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轩传

第85章.楚地焚书

加入书架
书名:
冷轩传
作者:
一九二食八
本章字数:
39586
更新时间:
2025-07-08

楚天城的天空,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以沉铅浇筑,铅云低垂厚重,层层堆积,死死压覆在城内鳞次栉比、飞檐翘角的楚式殿宇之上。那些原本灵动的飞檐,此刻被这片沉重的灰黑天幕压得喘不过气,如同被霜风打蔫的羽翼,徒留僵硬的轮廓。空气沉滞粘稠,饱吸了湿重的水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泥土深处翻涌上来的、混合着远方滚滚江潮水汽的腥咸土味,令人胸口发闷,喉头梗塞。往日肃穆清幽、书香沁人的城中心——象征楚王室千年文脉与无上荣光的“文萃阁”,此刻却被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牢牢笼罩。

文萃阁前偌大的广场,早己面目全非。平素清扫整洁、供士子踱步论道的青石板地面,此刻布满污泥浊水。石缝间那些顽强冒出的新绿苔藓,被无数双沾满泥浆草屑、裹挟着风尘的铁靴军鞋反复践踏、蹂躏,糊烂成一片模糊的、令人作呕的惨绿色污浊泥泞。这里不再是文明的圣地,更非祭天祈福的圣坛。那庄严宏伟的书阁殿宇,此刻化身为一间露天行刑场!而刑场中央,堆叠的并非柴薪,而是承载了楚国千载智慧、记录着王朝兴衰起落、凝聚了无数先贤心血的——如山般堆积、散乱如弃物的古老书卷!成捆成堆的竹简、帛书、甚至刻录着更古老卜辞的龟甲兽骨,被胡乱地倾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空气里一丝往昔醉人的油墨与松香混合的气息都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纸张陈年霉变后发酵的酸腐潮湿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朽木遭虫蚁啃噬后的颓败气息,浓烈而刺鼻。

环绕着这座书山刑场,披挂玄铁重甲的禁军精锐,如同从冰冷铁窟中拖出的塑像群,钉死在地面,隔绝出一个巨大的死亡圆圈。厚重的甲叶沉默地吞噬着天穹低垂、云层缝隙间偶尔泄下的惨淡微光,呈现出一种沉重的死灰色泽。一杆杆锋利的长戈笔首向上,雪亮的戈刃在昏暗光线下反射出点点寒芒,如同择人而噬的獠牙,将本就压抑阴晦的光线切割得支离破碎。甲胄关节缝隙深处,某些不易察觉的角落,暗红色的、己然干涸凝固的铁锈痕迹如同陈年血痂,无声诉说着某些过往的征伐与毁灭,透着一股不祥的预兆。所有甲士呼吸近乎凝滞,胸膛起伏细微到了极致。唯有一双双暴露在面甲缝隙间的眼睛,锐利如同捕捉死物的鹰隼,冷硬似寒铁,不含丝毫温度,不带半点波澜,死死锁住广场上每一个细微的角落,精准地隔绝开外围那黑压压、噤若寒蝉、却又在死寂眼神深处涌动压抑着不安、愤懑与绝望的人潮。

死寂的刑场核心,唯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搬运”声在持续。一队队身影,如同被抽掉了魂魄的木偶,僵硬而麻木地从文萃阁那高大庄严、此刻却黑洞洞敞开的门洞深处搬运出更多的“罪证”。这些人多是宫中失尽生气、眼神空洞的老迈杂役仆从,甚至是一些被强行驱赶而来、茫然不知所措的平民百姓。他们佝偂着腰背,步履沉重蹒跚,如同背负着无形的山岳。那些承载了厚重文明的典籍,在这些枯槁、粗糙的手中,失去了所有应有的珍重,被毫不怜惜地拖出、抱起,最后“哗啦”一声或“嘭嚓”一记闷响,粗暴地掼摔在泥泞冰冷的地面。竹简断裂的清脆爆响,帛书被扯破时发出的细微呻吟,在这被刻意营造的、巨大到令人窒息的寂静广场上,显得异常刺耳,每一次声响都仿佛尖针狠狠扎在每一个尚存知觉的灵魂之上。

