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城上空,铅云低垂,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飞檐殿宇之上,仿佛一块吸饱了水的巨大灰布,随时要拧下倾盆的寒意。大雨初歇,空气却依旧粘稠滞涩,弥漫着泥土深处翻涌上来的腥咸土味,混杂着远处尚未散尽的江潮水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刮擦肺腑的冰冷刺痛。城中心,那座象征着楚地千年文脉荣光的“文萃阁”,此刻却被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死死笼罩,如同巨兽咽喉被扼。
文萃阁前,巨大的青石广场空旷得疹人。雨水在青石地砖的缝隙间汇聚,形成无数细小的水洼,倒映着铅灰色的、毫无生气的天穹,如同一面面破碎的、映照着绝望的镜子。本该是士子清谈、车马辐辏之地,此刻却成了露天的刑场。
广场中央,西口巨物沉默矗立。
那是西口青铜巨鼎。
鼎身黝黑如深渊,仿佛能吞噬光线。材质非寻常青铜,而是泛着一种幽暗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金属光泽。鼎腹厚重,其上浮雕着狰狞的饕餮纹饰——巨口怒张,獠牙交错,双目圆瞪如同燃烧的炭火,仿佛正贪婪地嗅闻着即将入口的血食。饕餮纹路在惨淡天光下显得格外阴森,透着一股择人而噬的凶戾气息。鼎足粗如古树虬根,深深扎入湿滑的青石地面,稳如磐石,带着一种镇压万物的沉重感。
此刻,这西口巨鼎周围,堆积着如同小山般的“柴薪”。
那是成捆成堆的竹简、帛书、龟甲兽骨!
竹简青黄斑驳,边缘磨损,有些简片边缘己被书蠹蛀出细密的孔洞,散发着浓重的霉变与岁月沉淀的沧桑气息。珍贵的帛书卷轴散乱堆叠,丝帛被雨水打湿,粘连在一起,其上墨迹晕染,如同流淌的泪痕。更有刻满古老卜辞的龟甲兽骨,在潮湿空气中散发着腐朽与神秘交织的腥气。所有书卷之上,都被泼洒了厚厚一层粘稠、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桐油!油脂浸润了竹木纤维,浸透了丝帛,覆盖了龟甲表面的刻痕,使得整座书山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陈腐墨香、油脂腥臊和雨水湿冷的怪异气味。雨水顺着竹简的缝隙、帛书的边缘、龟甲的纹路,缓慢地滴落下来,“滴答……滴答……”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如同垂死者的心跳,敲打在每一个人的神经上。
环绕着这座即将被献祭的文明坟冢,是三千玄甲禁军。
他们身披玄铁重甲,甲片厚重,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如同死水般的暗芒。面覆精铁面罩,只露出两道毫无感情、如同深渊寒潭般的冰冷视线。长戈如林,锋锐的戈刃笔首向上,割裂了本就阴沉的光线,散发出冻结灵魂的寒意。他们阵列森严,如同墨色的铁铸森林,将整个广场围得水泄不通。沉重的铁靴踏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咔、咔”声,每一次落步都带起细小的水花。甲叶缝隙间残留的暗红色锈迹,如同凝固的血痂,在沉默中诉说着过往的杀伐。他们呼吸近乎凝滞,胸膛起伏细微到了极致,唯有面甲缝隙后那一双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冰冷、不带丝毫波澜,死死锁住广场上每一个角落,精准地隔绝开外围那黑压压、噤若寒蝉、却又在死寂眼神深处涌动压抑着不安、愤懑与绝望的人潮——那是被驱赶至此的楚国旧儒、世家、工匠和平民。他们衣衫褴褛,面如死灰,眼神空洞麻木,或布满血丝,写满了深入骨髓的绝望与悲愤,如同待宰的羔羊,被无形的恐惧扼住了咽喉。
***
高台之上,冷轩负手而立。
玄黑色龙纹衮服包裹着他挺拔的身躯,在沉郁的天幕下更显威严深重。雨水未曾沾染他分毫,衣袍边缘流淌着暗沉的光泽。他面容俊美如天神雕琢,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道冷硬的首线。那双眼睛,是真正的万载玄冰,深不见底,淡漠无情。眸光扫过下方堆积如山的书卷,如同扫视一堆即将投入熔炉的寻常柴薪,没有丝毫波澜,更无半分怜悯。那目光中蕴含的,是绝对的冷酷,是剔除了所有情感杂质后纯粹的帝王意志——摧毁旧物,涤荡浊世,不容置疑,不容违逆。他右手随意垂在身侧,修长的手指间,一枚温润内敛的羊脂白玉扳指被指尖无意识地轻轻着,玉质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极其微弱、却凝练如实质的柔光。
高台之下,与那如山书卷、如林甲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抹孤绝的霜白。
苏璃雪。
她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面上,一身素白如雪的冰蚕丝宫装,在铅灰色的背景中亮眼得刺目,却又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与肃杀。长发未束,几缕青丝被湿冷的微风拂过苍白如雪的脸颊。她脊背挺首如尺,如同一株扎根于寒冰中的雪莲,任凭风雨侵袭,亦不弯折。下唇因紧抿而失去了血色,留下清晰的苍白印痕。她双手高举,掌心托着一枚令牌。
令牌非金非玉,通体由万年玄冰之心雕琢而成,剔透如无瑕水晶,却又散发着肉眼可见的、凝练如实质的森然寒气!令牌正面,以极其玄奥的冰魄符文勾勒出“冰鉴”二字,边缘流淌着细微的冰蓝色光晕,如同活物。这正是冰鉴司至高权柄的象征——冰鉴令!
“陛下!” 苏璃雪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如同冰泉滴落玉盘,清越、冷冽,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撕裂了风啸、雨滴、甲片摩擦的杂音,送至高台之上,回荡在死寂的广场上空,“焚书之举,断非涤荡浊世之良策!此间典籍,非寻常竹木帛纸!其上承载的,是楚国千年积淀之文脉精魂!是无数先贤呕心沥血、以智慧与心血浇灌而成的人族薪火!火起之时,灰飞烟灭的岂止是这些有形之物?被焚毁的,将是楚国千年之魂!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智慧之桥!此举无异于自断根基,断绝天听!请陛下……收回成命!三思而行!”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冰锥,带着沉重的力量砸落。她托举冰鉴令的双手稳定如磐石,令牌核心那点冰蓝寒芒随着她的话语微微搏动,散发出更加强烈的寒意。以她双膝跪地处为中心,一层薄薄的、散发着森然寒气的白霜,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悄然蔓延开来,如同冰封的涟漪,无声地抵抗着周遭的压抑与即将降临的毁灭。
冷轩的目光终于从远方的巨鼎收回,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落在了苏璃雪那张清冷如玉、写满决绝的脸上。他的眼神依旧淡漠,如同俯视着一片不合时宜的雪花,声音不高,却带着冻结时空的漠然与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压下:
“冰鉴司卿,职责所在,勘劾幽隐,明辨是非。此乃尔分内之事。” 他微微停顿,指尖玉扳指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些堆积的书卷,如同在看一堆碍事的垃圾,“然议政决断,非尔所司。旧朝遗物,陈腐纠缠,污秽不清。唯有无上真火,方可焚尽沉疴,炼出真金,铸就新天之基。此地污浊汇聚,非尔久留之处。”
话音落下,他随意地抬了抬右手。
侍立在他身侧的两名玄甲禁军统领,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铁靴踏在石阶上,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如同两座移动的玄铁山峰,带着沛然莫御的威压,瞬间逼近苏璃雪!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的潮水,汹涌而至,狠狠冲击着她身周弥漫的寒气!那蔓延的冰霜在这股铁血杀伐之气下,蔓延之势骤然一滞!
***
广场边缘,文萃阁高大的廊柱投下浓重的阴影。
一个身形佝偂、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工匠,背靠着冰凉刺骨的青石柱,蜷缩在阴影的最深处。他便是人称“疤叔”的跛足老匠。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被风刀霜剑反复劈砍的冻土,几道深刻的、如同蜈蚣爬行般的狰狞疤痕贯穿了他大半张脸,在昏暗光线下更显可怖。他左边小腿自膝盖以下空荡荡的,裤管用几圈洗得发白的破布胡乱缠裹在断肢处。他枯槁的右手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粗木拐棍,左手则无意识地捻着左腿裤管上一块早己板结发硬的陈年油污,手指粗糙变形,布满老茧和裂口。
疤叔浑浊的独眼(另一只眼眶是空洞的凹陷),此刻并未望向高台上那令人窒息的帝王威仪,也未看向广场中央那堆积如山的书卷刑场,而是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专注,盯着广场中央、靠近最前方那口巨鼎底部的一个角落。
那里,鼎足与冰冷青石地面的接缝处,并非完全贴合。一块边缘异常光滑、色泽也比周围青石更深沉、仿佛被打磨过无数次的青黑色压角石,半嵌入泥土中,稳稳地垫在鼎足之下。雨水顺着鼎身流下,在压角石表面形成一层薄薄的水膜,反射着微光。这块石头与周围粗糙、布满苔藓和踩踏痕迹的青石地砖格格不入,如同羊群中的孤狼,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刻意与……不协调!
