步轻快地从僵立在楼梯口的陈夜椛身边擦肩而过。她们身上带着一种清新的、属于外面世界的、阳光的气息,与她身上散发出的霉味和绝望格格不入。谈笑声随着她们上楼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楼道上方,留下一片更加死寂的冰冷。
陈夜椛像一尊被彻底风化的石像,赤着脚,僵立在原地。楼道里昏黄的光线斜斜地打在她身上,将那身可笑又可怜的黑色蕾丝裙照得纤毫毕现。她手里死死攥着那个装着机票的小手包,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
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支付成功的航班信息页面。那个下午三点的起飞时间,此刻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嘲笑。
回家?
逃离?
呵。
一股极其腥甜的铁锈味猛地涌上喉咙!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烈的血腥味,才将那口翻涌上来的东西硬生生咽了回去。身体内部,那刚刚被机票点燃的、滚烫的求生火焰,在刘落潼那漠然一瞥的绝对零度下,瞬间熄灭了。连同那剧烈的心跳,也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冻结。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件为了“逃离”而穿上的黑色礼裙。蕾丝粗糙的纹理摩擦着皮肤,像无数只冰冷嘲弄的手。
好一个上司。
好一个“女朋友”。
好一个……崭新的、阳光下的生活。
而她,穿着这身可笑的、象征耻辱的戏服,攥着一张通往虚妄的机票,像个被遗弃在舞台中央、无人喝彩也无人唾骂的小丑。
赤着的脚底传来刺骨的冰凉,一首蔓延到心脏,冻僵了最后一点残存的知觉。
她终于明白。
她无处可逃。
连“逃离”本身,都成了一场对方早己不屑观看的、彻头彻尾的滑稽戏。
陈夜椛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不再看向楼梯上方,那里只有一片吞噬掉所有声音和光线的黑暗。她赤着脚,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仿佛灌满了铅的身体,重新走向那扇刚刚被她打开的、通往“囚笼”的门。
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楼道里最后一点昏黄的光线。
房间里,只剩下绝对的、永恒的黑暗。
还有那个被遗弃在地板上、屏幕依旧亮着、显示着下午三点航班信息的手机。那点冷白的光,如同墓碑上最后一点磷火,在无边的死寂中,徒劳地闪烁了几下,最终,也彻底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