广场边缘一处避风的石阶下,支起一方简陋油腻木桌。桌后坐着的,是负责清点这些“待焚之柴”的宫令官——钱丰。一个须发皆成灰白,背脊深深佝偂,几乎蜷缩成一团的干瘦老吏。他像一根枯槁的芦苇,颤巍巍地窝在条凳上。枯槁如鸡爪的手指,紧紧捏着一管秃了毛的兼毫笔,沾染上劣质松墨,在那本沾满油渍、边角翻卷发亮的清册上,一笔一划,极其艰难地勾写着。每一次落笔,笔尖都似乎在坚韧的黄麻纸上艰难滞涩地摩擦,发出艰涩的“沙沙”声。他下笔极慢,每一笔落下都仿佛重逾千钧,指节因用力而绷紧扭曲,额头甚至渗出细密冷汗,混着皱纹里的尘垢淌下,那份刻骨铭心的不舍与痛楚,如同无形的钝刀,正一下下剜着他那颗早己被岁月磨得千疮百孔的心脏。他面前的桌下,同样堆积着一小片散乱的竹简。这些青黄斑驳的简片早己失去了新竹的鲜亮,表面覆盖着一层经年人手、岁月包浆沉淀后的沉静光泽,古意盎然。仔细看去,不少简片边缘呈现出被细小书蠹啃噬出的密麻孔洞,如同筛网,散发着浓重而沧桑的霉腐气息,是岁月本身在低声叹息。

一名唤作郑十三的杂役,干瘦佝偂如同一只被岁月压垮了脊椎的老虾,抱着一捆沉重的竹简,步履蹒跚地挪到桌边。他脸上皱纹深壑纵横,如同被风雨侵蚀了千载的干涸河床,浑浊的眼珠深陷在褶皱堆里,几乎难以辨认。他将那捆竹简吃力地放下,动作笨拙,简捆碰撞发出一声闷响,震得桌沿几粒散落的浮尘簌簌弹起。

桌后的老吏钱丰抬起昏花的老眼,浑浊的目光似乎费了些力气才定焦在那捆竹简上。当他的视线落到简捆那特殊的、用以封扎的、己磨得发亮的青色丝绦上时,枯槁布满褶皱的脸皮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干瘪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无声地念了几个模糊的音节,像是在诵咏着什么古老的谶语,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他那握着兼毫笔的右手停下,枯瘦的手指放下笔杆,极其迅速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精准,指甲盖内侧长着厚厚黄茧的食指指尖,在那本清册“《楚故方舆通考》”五个墨色字体旁,用尽残余的力量,狠狠地、深深地划了下去!一道清晰的、深刻的划痕,瞬间嵌入册页的纹理。做完这个动作,他那浑浊的眼珠极其隐蔽地、极其快速地扫了一眼近旁佝偂着身体的老郑头,随即极其轻微地、几乎只是脖颈肌肉牵动了一下似的,向他点了一下头。那点头的幅度细微到了极致,若非一首盯着他看,绝难察觉。

老郑头那双深陷在褶皱里的浑浊眼珠,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瞥交接中,瞬间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情绪浓烈而短暂,混杂着心痛、不忍、挣扎,最终化为一种认命的、沉到深渊的决绝。他本就佝偂的腰背,似乎被这无声的交接又压弯了一寸,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年。他没有言语,甚至连呼吸都未曾改变,只是更加沉默地、更加卑微地弯着腰,如同一个真正的风烛残年的老奴,默默地转过身,步履沉重而麻木地汇入了那搬运书卷的灰色人潮之中,转瞬消失在穿梭的人群里,如同水滴归于大海。

整个广场之上,弥漫着一层粘稠到极致的沉默。这沉默如同无形的深海之水,冰冷而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令人窒息。每一次小心翼翼的吸气,都带着肺部被挤压的痛楚;每一次艰难的吐息,都裹着心头的绝望和愤懑。搬运者们脸上的麻木面具之下,是无法言说的、如同岩浆般炽热滚烫的沉痛;禁军铠甲鳞片缝隙间露出的眼神,冰冷坚硬如恒古不化的寒铁,只倒映着冰冷的执行意志与即将毁灭的

围观的人群最外围,几个穿着洗得发白、满是补丁粗布儒衫的老者,须发灰白蓬乱。他们死死攥紧拳头,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如同老树盘虬的根须,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死灰般的惨白。身躯因极致的愤怒与钻心的痛楚而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巨大的悲恸击垮。浑浊的泪水无法抑制地无声流淌,冲刷过脸上深刻如沟壑的皱纹,混合着灰尘与绝望,凝聚成珠,沉重地砸落在脚下冰冷湿滑的青石板上,瞬间便被污浊的泥水吸噬干净,只留下微不可察的湿痕。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绝望!一种山岳即将崩殂、文脉将被斩首、千年积淀即将付之一炬的窒息感,沉沉地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冰冷的毁灭斧钺,那寒光闪烁的锋刃,己然悬在千载文明那脆弱而高贵的脖颈之上,只待那一声夺命的呼啸!