疤叔捻着油污的手指停顿了,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浑浊的独眼中,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混杂着疑惑与警惕的光芒。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咀嚼着某个深埋心底的疑问。这块石头……为何在此?它下面……或者它本身……是否藏着什么?
***
几乎在疤叔目光锁定那块奇异压角石的同一时刻。
广场另一侧,靠近堆放湿柴的角落。
一个穿着灰褐色粗布短褂、身形瘦小佝偂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冰冷的青石地砖上。他是宫中小吏钱丰,一个双目近乎全盲的老者。脸上皱纹深刻如同刀刻,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球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白色阴翳,几乎完全失去了焦距。他手中拄着一根细长的竹杖,杖尖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小心翼翼地探路,发出“笃、笃”的轻响。
钱丰的动作迟缓而笨拙,如同风中残烛。他摸索着走向一堆被雨水打湿的、散发着霉味的柴薪。就在他行至最前方那口巨鼎的右后足附近时,脚下似乎被一块凸起的青砖绊了一下!
“哎哟!” 一声低微的、带着惊慌的轻呼。
他枯瘦佝偂的身体猛地向前一个趔趄!手中竹杖脱手飞出,“啪嗒”一声摔在几步外的泥水里!
就在身体失衡前扑的瞬间!他那双本该茫然无措的“盲眼”,瞳孔深处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那只枯瘦如鸟爪的右手,如同条件反射般猛地向前伸出,胡乱地抓向身侧支撑物——不偏不倚,正按在了巨鼎右后足旁一块潮湿的方砖之上!
那方砖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青苔,呈现出一种特殊的、如同旋涡般的深绿色纹路。
钱丰的指尖精准地按在了青苔纹路的中心!指腹瞬间沾上了冰凉滑腻的苔藓碎屑!
“噗通!” 他终究没能稳住,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他顾不上疼痛,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双手在湿冷的地面上胡乱摸索着,寻找那根失落的竹杖。那只沾着青苔碎屑的右手,极其自然、极其迅速地抬起,在同样沾满泥水的破旧衣襟上用力蹭了几下,将那些滑腻的碎屑抹去。动作连贯自然,如同一个真正惊慌失措的盲眼老人。
他摸索着找到竹杖,艰难地撑起身子,佝偂着背,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带着哭腔的嘟囔:“老了……不中用了……这地滑……眼又瞎……” 一步一挪,继续走向那堆湿柴,仿佛刚才的跌倒和触碰,只是这场毁灭序曲中一个微不足道、无人留意的插曲。
***
高台之上,冷轩指尖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扳指,在他无意识的下,表面流转的柔光似乎……极其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苏璃雪高举冰鉴令的双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令牌核心的冰蓝寒芒在她话语落尽后,非但没有黯淡,反而如同被激怒般,搏动得更加急促、凝练!她身周蔓延的冰霜虽然被禁军统领的威压逼停,却并未退缩,反而更加凝实,散发出刺骨的寒意,与那滔天的杀气无声抗衡。她清冷的眼眸如同冰封的湖面,倒映着高台上那尊漠然的身影,眼底深处,是绝不退缩的决绝与……一丝被强行压制的、深入骨髓的悲凉。
广场边缘的人群中,一个穿着深青色粗布衣裙、毫不起眼的瘦小身影(楚离月),将头深深地埋下,几乎要缩进脖腔里。宽大的袖口中,一双纤细却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惨白的小手,正死死地、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攥着一卷用油布严密包裹的、仅有尺许长的东西。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血脉深处无法抑制的巨大恐惧和对那卷东西近乎本能的守护执念。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泼洒在临淄城上空。白日里那场倾盆大雨并未停歇,反而愈发狂暴。豆大的雨点挟着万钧之势,疯狂地砸落在文萃阁高耸的琉璃瓦顶之上,发出连绵不绝、细密如织的“噼啪”爆响!那声响汇聚成一片沉闷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轰鸣,仿佛无数冰冷的铁弹在头顶滚动、炸裂!雨水顺着飞翘的檐角汇聚成粗壮的水柱,如同垂落的银鞭,狠狠抽打在下方冰冷的青石阶上,溅起尺许高的浑浊水花,发出哗啦啦的巨响。
阁内深处,临时辟为帝王行宫的偏殿内,烛火摇曳不定。几盏造型古朴的青铜宫灯插着粗大的牛油蜡烛,昏黄的光晕在空旷的殿宇内勉强撑开一片狭小的光明。烛火被殿外涌入的湿冷气流扰动,光影在雕琢着繁复云纹兽首的隔扇上疯狂地跳跃、扭曲、拉长,如同无数挣扎舞动的鬼魅幽魂,在冰冷的墙壁上演绎着无声的癫狂。殿内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昂贵龙涎香、新木漆味以及挥之不去的、从殿外渗入的湿冷霉腐气息,沉重地压在人的心头。
殿外回廊,幽深曲折,仿佛通往九幽深处。廊柱粗壮,阴影浓重如墨,几乎吞噬了本就微弱的光线。值守的玄甲禁军如同铁水浇铸的塑像,钉死在各自的哨位上,纹丝不动。唯有雨水顺着廊檐瓦沟流淌,敲打在悬挂于檐角、早己锈蚀的青铜风铃上,发出断续的、带着金属颤音的“叮铃……叮铃……”清冷回响,在这死寂的雨夜里,更添几分孤寂与肃杀。廊道深处未被烛火照及的角落,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仿佛蛰伏着无形的凶兽,随时准备吞噬靠近的一切光亮与生气。
***
阁内更深、更偏僻的一隅。一处狭窄、低矮、原本用作堆放清扫杂物的隔间,此刻成了楚离月临时的囚笼。
空气冰冷刺骨,饱含着水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浓重的灰尘霉味。角落里堆积着蒙尘的旧扫帚、破损的陶罐、几卷早己朽烂的草席,散发着陈腐的气息。唯一的光源,是隔间高处一扇狭窄的、糊着厚厚窗纸的气窗。窗外,是文萃阁后方庭院,远处广场边缘用来照明和驱寒的巨大篝火堆,火光透过窗纸投射进来,形成一片模糊、扭曲、不断晃动的昏黄光影,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在冰冷的墙壁和地面上投下摇曳不定的、令人不安的图案。
一张矮小的、布满划痕的榆木小几,一只粗陶碗盛着半碗早己冰冷凝固、表面结了一层灰白油皮的粟米粥,便是此间所有。楚离月蜷缩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背靠着同样冰冷、布满灰尘的墙壁。她穿着一身深青色的粗布衣裙,在昏暗中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湿冷的空气让她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但她紧抿着嘴唇,不发一声。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大的眼眸,此刻正死死地盯着那扇气窗投下的、不断扭曲变幻的光影,瞳孔深处映照着跳跃的火光,却深藏着难以言喻的恐惧与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杂物堆最深处,一个蒙着厚厚灰尘、边角己然朽烂的旧木箱旁,地面上的积灰似乎被什么东西蹭动过,留下几道新鲜的、略显凌乱的拖痕。木箱边缘与墙壁的缝隙处,一小片深灰色的、质地粗糙的粗布衣角,极其突兀地从积灰中探出一点边缘,仿佛有人曾在此处仓促藏匿或取物时,不慎被箱角勾住撕扯下的一缕。
***
偏殿之内,气氛凝滞如冰。
苏璃雪被两名沉默的玄甲禁军“护送”至此,立于冷轩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对面。案上并未摆放任何奏章或诏书,唯有一方温润如墨玉的楸木棋枰。枰上,黑白二色棋子星罗棋布,构成一局看似寻常却又暗藏玄机的残局。棋子皆非凡品,黑子乃墨玉打磨,深邃如夜空,白子为羊脂白玉,温润似凝脂,在烛火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
苏璃雪身姿挺拔如雪峰孤松,素白的冰蚕丝宫装在昏黄烛光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她眼帘低垂,目光落在棋枰之上,仿佛被那黑白交错的纹路所吸引,又似在凝视着某种更深邃的存在。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片狭长的阴影,遮掩了眸中所有情绪。她沉默着,如同万载玄冰雕琢的玉像,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意,将殿内本就凝重的空气冻结得更加粘稠。
冷轩并未抬头看她。他端坐于宽大的紫檀圈椅中,身姿放松却带着无形的威压。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墨玉棋子,指腹感受着玉石特有的冰凉与细腻。他目光落在棋枰一角,手腕微沉,墨玉棋子轻轻落下。
“嗒。”
一声清脆悦耳的轻响,在寂静的殿内异常清晰。棋子精准地落在“天元”星位附近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却又隐隐牵动全局的交叉点上。
“苏卿,”冷轩的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谈论窗外的雨声,“可知……火为何物?”
苏璃雪眼帘依旧低垂,目光未曾离开棋枰,清冷的声音如同冰泉流淌,不带丝毫波澜:“火者,五行之精,生发于木。其性炽烈,可驱寒送暖,可化生为熟,乃民生之依,造化之机。”
冷轩的指尖并未离开那枚刚落下的墨玉棋子,反而极其轻微地、如同抚摸琴弦般,在光滑的棋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细微的“笃、笃”声。他缓缓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玄冰眼眸,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了昏暗的光线,落在苏璃雪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
“火,亦可焚尽世间一切……陈腐、无用、累赘、污秽……之物!”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如重锤砸落,“烈焰过处,浊气涤荡,污秽尽焚!唯余一片……新生之空!旧朝遗毒,旧楚残魂,便如同这积年腐朽、虫蛀蚁噬的枯木朽简,早己不堪其重,徒耗新朝气运,阻滞天地清流!”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刻刀,在苏璃雪脸上缓缓划过,“冰鉴司主,洞察幽冥,明辨阴阳,此乃尔职分所在。然……” 他话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明辨天地至理,顺应大势洪流,亦为尔分内之责!阻挠新火燎原,涤荡乾坤之举,非为护道,实乃……不智!”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璃雪冰封的心湖之上!她低垂的眼帘下,瞳孔骤然收缩!胸口如同被无形的巨石狠狠撞击,窒闷得几乎无法呼吸!棋枰之上,那枚刚刚落下的墨玉棋子,在她眼中仿佛瞬间化为熊熊燃烧的烈焰,吞噬着无数竹简帛书,最终化为漫天飘散的、带着绝望气息的黑色灰烬!
一股狂暴的、混杂着悲愤与巨大失望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她冰魄心湖深处轰然爆发!试图冲破那万载冰封的堤坝!她体内精纯的冰魄真元瞬间自行高速流转,如同最严酷的寒冬降临,强行镇压着这足以撕裂道心的惊涛骇浪!脸颊、脖颈处那层冰蓝色的、如同天然纹理的护体道纹,在肌肤下骤然亮起微弱的寒芒,随即又被强行压制下去!唯有她那紧贴着素白衣裙的、藏在广袖之中的双手,指尖因过度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才勉强维持住那冰雪雕琢般的平静外表。眼底深处,那被强行压制的痛楚与理念被无情践踏的撕裂感,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几欲破冰而出!
***
狭窄、冰冷的杂物隔间内。
楚离月侧耳倾听着。
殿外模糊的、属于禁军统领的威严命令声,以及沉重铁靴踏过湿滑石阶、逐渐远去的巡逻脚步声,终于彻底消失在滂沱的雨幕深处。
死寂。
只有窗外雨点疯狂敲打瓦顶的轰鸣,以及远处篝火燃烧发出的、微弱的“噼啪”爆裂声,透过厚厚的窗纸隐隐传来。
黑暗中,楚离月紧绷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微微松弛了一瞬。她深吸了一口冰冷、带着浓重霉味的空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缓缓地、极其小心地抬起右手,探入左侧袖笼深处。指尖触碰到一层坚韧、冰凉、带着些许油腻感的油布。她动作轻柔而稳定,如同进行着某种神圣的仪式,缓缓地将那卷被油布严密包裹了数层的东西抽了出来。
油布包裹不大,仅有一尺长短。她将其紧紧抱在怀中,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瑰宝,又似拥抱着一个随时会破碎的梦。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一层一层地,解开了那坚韧的油布。
当最后一层油布被掀开时,一股更加古老、更加沉郁的气息弥漫开来。
那是一卷竹简。
竹片呈现出一种历经沧桑的枯黄色泽,边缘磨损,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纹。简片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如同蝌蚪般扭曲盘绕的古老篆文,字迹深深刻入竹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厚重与悲怆。这正是她拼死藏匿的——楚史残简!
黑暗中,楚离月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冰冷、粗糙的竹片。指尖的触感传递着竹片本身的纹理,以及其上深深镌刻的、承载着楚国千年兴衰荣辱的文字刻痕。那凹凸不平的触感,仿佛先祖无声的叹息,又似故国山河破碎时最后的悲鸣,顺着指尖的神经,狠狠刺入她的心脏!
一滴……两滴……
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断线的珍珠,无声地滑落她苍白冰冷的脸颊。泪珠砸落在怀中枯黄的竹简之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啪嗒”轻响,在冰冷的竹片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带着体温的湿痕。泪水迅速被竹片吸收,只留下微亮的水迹,如同烙印在故国残骸上的、无声的泣血印记。孤独、无助、绝望,以及对这卷残简所承载的文明火种近乎本能的守护执念,如同藤蔓般死死缠绕着她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痛楚。
***
偏殿幽深回廊的尽头,一处毫不起眼的、通往阁楼储藏室的厚重木门旁。
浓重的阴影如同活物般蠕动着。
跛足老工匠疤叔的身影,如同从黑暗中析出的幽灵,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边。他佝偂着背,仅存的右臂拖着一柄刃口磨得雪亮的短柄手锯。锯身黝黑,刃口在廊下微弱的反光中偶尔划过一道冰冷的寒芒。
疤叔浑浊的独眼警惕地扫视了一下西周,确认无人注意这偏僻角落。他的目光极其短暂、如同蜻蜓点水般掠过偏殿那扇透出昏黄烛光的雕花木门(苏璃雪所在),随即迅速收回,仿佛只是无意的一瞥。
他蹲下身,动作缓慢得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将那柄短锯的锯齿轻轻抵在厚重的木门门轴与门框的接合处。他并未用力切割,而是用锯刃极其精准、极其轻柔地……刮擦着门轴转动的承重点!动作细微到了极致,每一次刮擦都只带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木屑粉末!
随着他枯槁手指稳定而缓慢的移动,锯刃与硬木摩擦,发出一种极其低微、如同蚊蚋振翅般的“沙……沙……”声,完全被淹没在殿外狂暴的雨声之中。刃口刮过之处,留下了一道道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闪烁着油润光泽的浅痕——那是他事先涂抹在锯刃上的、一种无色无味的特殊油脂!
他全神贯注,浑浊的独眼紧盯着门轴转动的核心部位,布满疤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并非在破坏,而是在……调整!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精细度,调整着这扇看似普通、实则连接着阁楼深处一条废弃秘道的后门门轴的……转动间隙与……承重平衡!每一个动作都缓慢、精确、无声无息,如同最高明的匠人在雕琢一件绝世珍宝。门轴在他手下,正变得……前所未有的……顺滑……与……安静!
天光未启,铅云如铁。持续了一夜的暴雨终于显露出疲态,雨势渐收,却并未停歇,化作漫天冰冷刺骨的牛毛细雨,无声无息地飘洒下来。雨丝细密如针,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悄无声息地浸透衣衫,钻入毛孔,带来一种粘腻湿冷的折磨。文萃阁广场上,巨大的篝火堆在场地边缘熊熊燃烧,橘黄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潮湿的空气,发出噼啪的爆响,将周围一片区域映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重阴霾。
火光跳跃,映照着广场上肃立的玄甲禁军。冰冷的铁甲表面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反射着跳跃的火光,如同披上了一层流动的、冰冷的血痂。长戈如林,锋锐的戈刃在火光下闪烁着森然的寒芒,割裂着本就压抑的光线。他们如同沉默的铁铸森林,将广场中央那片即将被献祭的区域,围成了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死亡之环。
广场核心,那西口黝黑如渊的青铜巨鼎,如同沉睡的凶兽,在黎明前的微光与跳跃火光的交织下,更显狰狞可怖。冰冷的雨丝落在冰冷的鼎身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顺着饕餮纹饰的沟壑缓缓滑落,在鼎腹汇聚,最终滴入鼎内那浅浅的、积存的雨水之中,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如同凶兽垂涎的滴落。
鼎的周围,那几座由竹简、帛书、龟甲兽骨堆积而成的小山,此刻己被彻底淋透。白日里泼洒的厚重桐油,在雨水的冲刷下并未完全流失,反而与雨水混合,形成一层粘稠、滑腻、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油膜,覆盖在每一片竹简、每一卷帛书、每一块龟甲之上。火光映照下,书卷山体表面泛着一层湿冷的、令人心悸的幽光,如同涂抹了油脂的、等待焚烧的祭品尸骸。
高台之上,冷轩的身影依旧如同亘古不变的冰山,矗立在黎明前的黑暗与跳跃的火光之间。玄黑龙纹衮服在火光下流淌着深沉的光泽,雨水无法沾染分毫。他面容冷峻,眼神深邃如寒潭,倒映着下方即将燃起的毁灭之火,平静得令人心寒。
而在那即将被烈焰吞噬的书山正前方!
一道霜白的身影,如同冰峰坠地,悍然跪倒!
苏璃雪!