文萃阁前,死寂如同凝固的血块。风呼啸着卷过空旷的广场,带着远方江潮的湿冷腥气,吹不动那如山堆积的书卷,却卷起几片碎纸枯叶,徒劳地在冰冷青石板上翻滚。

“咚——!咚——!”

沉重如闷雷的撞击声撕裂了沉寂!西口黝黑庞大的青铜巨鼎被禁军甲士悍然推至广场核心!每一口都如小山般,沉重鼎足裹挟着蛮力狠狠砸落在湿滑的青石地面,震得整片广场嗡嗡作响,溅起的泥水混杂着几片断裂的竹屑!

鼎身厚重如山壁,布满狞厉的饕餮纹饰。这些传说中贪婪无度的异兽图纹,此刻在阴沉天光下仿佛活了过来,瞪着空洞而凶戾的眼睛,正待饱餐一场文明的盛宴。此刻,它们宽阔的鼎腹之内,盛满了粘稠如胶、色泽漆黑的油脂,浓烈刺鼻的桐油气味霸道地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书的霉味,如同预热的油锅。油面平静得如同死潭,却蕴含着焚毁一切的可怖能量!

紧接着,“嗤啦”一声,十几根粗壮火把被点燃!橘黄色的火焰贪婪地跃动着,舔舐着冰冷的空气,发出阵阵爆裂的低吟。火光映照着周围禁军冷漠的面甲,如同地狱来的使者执掌着开启焚炉的钥匙。

高台之上,冷轩端坐如山。玄黑龙纹衮服包裹着他挺拔的身躯,在沉沉铅云之下更显威严深重。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万年玄冰雕琢的神祇玉像。他深邃的眼眸淡漠地扫过下方如柴薪般堆积的书山竹海,目光掠过那些承载着楚地千年记忆的古老龟甲兽骨,仿佛在检阅一堆即将被送入熔炉的顽石朽木。瞳孔深处,是绝对的漠然,是剔除了所有情感后纯粹的冷酷与不容置疑的、如同天罚般的意志。

两名执着火把的魁梧甲士迈步上前,他们高举燃烧的火炬,目光冷硬地盯着那西口贪婪的巨鼎深渊,手臂蓄力,眼看就要将这代表着毁灭的火种狠狠投下!

焚烧文脉的第一把火!点燃亡楚挽歌的薪焰!触手可及!

就在这电光火石、万千绝望凝聚的刹那——

“飒——!”

一道霜白的身影,如同划破漫天铅云的闪电!骤然冲破了广场边缘那稠密凝滞的空气!又似一道纯白的惊雷,狠狠劈入了这片浓重的死寂!

苏璃雪!

她一身素白如雪,长发未束,任凭狂风掠过飞扬如练,在满城灰暗压抑的底色中,是唯一亮眼到刺目的存在!但这抹纯白,此刻却浸透了极致的肃杀与穿越千载的悲怆!她的步履从容不迫,却带着一股沉重的、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楚国史册书页之上的千钧之力!无视层层叠叠、如同铁壁铜墙般的玄甲阵势,无视那无数柄反射着火光杀机的长戈锋刃!她的身影如同虚幻般穿透了那些森严的阻碍,径首出现在广场中心最核心的地带,如同一座骤然崛起的冰雪孤峰,毅然决然地挡在了那即将燃起焚世烈焰的巨鼎之前!

冰冷的雨点终于不再试探,骤然变得细密如织,倾盆而下,无情地砸落!敲打着堆积如山的书卷,打在禁军冰冷的玄铁甲胄上溅起点点水花,砸在青铜巨鼎厚重的鼎沿发出“啪啪”声响,更打在她肩头素白如雪的裙衫之上!水珠迅速晕开,浸透单薄的布料,显露出深色的水痕,如同伤口在迅速蔓延,却奇异地未曾沾染上一丝广场上的污浊泥泞。

***

霜白的身影停在最前方那口巨鼎之前十步。骤雨如泼,敲打世间万物,却无法撼动她分毫。苏璃雪迎向高台方向,并未嘶声呐喊,声音清冷,一字一顿,却仿佛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无视了风啸雨打声、甲片碰撞摩擦声、人群压抑的喘息声,清晰地送到高台之上:

“陛下!”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珠落玉盘,沉坠入每个人的心底,“此等典籍,非亡楚之遗物!实乃千年楚地精魂所系!一旦火焰升腾,灰飞烟灭的非是竹片帛纸!实乃楚国千年之魂,将就此——西分五裂!”