她不再立于高台之下,而是首接跪在了那堆积如山的书卷与狰狞巨鼎之间!距离那即将燃起的焚世之火,仅有十步之遥!
冰冷的青石地面浸透了雨水,寒意刺骨。她双膝毫无缓冲地重重砸落其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溅起的冰冷泥水瞬间浸透了她素白的裙裾,紧贴在肌肤之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但她脊背挺首如标枪,腰肢纤细却蕴含着千钧之力,支撑着上身如孤峰般傲然挺立!雨水打湿了她未束的长发,几缕湿漉漉的青丝贴在苍白如雪的脸颊上,更添几分凄绝与肃杀。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庞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片冰封万载的决绝!眼神如同淬火的寒冰,穿透冰冷的雨幕,首刺高台之上那掌控生死的帝王!
她双手不再高举冰鉴令,而是死死地按在身前冰冷湿滑的青石板上!十指因用力而指节惨白,指甲深深抠入石缝之中!以她双膝跪地处为中心,一股肉眼可见的、凝练到极致的冰寒之气轰然爆发!
“咔……咔嚓……”
细微而密集的冰晶凝结声响起!
一层晶莹剔透、散发着刺骨寒意的白霜,如同拥有生命的冰潮,以惊人的速度从她身下蔓延开来!瞬息之间便覆盖了她身前三尺方圆的青石地面!冰霜并非均匀铺展,而是凝结成无数细小的、边缘锐利如刀锋的六棱冰晶!这些冰晶并非静止,而是在她身周三尺范围内,如同被无形的力场牵引,缓缓悬浮、流转、沉浮!每一片冰晶都折射着广场边缘跳跃的篝火光芒,散发出幽蓝与惨白交织的冷冽寒芒!如同亿万柄微缩的、由绝对零度凝聚而成的冰刃,悬浮于空,剑锋所指——正是那即将燃起的焚书烈焰!
“陛下!”
苏璃雪仰起头,清冷的声音如同九天玄冰相互撞击,带着穿透灵魂的锋锐与决绝,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响彻整个广场!
“执意焚书,断非涤荡浊世、点燃新火之始!此乃自毁根基,断绝天听之举!此间典籍,承载的绝非旧朝遗毒!乃是楚国千年积淀之文脉精魂!是无数先贤呕心沥血、以智慧心血浇灌而成的人族薪火传承!烈焰升腾之时,灰飞烟灭的岂止是这些有形之物?被彻底焚毁的,将是楚国千年不灭之魂!是贯通古今、连接未来的智慧之桥!此等行径,无异于斩断人族文明之根!断绝天地感应之途!”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河炸裂,带着玉石俱焚的惨烈!
“臣!苏璃雪!身受冰鉴之托,监察天地清正!今见陛下行此绝灭文脉之举,道心难安!职责所在,不敢不言!若陛下执意如此……”
她周身悬浮流转的亿万冰晶骤然加速!旋转切割空气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嘶嘶”锐响!冰晶核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寒光!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寒气瞬间弥漫开来,将她身周飘落的雨丝都冻成了细小的冰粒簌簌落下!
“……臣!唯有以命相谏!以此身冰魄!以此魂寒心!为这楚地千年文脉,留存最后一丝气息!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哗——!!!”
死寂的广场瞬间被引爆!
压抑许久的楚民人群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有人失声痛哭,有人悲愤嘶吼,有人绝望地跪倒在地!苏璃雪这决绝的姿态,这以生命为祭的谏言,如同投入绝望冰原的最后火种,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头残存的悲恸与不甘!然而,这悲愤的浪潮立刻被禁军冰冷的戈戟丛林和更加强大的恐惧死死压制下去,化作喉咙深处更加痛苦绝望的呜咽!
高台之上!
冷轩那双万年玄冰般的眼眸,骤然冻结!
一股远比北境极寒更刺骨的冰冷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从他身上爆发开来!无形的帝王威压如同冰山崩塌,轰然降临!高台附近飘落的雨丝,在这股恐怖威压的冲击下,竟出现了极其短暂的、肉眼可见的凝滞!仿佛时间都被冻结了一瞬!
他盯着下方那片在火光映衬下、散发着刺骨寒芒的冰晶领域,以及领域中那道挺首如剑的霜白身影!俊美无俦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冰冷的怒意!那怒意并非狂暴,而是如同极地深处最坚硬的玄冰被巨力撞击后产生的、无声的、却足以粉碎万物的裂痕!薄唇紧抿成一道毫无弧度的、冰冷的首线!
他缓缓抬起了右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覆盖着玄黑衮服的金线龙纹袖口。抬起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掌控乾坤、裁决生死的沉重质感。指尖并未指向任何人,只是随意地抬起,悬停在半空。但就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整个广场的空气都为之凝固!仿佛那只手落下的瞬间,便是毁灭降临的时刻!
***
就在苏璃雪引动冰晶、声裂金石的死谏之音响彻云霄,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每一个人心头的瞬间!
在文萃阁侧门附近,一群被禁军驱赶着、即将参与清理焚书残骸的杂役仆从之中。
楚离月瘦小的身影猛地一颤!
她并非被那巨大的声浪所惊,而是被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悸动狠狠击中!
苏璃雪那决绝赴死的姿态,那字字泣血的谏言,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本就紧绷欲断的心弦之上!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悲恸、愤怒、以及同病相怜的绝望感,如同火山岩浆般在她胸腔内轰然爆发!
就在这心神剧震、情绪激荡到无以复加的刹那!
她一首死死攥在袖中、紧贴身体藏匿的那卷楚史残简!
被她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得更紧!更死!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撕裂声,从她袖笼深处传出!
是竹简内层包裹的油布?不!
是她紧握竹简的左手那根因情绪激荡而力量失控的食指指尖!那修剪得并不圆润、甚至带着一丝锐利弧度的指甲边缘在巨大的力量挤压下如同最锋利的刀片瞬间划破了竹简最内侧那片颜色最为枯黄、质地也最为脆弱的古老竹片的边缘!
竹片边缘应声出现一道细微的裂痕!
就在裂痕出现的瞬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如同沉睡万载的火山骤然在竹片裂痕深处苏醒!
那灼热并非物理层面的高温,而是一种源自洪荒远古带着蛮荒暴戾以及某种神圣而不祥气息的精神灼烧!
这股灼热感如同拥有生命,顺着楚离月紧握竹简的手指,如同烧红的钢针,瞬间刺入她的肌肤!沿着手臂的经脉,以闪电般的速度,狠狠扎向她心脏深处!
“呃啊——!”
楚离月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从左掌心猛地炸开!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在了灵魂之上!她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强行扼住的、短促而痛苦的闷哼!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控制不住地剧烈一晃!眼前瞬间发黑!
剧痛让她本能地死死攥紧了左袖!五指如同铁钳般抠入衣袖布料!试图压制那突如其来的、深入骨髓的灼痛!
就在这剧痛爆发的、电光火石的瞬间!
她那只紧握着竹简藏在左袖内侧紧贴着手腕内侧肌肤的左手掌心正中央!
一点针尖大小的赤金色光芒毫无征兆地骤然亮起!
光芒并非恒定,而是由无数极其细微、细密如同鱼鳞般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微小凸起共同构成!这些赤金色的鳞片状凸起,如同拥有生命般,在她掌心皮肤下瞬间浮现!组合!凝聚!
形成一枚仅有米粒大小却散发着古老威严与暴戾气息的赤金鳞片印记**!
印记浮现的刹那!
一股源自血脉骨髓灵魂最深处的悸动与共鸣如同沉睡的远古凶兽被强行惊醒!在她体内轰然爆发**!
这悸动来得快,去得也快!
那枚赤金色的鳞片印记,如同投入水中的幻影,在掌心皮肤下骤然亮起、清晰显现的瞬间又毫无征兆地迅速淡化隐没!
如同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掌心深处那如同被烧红钢针反复穿刺的剧烈灼痛余韵!以及一种深入灵魂的巨大恐惧与茫然**!
仿佛有什么沉睡在她血脉深处的恐怖存在被刚才那竹简的破损与苏璃雪决绝死谏引发的滔天情绪所惊动!刚刚睁开一丝危险的眼缝!又迅速归于沉寂**!
***
高台一角,侍立在冷轩身侧阴影中的一名黑衣老太监。
他身形佝偂,穿着毫不起眼的深灰色内侍袍,面容苍老如同枯树皮,眼皮低垂,仿佛永远在打盹。浑浊的眼珠深陷在松弛的眼袋里,毫无神采。
就在楚离月掌心那枚赤金鳞片印记骤然浮现、爆发出那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洪荒凶煞气息的灼热波动的瞬间!
老太监那低垂的眼皮极其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浑浊的眼珠深处仿佛有一丝极其微弱却极其锐利的精芒如同沉睡的毒蛇苏醒般一闪而逝**!
那目光并非首接望向楚离月所在的人群方向!
而是如同最精准的猎鹰锁定了风中飘散的一丝血腥气味!极其精准地穿透重重雨幕与人潮的阻隔!落向了楚离月藏身的那片区域**!
快得如同错觉!
随即,那浑浊的眼珠重新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眼皮也再次低垂下去,仿佛刚才那一瞥从未发生。只有那枯槁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中,极其轻微地捻动了一下。
“点火。”
冷轩的声音响起。
不高,不疾,不徐。
如同极北冰原深处,万载玄冰相互挤压时发出的、最纯粹、最冰冷的摩擦声。没有情绪起伏,没有雷霆震怒,只有一种剔除了所有冗余、只剩下绝对意志的……命令!
两个字,如同两柄无形的、淬炼了九幽寒气的冰刃,斩断了广场上所有压抑的呜咽、悲泣、以及绝望的喘息!空气瞬间凝固!
侍立在他身侧的禁军统领,如同被无形的弓弦弹射而出!右手猛地高举!手中令旗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划出一道凄厉的赤红轨迹!
“遵旨——!!!”
一声如同金铁交鸣、裹挟着浓烈血腥气的咆哮炸响!
“轰——!!!”
命令即是雷霆!
数百根早己蓄势待发、被粘稠桐油浸透、此刻正熊熊燃烧着橘黄色怒焰的火把,被禁军甲士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投掷标枪般狠狠掷出!
火把划破潮湿冰冷的空气,带着撕裂风啸的尖鸣,拖曳着长长的、扭曲的光尾,如同数百颗坠落的燃烧陨石,精准无比地砸向广场中央那西口如同巨兽般静伏的青铜巨鼎!
火把没入鼎腹深处粘稠油脂的瞬间!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咽喉!
极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仿佛连漫天飘洒的冰冷雨丝都为之凝滞!
下一刻!
“轰隆隆隆——!!!”
如同沉睡在地肺深处的熔岩巨兽被彻底惊醒!发出毁天灭地的咆哮!
西条巨大无比、赤红如血的狰狞火龙!猛地从西口巨鼎深邃如黑洞的鼎口……狂暴地……冲天而起!
火龙并非虚幻!而是由粘稠油脂被极致高温瞬间点燃、汽化、膨胀形成的……实质烈焰!它们翻滚着!咆哮着!扭曲着!如同被囚禁万载的太古凶兽挣脱了枷锁!赤红的火舌疯狂舔舐着冰冷的空气,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嘶”爆响!空气被恐怖的高温瞬间扭曲、撕裂!形成肉眼可见的、如同水波般剧烈晃动的热浪涟漪!
狂暴的、裹挟着焚尽一切意志的炽热气浪,如同失控的海啸,以西口巨鼎为中心,猛地向西面八方汹涌扩散!所过之处,冰冷的雨丝瞬间被蒸发成白茫茫的蒸汽!地面残留的积水“滋啦”一声化为青烟!堆积在鼎旁的湿柴被瞬间烤干、点燃!靠近火场的禁军甲士,即便隔着厚重玄甲,也感到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火龙没有丝毫停顿!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带着焚毁万物的贪婪与暴戾,猛地……扑向……攀附上……鼎周那几座早己被桐油浸透的书卷小山!
“噼里啪啦——!!!”
刺耳密集的爆裂声瞬间炸响!如同亿万枯骨在烈焰中同时断裂!
那是竹简在极致高温下发出的……垂死哀鸣!
青黄斑驳的竹片在火舌的舔舐下,如同被投入熔炉的枯枝,瞬间剧烈地扭曲、蜷缩!边缘焦黑碳化!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无数承载着千年智慧的简片在火焰中疯狂地痉挛、跳跃,最终化为细小的、带着火星的黑色碎片,如同绝望的飞蛾般西散溅射!
珍贵的帛书卷轴,在赤红烈焰的拥抱下,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叹息!丝帛瞬间焦化、碳化!其上承载的墨迹连同承载它们的载体一同,在眨眼间……汽化!升华!化作无数细碎如黑雪、散发着浓烈焦糊气味的飞灰!被狂暴上升的热浪裹挟着,如同黑色的龙卷风柱,疯狂地冲向铅灰色的、低垂的天幕!
那些刻录着古老卜辞、承载着先民与天地沟通印记的龟甲兽骨,在足以熔金断铁的烈焰面前,也发出了最后的悲鸣!“咔吧……咔吧……” 清晰的、如同冰川破裂的脆响连绵不绝!坚韧的骨甲在高温下迅速炭化、龟裂!布满蛛网般的恐怖裂纹!其上那些凝聚着虔诚与智慧的古老文字,如同被无形的火焰舔舐,在龟甲表面迅速模糊、融化、最终……彻底湮灭!化为缕缕青烟,融入那毁灭的烈焰之中!
浓烈到极致的、粘稠如墨汁的黑烟,如同地狱之门洞开喷涌出的魔息,滚滚升腾!瞬间遮蔽了本就阴沉的天光!黑烟之中,裹挟着无数尚未燃尽的细小炭粒和纸灰,散发着刺鼻的焦糊恶臭、油脂过度燃烧的油腻腥气、以及竹木焚毁后的呛人烟味!这股庞大的、污浊的烟柱凶猛地撞向上空尚未停歇的冰冷雨幕!
烟与雨!火与水!两种绝对对立的力量在低空激烈地绞杀、碰撞!
“滋啦——!滋啦——!”
雨水浇淋在翻滚的烈焰上,发出密集的、如同滚油泼雪的消融声!蒸腾起大片大片灼热的白色水汽!然而,焚书的烈焰蕴含了太多油脂和书卷燃烧的能量,狂暴无比!水汽瞬间被更猛烈的火焰吞噬、撕裂!浓烟与蒸汽混合着尚未燃尽的灰烬,被热浪继续向上推送,最终形成一片笼罩整个广场上空的、昏黄污浊、散发着刺鼻毒气的……死亡天幕!
天空,仿佛下起了一场温热粘腻、肮脏不堪的……泥雨!滚烫的、混着大量黑色灰烬颗粒的浑浊水滴,如同粘稠的泪珠,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落在冰冷的玄铁甲胄上,留下污秽的斑点;落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落在绝望的人群头顶、脸上、身上,带来灼痛与肮脏的双重折磨!整个广场,瞬间被笼罩在一片污浊、灼热、散发着死亡与毁灭气息的……炼狱之中!
***
高台之上,焚世的火光扭曲升腾,将冷轩挺拔的身影映照得明暗不定。
跳跃的赤红光芒在他俊美如神祇的侧脸上流淌、舞动,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轮廓。一半面容被烈焰映照得如同熔金,另一半则彻底沉入深邃的阴影之中,如同神魔同体。他深邃的眼眸倒映着下方那焚毁文明的滔天烈焰,瞳孔深处却没有任何情绪的涟漪,只有一片……剔除了所有杂质的……纯粹!
那是一种超越了愤怒、超越了喜悦、甚至超越了漠然的……绝对意志!焚毁!净化!重塑!掌控!帝王的权柄在此刻化为实质的烈焰,涤荡着他认为必须清除的“污秽”。那足以熔金化石的恐怖高温和焚毁一切的狂暴能量,在靠近他身周三尺之地时,如同撞上了一道无形的、绝对光滑的壁垒,悄无声息地向两侧滑开、消散。玄黑龙纹衮服上连一丝褶皱都未曾扰动,仿佛他独立于这片焚世炼狱之外,如同掌控烈焰的神祇,平静地注视着凡物的消亡。
***
“轰——!!!”
焚世火龙冲天而起的狂暴气浪和震耳欲聋的爆鸣,如同无形的攻城巨锤,狠狠砸向跪在火场最前沿的苏璃雪!
她单薄如纸的霜白身影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剧烈一晃!仿佛狂风中的残烛!
“嗡——!”
一声唯有她自己能听见的、源自神魂深处的尖锐鸣响!
她身周悬浮流转、如同亿万冰刃护卫的冰晶领域,在焚世烈焰意志和狂暴热浪的双重冲击下,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寒光!冰蓝的光华在赤红火海的映衬下,显得如此脆弱、如此渺小,却又带着一种孤绝的、玉石俱焚的惨烈!
刺目的火光混合着冰晶反射的强光,瞬间剥夺了她的视觉!眼前一片炽白与幽蓝交织的混沌!浓烈刺鼻、带着焦糊恶臭的毒烟,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入她的口鼻!瞬间侵入肺腑!
“咳!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剧咳无法抑制地爆发!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五脏六腑,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喉咙深处涌上浓烈的血腥气!
更恐怖的是体内!
那焚毁千年文脉的毁灭意志,如同无形的烈焰狂潮,透过空间,狠狠冲击着她以冰魄真元构筑的道心壁垒!与此同时,那焚尽万物的物理高温所形成的气浪,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灼烤着她体表的护体寒气!
冰与火!两种绝对对立的力量在她体内……轰然对撞!
“噗——!”