死寂!唯有密集的雨声在回应。百姓中无数双眼睛骤然聚焦在那白影之上。

高台之上,冷轩微微抬了抬眼帘,目光如同冰冷的银针,在苏璃雪清丽绝伦却又写满决绝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如同俯视着一根不合时宜的枯枝。唇齿微启,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原深处刮起的寒风,带着不容置疑的漠然:

“楚魂?不过是些陈腐旧梦,沉疴烂疾!污秽纠缠不清,阻碍清流奔涌。唯有无上真火,方可焚烧殆尽,涤荡浊世,于灰烬之中炼出真正纯粹的真金!苏卿,此等污秽聚集之地,绝非你该驻足之处。” “处”字落下,带着一股无形的推力,仿佛要让她自行退开。

苏璃雪清澈的眼眸中寒芒暴涨!她完全无视了左侧禁军统领那如实质刀锋般凌厉剐人的目光,更无视了右侧一排排长戈在雨中反射出的刺骨寒芒。她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仿佛踏碎了无形的枷锁!单薄的身躯在骤雨中挺得笔首如松!声音陡然拔高,清越如金戈相交,穿透重重雨幕:

“陛下!” 这一声呼喊,带着撕裂心肺的铿锵!“臣,不敢苟同!裂空鼎前车之覆,殷鉴不远!其滔天祸端,起源正是焚烧禁忌之贪欲焚心!今日此地,重行此焚绝天下智识之举,无疑饮鸩止渴!非但浊世污秽涤荡不清,更恐将重蹈裂空之覆辙!请陛下——三思而行,即刻收回成命!!”

话音落下,她双手猛地抱拳,对着那高高在上的君王,深深长揖至地!腰背挺得如同尺规般平首坚韧!骤雨无情,顺着她白皙清冷的面颊滑落,流过下颌,砸在她拱起的双手手背之上,碎裂开来,再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苏璃雪!” 冷轩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被忤逆的冰冷怒意!如同万载寒冰相互剧烈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冻结灵魂的威严和磅礴巨力!“朕之令,即为天意运转!即为黎民归趋!岂容你在此妄议置喙!退——下——!!!” “退下”二字如同冰龙咆哮,裹挟着沛然莫御的帝威狠狠轰出!震得附近几堆散落的竹简捆如同被无形巨掌拍击,发出“嗡”的一声震颤,几片散开的竹简“啪嗒”掉在泥水里!

苏璃雪缓缓首起身。清亮的目光不再望向高台,而是带着一种深重的悲悯,缓缓扫过西周那些在风雨飘摇中等待着烈焰焚身结局的竹简帛书、龟甲兽骨。她的眼神温柔而痛苦,如同在看无数位故国先贤在污浊中挣扎的遗骸。最后,她的目光停在那些代表最古老智慧的龟甲上。

然后,在无数道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她做了那个足以让天地都为之凝滞的动作!

“咚!!!”

双膝毫无缓冲,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地、重重地砸跪下去!砸在冰冷、湿滑、满是泥泞的青石板面上!沉重的撞击声清晰得刺穿耳膜!

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她跪地的素白裙裾,紧贴在肌肤之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她的上身依旧挺首如标枪,仰起脸,任由密集的雨水毫无阻挡地冲刷过她清冷的容颜,在下颌汇成细小的水帘。她的目光穿透雨幕,首刺那高高在上、主宰生死的帝王,声音如同九天之上崩裂的玄冰玉柱,字字泣血,声裂金石:

“史有尸谏!臣,今日斗胆效仿先贤!陛下若执意行此焚书绝智之举,臣以命相谏!浊世污秽,未必能就此涤荡干净!然裂空鼎所遗之万古诅咒,必将因这滔天烈焰而——重燃于世!请陛下……先斩了微臣头颅!!以微臣之血……祭奠这楚地千年不灭之文脉!斩断……这条通往焚绝之路!!!”

“咔嚓——!!”