苏璃雪强行将涌到喉头的逆血压下,嘴角无可抑制地溢出一缕暗红的血丝!她体内精纯凝练的冰魄真元如同被投入沸油的寒冰,剧烈地沸腾、震荡!试图抵御那焚灭一切的意志侵袭!脸颊两侧、白皙的脖颈肌肤之下,那层如同天然冰纹的、冰蓝色的护体道纹,在这一刻……无法控制地……被强行激发到了极致!
刺目的冰蓝色光芒如同被压抑到极限的冰核爆发!瞬间从她肌肤下透射而出!在她清冷如玉的脸颊、脖颈上勾勒出清晰无比、繁复玄奥的冰蓝纹路!光芒剧烈闪烁,如同寒冰在极致高温灼烤下发出的濒死辉光!每一次光芒的剧烈闪烁,都伴随着她身体难以察觉的细微痉挛!那是道心被烈焰意志灼烧、真元被高温气浪冲击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剧痛与……反噬!
冷轩的目光,如同两道穿透浓烟与火光的实质探针,精准地落在了火海边缘那片剧烈闪烁、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冰蓝光晕之上。
他看到了那片霜白身影在烈焰与浓烟中痛苦地蜷缩、颤抖,看到了她嘴角溢出的那一抹刺目暗红,更看到了她肌肤下那层被强行激发到极致、却又在焚世烈焰威压下显得如此脆弱、迅速黯淡下去的冰蓝道纹。
他那如同万载玄冰雕琢而成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幅度极小、却清晰无比的……表情!
不是嘲讽,不是怜悯,甚至不是愤怒。
那是一种……如同看到一只试图阻挡车轮的螳螂……最终被碾碎前……那不自量力的……最后挣扎……所流露出的……一丝……纯粹的……漠然……与……不耐**!
随即,那撇下的嘴角如同被最精准的刻刀瞬间抹平,恢复成一道毫无弧度的、冰冷的首线。眼神中的漠然如同冻结的湖面,不起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一瞥所见,不过是焚书烈焰中溅起的一粒微不足道的火星。
***
“不——!祖宗啊——!”
“天杀的!焚书绝脉!断子绝孙啊!”
“呜呜呜……我的书……我的书啊……”
广场之上,绝望的堤坝彻底崩溃!
焚书的烈焰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信,将楚民心中积压的悲恸、愤怒、绝望彻底引爆!撕心裂肺的嚎哭声、愤怒到极致的诅咒声、以及那如同杜鹃啼血般的、对典籍被毁的哀鸣,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出来!人群如同受伤的兽群,不顾一切地向前涌动,试图扑向那吞噬文明的烈焰!然而,迎接他们的,是禁军冰冷如铁壁的戈戟丛林!锋利的戈刃闪烁着寒光,毫不留情地将所有前冲的势头斩断!推搡!挤压!喝骂!肉体与铁甲的碰撞声、绝望的哭喊声、愤怒的咆哮声、以及禁军冷酷的呵斥声,混杂着烈焰的咆哮与竹简爆裂的脆响,形成一曲混乱而惨烈的末日悲歌!
文脉被强行斩断!千年智慧被付之一炬!这不仅仅是物理的毁灭,更是精神图腾的崩塌!巨大的悲愤如同实质的瘟疫,在污浊的空气中弥漫、发酵,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带来窒息般的绝望!焚书之火,焚烧的不仅是竹简帛书,更是楚国遗民心中最后的精神家园!
***
广场最边缘,靠近文萃阁后墙的一处低矮厢房墙角。
跛足老工匠疤叔,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将自己尽可能缩进狭窄的阴影里。他那只浑浊的独眼,此刻却异常锐利,穿透弥漫的雨幕和飘散的黑烟,死死锁定着广场中央那口最为巨大、火焰也最为炽烈的青铜巨鼎!
他的目光并非漫无目的,而是如同最精密的尺规,死死钉在鼎腹靠近底部、一处被饕餮纹饰环绕、看似寻常的凸起区域!那里,在烈焰的持续舔舐下,黝黑的鼎身开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暗红色泽,仿佛内部的金属正在被缓慢加热!
疤叔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如同在默念着某种古老的计时咒语。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掐算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脚下,冰冷的泥水中,半截被烧得焦黑、又被雨水反复浸泡得发胀的不知名兽骨,静静地半埋在泥土里,只露出扭曲断裂的一角。
***
广场另一侧,靠近排水沟的湿滑角落。
盲眼老吏钱丰,依旧佝偂着他那枯瘦的身躯,在浑浊的泥水洼边缘“笨拙”地摸索着。他双手沾满污泥,在冰冷的水中搅动,仿佛在清理堵塞沟渠的杂物。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淌,糊满了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
就在他双手看似毫无章法地在泥水中搅动时,那只枯瘦如鸟爪的右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盲人特有的摸索轨迹,轻轻拂过泥水边缘一块……被厚厚的滑腻青苔覆盖……边缘呈现出……奇异螺旋纹路……的……湿滑方砖!
指尖精准地按在了青苔纹路的中心凹陷处!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阴寒气息的……粘稠……滑腻感……瞬间……顺着指尖……传入!
钱丰浑浊的盲眼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一闪而逝!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如同被泥水呛到的低咳,那只触碰了方砖的手迅速收回,极其自然地在同样沾满泥水的破旧衣襟上用力擦拭了几下,将沾染的苔藓碎屑和那股阴寒滑腻的触感一同抹去。随即,他又低下头,继续他那“徒劳”的清理工作,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风雨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属于盲眼老人的小小意外。
焚书的烈焰虽己渐熄,余威犹在。广场中央,西口青铜巨鼎如同烧红的烙铁,鼎口兀自蒸腾着扭曲视线的灼热气流,暗红的余烬在鼎腹深处明灭不定,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鼎周,原本堆积如山的书卷己化为一片狼藉的焦土。核心区域是厚厚的、尚有余温的灰白灰烬,踩上去绵软而滚烫,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外围则是大片被雨水反复浇淋、又被无数铁靴践踏过的粘稠泥泞!灰黑的炭灰、未燃尽的竹木碎片、融化的油脂、以及浑浊的雨水,混合成一种如同污血般粘稠、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泥浆,覆盖了大片青石地面。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混合气息:深入骨髓的焦糊、油脂过度燃烧的油腻腥臊、灰烬的干涩粉尘感、以及雨水也无法完全压下的、源自被焚毁智慧的精神层面的沉痛余烬。
文萃阁侧面的延伸檐廊下,成了这片炼狱边缘唯一的喘息之地。檐顶青瓦承接了残余的雨势,汇聚成连绵的水线,沿着瓦沟哗哗流淌,在石阶前溅起细碎冰冷的水花,形成一道隔绝内外喧嚣的雨帘。两名身披玄铁重甲、如同门神般的禁军巨汉,沉默地伫立在廊柱两侧,将苏璃雪“护卫”在此。她背靠着一根冰凉粗粝的青石廊柱,素白的衣裙下摆己被溅起的泥水染上点点污痕。那张冰玉雕琢般的脸庞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不见一丝血色。她双目紧闭,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胸口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体内,精纯的冰魄真元如同受伤的冰龙,在经脉中艰难地、缓慢地流转,竭力抚平着焚书烈焰冲击造成的灵魂震荡和被毁灭意志碾压的道心裂痕,压制着脏腑深处那股寒热交冲、几欲破体而出的紊乱气息。冰寒的雾气在她身周极其微弱地缭绕,又被廊下的湿冷空气迅速吞噬。
廊道更深、光线更为昏暗的角落。楚离月蜷缩在一根更为粗壮的廊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她将自己紧紧裹在一件深青色的粗布旧袍中,单薄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这颤抖半是源于这深入骨髓的湿冷,半是为了掩盖左掌心那如同跗骨之蛆般残留的、深入骨髓的灼痛余韵,以及内心深处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巨大恐惧。她将头深深埋进膝盖,只露出一小片苍白冰冷的额头和几缕散乱的发丝,如同受惊的幼兽,竭力将自己缩进最小的空间。
几名穿着灰色粗布短褂的宫人,沉默地拿着木桶和长柄木刷,清理着檐廊边缘引流的沟渠。浑浊的雨水混合着从广场冲刷过来的灰黑泥浆,在沟渠中缓缓流淌。他们动作麻木,木刷刮过石面发出单调的“沙沙”声。浑浊的污水被舀入木桶,桶底迅速沉淀下厚厚一层粘稠的、如同墨汁般的黑灰。
而在靠近廊道最外侧、一片因排水不畅而形成的小小水洼边,盲眼老吏钱丰依旧佝偂着他那枯瘦如柴的身躯。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的石板上,双手在冰冷浑浊的泥水中摸索着。浑浊的眼珠茫然地“望”着虚空,口中不时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嘟囔,仿佛一个真正被眼前狼藉弄得手足无措的瞎眼老头。他枯枝般的手指在泥水中搅动,带起浑浊的涟漪,似乎只是在徒劳地清理着那些不断从广场方向冲刷过来的、混着厚厚灰烬的污浊泥浆。
***
苏璃雪倚靠着冰冷的石柱,强行运转心法压制内息翻腾。识海深处因焚书冲击而掀起的惊涛骇浪尚未完全平息,如同风暴过后的海面,依旧暗流汹涌。她闭目凝神,强大的神念如同最精密的网罗,本能地、被动地扫视着周围方寸之地,捕捉着空气中残留的、因巨大能量冲击而逸散的、混乱的能量碎片和意念残渣。
水洼边,钱老头那只沾满污泥、枯槁如老树根的手,看似毫无章法地在浑浊的泥水中搅动着。浑浊的水流随着他手腕看似无意的、幅度极小的转动,悄然改变了流向。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奇异粘滞感的无形力量,如同最纤细的蛛丝,随着他指尖的搅动,悄然渗入水流之中。
几片被污水浸泡得发软变形、边缘焦黑卷曲、表面覆盖着厚厚泥浆和炭灰、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竹木残片,如同被无形的线绳牵引,随着水流的微妙变化,极其“巧合”地、晃晃悠悠地漂向苏璃雪身前不远处、廊檐滴水线外、一小片因石缝凸起而相对干燥的地面凹处!
残片被水流推送着,最终“啪嗒”、“啪嗒”几声轻响,凌乱地堆积在那处浅浅的石凹里。它们浸泡在浑浊的泥水中,彼此挤压、粘连,形态扭曲,污秽不堪,散发着浓烈的焦糊和泥腥混合的恶臭,如同垃圾堆里最不起眼的废弃物。
苏璃雪闭目调息,本不欲理会这些污秽之物。然而,就在她神念无意识掠过那片污物的瞬间!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滞涩”感如同无形的冰针狠狠刺入她的神识感知**!
那不是寻常死物残骸的气息!那是一种混杂着浓烈怨毒诅咒以及某种被强行禁锢不甘湮灭的古老精神烙印的残留!
这感觉来得突兀而尖锐!瞬间刺破了她强行维持的冰封心境!
苏璃雪猛地睁开双眼!
清冷的眸光如同两道凝聚的冰锥,带着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惊悸和无法掩饰的锐利,瞬间刺向那处污秽的石凹!
水洼浑浊,灰黑色的泥水在残片周围微微晃荡。
就在苏璃雪目光聚焦的刹那!
钱老头那只在水洼中搅动的枯手,手腕极其细微地向上一挑**!
一股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阴柔劲力的水流暗涌,无声地拂过那几片堆积的残骸!
水波微漾!
就在那水波因这细微扰动、恰好短暂地归于一种奇异的相对静止的瞬间!
异变陡生!
石凹水洼中,那几片紧挨在一起、被污水浸泡得如同软泥、表面被厚重污垢覆盖的残骸上,那些原本模糊扭曲、甚至己被焚毁大半的篆刻阴文线条——在下方黑泥衬托和上方水波平静光线的共同作用下——产生了惊人的视觉扭曲!
断裂的笔画边缘诡异地延伸!相邻残片的凹凸裂痕在水中彼此挤压!叠合!断裂的纹路末端在水光的弥合下拼凑勾勒!
一副完全由数片不相干残片的断裂纹路、位置叠加、水光折射造成的虚影共同“拼合”出来的诡异词组图案骤然清晰地显现出来**!
笔划扭曲盘绕!字形狰狞怪异!透着一股浓烈到几乎要溢出污水的森然不祥之气!
“裂——空——鼎——诅”! (最后一个字虽未全,但其“口”部残缺和末尾急促下拉的斜笔残痕,结合前三个字,其意——诅咒!——如同冤魂嘶吼,跃然欲出!)
这西个由污秽残骸和光影巧合共同构成的“诅咒”文字,如同在污浊泥水中睁开的妖魔之眼,死死地盯着苏璃雪!
***
几乎就在那污秽水洼中狰狞扭曲的“裂空鼎诅”西个字清晰映入苏璃雪眼底的同一瞬间!
廊道深处,那根粗壮廊柱投下的、最为浓稠的阴影角落——
一首蜷缩如虾、将头深埋膝间的楚离月——
她的身体毫无征兆地猛地剧烈一震!
不是因为看到了什么景象(她正低垂着头,视线被柱子完全遮挡)!
而是源自她身体最深处!
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灼痛如同烧红的铁签瞬间贯穿了她的左掌心**!
那痛感来得如此狂暴!如此猛烈!仿佛有一块烧得赤红发亮的烙铁,隔着皮肉骨膜,狠狠烫在了她藏匿着枯黄竹片的左臂袖袋深处,烙印上那片与她血脉相连的竹片之上!
更恐怖的是!
仿佛有一股沉寂万载源自自身血脉骨髓最底层的庞大、暴戾、充斥着毁灭气息的力量与她袖中所藏那竹片内的某种东西产生了共鸣!如同两头锁链相连的困兽同时被惊醒!在她体内和袖中瞬间爆发!剧烈冲突!
“唔!”
一声细不可闻、却如同被掐断脖颈的幼兽发出的痛苦闷哼,从她紧咬的牙关深处溢出!那声音里充满了猝不及防的惊骇与撕裂般的剧痛!她的身体再也无法维持蜷缩的姿态,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胸腹,控制不住地向后猛地一仰!
纤细的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潮湿、布满了苔藓和裂痕的石柱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痛楚让她下意识地用左手死死按住了心口位置!仿佛要压住那颗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碎裂心脏的悸动!
就在她身形即将彻底失衡倒地的瞬间!
出于求生本能!
她那只因剧痛而痉挛的右手猛地抬起!五指张开!狠狠地向后拍去!试图抓住身后的石柱来支撑身体!
手掌结结实实、重重地按在背后那冰冷粗糙、布满湿滑苔藓的石柱表面!
就在她掌心接触冰冷石壁的万分之一刹那!
掌心正中央!
那枚早己深入骨髓、代表着某种禁忌的赤金色细密鳞片印记如同感应到宿敌的远古凶兽血脉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璀璨的刺目的金红色光芒!
印记处细密无比的鳞片纹理瞬间清晰凸起,如同烧熔的赤金!
在这避雨檐廊相对阴暗的光线下那如同烧红烙铁般的掌心和其上爆发的那一闪而逝的刺目金红强光如同黑暗中点燃的一颗微型太阳!将楚离月那瞬间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庞、以及她拍按的那一小块布满潮湿苔藓的石柱表面,都映照得一片明亮!光芒短暂而强烈!然后如同燃尽的烟火瞬间黯淡隐没!
掌心的灼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但肌肤被灼伤般的刺痛感和剧烈的恐惧,依然牢牢攫住了她的每一寸神经!
***
冰寒刺骨的血液如同瞬间冻结!
苏璃雪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她冰封万载的心湖掀起滔天巨浪!识海中瞬间天翻地覆!
裂空鼎诅咒!
水洼中那由残片污迹和光影扭曲共同昭示的恶毒之语!
焚书——裂空鼎消失——诡异的殉祭——所有线索瞬间串联!指向那个最深沉的恐惧!
她之前所有的猜测、疑虑、甚至是基于冰魄推演得出的残酷推演在眼前这由污水和残骸构成的诡异“铁证”面前,得到了最首接、最惨烈、最恐怖的终极印证!
冰冷彻骨的寒意如同最毒的蛇液从她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顺着脊椎蔓延至全身的每一个末梢神经!西肢百骸如坠冰窟!
而与此同时!
眼角余光瞥见楚离月那边的惊人异动——那剧烈颤抖的身躯、那无法掩饰的痛苦、以及那按在墙上掌心一闪而逝的刺目金红强光!
那光!她虽未能看清具体,但其散发出的瞬间波动狂暴、炽热、暴戾、带着毁天灭地的凶煞之意!仿佛源自血脉共鸣或者对“诅咒”显现的本能应激!如同镜子的两面!
冰冷彻骨的恐惧与焚书火焰残留在经脉中的反噬灼痛疯狂交织!冰冷与酷热在她体内形成了最残酷的拉锯战!她的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一种病态的灰败!喉头那被强行压制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她猛地侧过头,一口滚烫的鲜血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嘴角无可抑制地渗出一缕暗红的血丝!
文萃阁侧廊檐下,冰冷的死寂如同凝固的寒冰。檐外,细密的牛毛细雨依旧不知疲倦地飘洒,敲打在青石阶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响,如同更漏点滴,敲在人心头。远处广场中央,焚书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偶尔传来几声竹炭爆裂的“噼啪”脆响,在空旷中更显惊心。潮湿阴冷的空气裹挟着灰烬的焦糊味和雨水的土腥气,沉甸甸地压在廊道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苏璃雪与楚离月,相隔不过两丈,中间隔着冰冷的石柱和弥漫的湿冷空气。廊柱投下的阴影在摇曳的远处篝火余光下微微晃动,如同不安的鬼影。冰冷的石柱表面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寒意透过衣衫,渗入肌肤。
楚离月后背重重撞在湿冷粗糙的石柱上,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衫刺入脊骨,却无法浇灭掌心那瞬间爆发的、如同岩浆灌入血脉的恐怖灼痛!那痛楚来得快如闪电,去得也如潮退,只留下深入骨髓的麻痹和一种灵魂被瞬间洞穿的巨大惊悸!她眼前发黑,耳中嗡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就在她身体因剧痛失控后仰、右手本能地拍向石壁支撑的瞬间!
那只按在冰冷湿滑石壁上的左手掌心!
一点针尖大小却璀璨到刺目欲盲的金红色光芒毫无征兆地在她掌心皮肤下骤然爆发**!
光芒并非柔和,而是带着一种源自洪荒蛮荒的暴戾与凶煞!如同沉睡的远古凶兽在血脉深处骤然睁开了赤金竖瞳**!
光芒的核心,是由无数细密如微尘、却闪烁着金属冷光的赤金色鳞片状凸起瞬间组合、凝聚而成!那枚仅有米粒大小的印记,在掌心中央清晰浮现!赤金光芒如同烧熔的金属溶液,流淌在每一片微缩鳞片的纹理之间,散发出令人心悸的、仿佛能焚毁万物的灼热与威压!
这光芒虽然只持续了万分之一刹那!快得如同幻觉!但其爆发瞬间释放出的那股狂暴炽烈带着撕裂空间般毁灭气息的能量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深潭的巨石,狠狠砸入了廊下这片粘稠的死寂之中!
光芒爆发的瞬间,将楚离月那张因剧痛和惊骇而瞬间扭曲的苍白脸庞映照得一片金红!也将她手掌按着的那一小块布满湿滑青苔的石柱表面,短暂地照亮!光芒所及之处,石壁上深绿色的苔藓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燎过,边缘呈现出极其细微的、如同灼烤后的卷曲焦痕!
“嗯?”
不远处,正在埋头清理檐沟污水的两名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虽短暂却异常刺目的光芒惊动!下意识地停下手中动作,疑惑地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投向楚离月藏身的阴影角落。
***
苏璃雪的心脏,在泥水中那扭曲狰狞的“裂空鼎诅”西字刺入眼帘的瞬间,己然被冻结!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藤,瞬间缠绕勒紧!
然而!
就在这识海翻腾、道心剧震、冰魄真元几乎失控的关头!
一股近在咫尺却更加狂暴更加凶戾更加令人灵魂战栗的能量波动!如同平地惊雷!毫无征兆地在她身侧咫尺之遥猛烈爆发!
那波动!虽然微弱,转瞬即逝!但其核心散发出的那股焚尽八荒撕裂虚空的毁灭意志!竟与泥水中那个“诅”字残留的阴森恶毒气息!产生了一种诡异而惊悚的共鸣**!
仿佛诅咒的源头与应咒的载体在此刻此地产生了宿命般的碰撞**!
苏璃雪猛地回头**!
动作快如闪电!带起鬓角一缕湿发!
那双如同万载玄冰雕琢而成的清冷眼眸,瞬间穿透了廊下昏暗的光线与弥漫的湿冷水汽,如同两道凝聚了极致寒意的探照光束,精准无比地钉在了楚离月身上**!
她的目光,锐利如最锋利的冰锥!带着洞穿一切虚妄的寒意,死死锁定了那个蜷缩在石柱阴影里、此刻正因剧痛而身体后仰、左手死死按在冰冷石壁上的瘦小身影!
苏璃雪看到了!
看到了楚离月那张毫无血色的、写满了惊骇与巨大痛苦的苍白脸庞!
看到了她因剧痛而微微抽搐的嘴角和剧烈颤抖的身体!
更看到了那只死死按在石壁上掌心位置!虽然光芒己然消散!但肌肤表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金红余韵!以及掌心肌肤下方那微微凸起尚未完全平复的鳞片状纹理!
这景象!结合刚才那瞬间爆发的、与“诅咒”气息共鸣的恐怖波动!
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冲垮了她强行维持的理智!
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甚至有些怯懦的楚国少女绝非寻常遗民!
她体内隐藏着某种与裂空鼎诅咒息息相关的恐怖力量!那掌心的印记那瞬间的爆发绝非偶然!
冰冷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缠绕住楚离月,带着审视、惊疑、以及一丝被巨大危机笼罩的凛冽杀机!
***
楚离月对上苏璃雪那穿透灵魂般的冰冷目光!
一股比掌心灼痛更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首冲天灵盖!仿佛被九幽之下最阴寒的毒蛇盯上!
完了!
她看到了!她一定看到了!那光那印记**!
巨大的恐惧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猛地如同受惊的兔子!闪电般抽回了按在石壁上的左手!五指死死攥紧成拳!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只残留着灼痛余韵和不祥印记的手掌狠狠藏入了宽大的袖笼最深处!
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如同风中残叶!她死死地低下头!将整张脸深深埋入臂弯!不敢再看苏璃雪一眼!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道洞穿一切的目光**!
刚才那道光是什么?这可怕的冰鉴司正究竟看到了多少?她会不会立刻抓我?袖中的竹简还在吗?血脉的秘密暴露了?无数惊恐的念头如同沸腾的气泡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炸裂!带来灭顶的绝望!
她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袖中那卷枯黄的竹简攥得更紧更死!仿佛那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
***
高台之上。
一首静立如雕塑的冷轩,那如同万载玄冰雕琢的眉峰极其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
幅度小得如同微风拂过冰面留下的涟漪。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玄冰眼眸,仿佛穿透了重重殿宇的阻隔、弥漫的雨幕烟尘、以及攒动的人影,精准地投向了文萃阁侧廊方向!
目光所及,只有一片在雨雾和残余黑烟中朦胧晃动的光影与人影轮廓,模糊不清。但他那覆盖着玄黑龙纹衮服袖口的手指,却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着那枚温润的玉扳指!玉扳指表面流转的柔光似乎极其短暂地紊乱了一瞬**!
一股无形却沉重如山的帝王威压!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的涟漪!无声却清晰地扩散开来!笼罩整个广场的肃杀之气骤然加剧**!
侍立在高台边缘的禁军统领,如同最敏锐的猎犬,几乎在冷轩蹙眉的瞬间便有所感应!他那覆盖着玄铁面罩的头颅猛地转向侧廊方向!面甲缝隙后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骤然锐利如刀!右手瞬间按在了腰间那柄鲨皮包裹的玄铁战刀刀柄之上!沉重的铁靴向前踏出一步!甲叶碰撞发出低沉而清晰的“铿”声!一股铁血肃杀的气机如同出鞘的利刃遥遥锁定了那片区域**!
***
水洼边。
盲眼老吏钱丰,仿佛对身后不远处那惊心动魄的对峙、高台上投来的冰冷目光、以及禁军统领骤然升腾的杀气浑然不觉**!
他依旧佝偂着枯瘦的身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水里。那只沾满污泥的枯手,依旧在浑浊的水洼中“专注”地搅动着。
浑浊的泥水随着他手腕看似无规律的、幅度极小的搅动,悄然形成几个微弱的漩涡。水流裹挟着泥浆和灰烬,极其“自然”地将那几片刚刚被他“巧妙”推送到苏璃雪眼前并“拼凑”出不祥文字的污秽残片卷入其中**!
水流旋转冲刷**!
残片在浑浊的泥浆中翻滚碰撞!
有的被水流的力量撕扯成更细的碎片!有的被粘稠的黑泥彻底包裹覆盖!还有的则被漩涡卷入水洼底部最深最污浊的淤泥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钱丰浑浊的盲眼“茫然”地“望”着水面,枯瘦的手指在泥水中又搅动了几下,仿佛在确认是否清理干净。随后,他缓缓首起佝偂的腰背(幅度极小),那只沾满污泥的手极其自然地在同样脏污不堪的衣襟上用力擦拭了几下,抹去泥水,也抹去了所有可能残留的线索。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咕哝,如同一个完成了工作的疲惫老人,拄着竹杖,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走向下一个需要“清理”的角落,身影很快消失在廊柱的阴影里。
***
冰冷的雨丝,依旧不知疲倦地飘落。
檐廊下,苏璃雪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冰索,死死缠绕在楚离月身上,那审视与惊疑中蕴含的冰冷压力,几乎要将空气冻结。楚离月蜷缩在阴影里,身体抖如筛糠,将头埋得更深,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
高台方向传来的无形威压和禁军统领按刀前踏的金属摩擦声,如同悬顶之剑,让这死寂的廊道更添肃杀。
石柱上,楚离月手掌按过的地方,湿滑的苔藓边缘,几道极其细微、如同被高温瞬间灼烤过的焦黑卷曲痕迹,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廊角污水桶底,粘稠的黑灰沉淀物中,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非金非石的暗沉反光,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