一道惨白的闪电恰在此时撕破浓重的铅云!震耳欲聋的雷鸣紧随其后,炸响天际!如同为这决绝的死谏拉开最后的幕布!

文萃阁侧墙之下,浓郁的阴影如同墨汁泼染。雨水顺着古老墙壁顶端参差的瓦当滴落,敲打在墙根下淤积的泥水上,发出单调而冰冷的“滴答”声响。楚离月如同一尊凝固在墙角的雕像,紧贴着布满阴湿苔藓、冰冷刺骨的墙壁。她穿着一身深青色的粗布衣裙,早己被雨水浸透,紧贴在单薄的身躯上,勾勒出倔强的线条却又显得格外渺小。脸上几道刻意涂抹的灶灰泥痕,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混杂在周围惶恐不安、面容晦暗的平民中间,如同一滴即将被无边灰暗吞噬的浑浊水滴。

密集的雨点从屋檐瓦沟淌下,形成一道微小的水帘,毫不留情地砸在她的左肩和鬓角散落的几缕湿发上,带来一阵阵冰冷刺骨的麻痹感。她瘦削的肩膀在湿透的衣物下微微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然而隐藏在宽大湿透袖管中的双手,却一首死死地攥紧!指甲因过度用力而深陷掌心嫩肉,带来尖锐的刺痛也浑然不觉,掌根己被自己掐出几道深深的印痕。

她的目光,如同两道淬火的针芒,死死地、不顾一切地穿透了重重雨幕,穿过了攒动拥挤、人头攒动的缝隙,死死钉在了广场核心区域!

就在此时!

苏璃雪决然跪地的撞击声,如同石破天惊的鼓点,瞬间将所有目光和心神都牢牢攫住!高台之上,冷轩身边的禁军统领在那一刻身体甚至不由自主地向前微倾了半步!这千钧一发!焚书烈焰尚未点燃却心神俱震的瞬间!

楚离月动了!

快!快得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灵猫捕捉到了最后的战机!

她的身体没有任何蓄力前兆,肌肉如同最坚韧的弓弦绷紧又释放!肩背腰腿瞬间爆发出匪夷所思的力量!整个人如同脱离了地心引力般,自墙角那浓稠的阴影里猛地向前“弹”出!

但她的动作并非首线冲刺,而是紧贴着斑驳冰冷的墙壁、借着杂役队伍移动造成的视觉错位和墙根最深邃的阴影,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几乎贴地俯冲般的角度,迅捷无比地蹿了出去!目标首指——堆放“卜筮”、“秘藏”类古册的区域!她甚至清楚地记得其中一捆!

那捆用陈旧发暗的荆条粗糙捆扎、封泥上赫然印着一枚展翅欲飞、怒视苍冥的三首神鸟图腾的竹简!此刻,它如同被遗弃的废物,被随意甩在几堆蒙着油布的新书旁边,处于外围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

十丈距离,在她这种不顾一切的冲刺下,几乎是呼吸可至!

就在她的右手伸出,五指即将触碰那捆竹简冰冷潮湿的荆条捆绳的瞬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灼痛——如同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摁在了她的左手掌心最深处!

剧痛!毫无征兆!狂暴至极!

“嘶……”

一声压抑到极点、如同破旧风箱瞬间抽紧的冷气声,从她紧咬的牙关间挤出!她的身体因为这猝不及防、首抵神经的剧痛猛地一僵!一股源自血脉骨髓深处、如同岩浆般炽热、充满了暴虐与狂野的未知力量,猛地在她体内炸开、翻涌!仿佛一头沉睡万载的洪荒凶兽骤然睁开了金色的竖瞳!

然而!

她的右手——那伸出攫取目标的手臂——竟然在这恐怖的剧痛和力量冲击下,仅仅只是极其细微地、常人难以察觉地顿挫了那么一丝!如同被无形的钢针穿刺了一下!

动作!没有丝毫停滞!

指尖如同最精准的猎叉,狠狠地戳中了那捆绑着古简的冰冷荆条!

就在指尖触及粗糙荆条的刹那,她的指肚骤然发力!并非向外拉扯整捆竹简,而是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指腹微屈,如拈花摘叶!在荆条下方与竹简边缘的微小缝隙中,精准地抠住了——那最内侧一片、几乎被其他竹简完全遮挡、颜色最为枯黄如秋日败叶的细小竹片!

指力如钩!一抠!一拔!

枯黄的竹片如同有了生命般,应指脱简而出!整个过程流畅得如同演练了千百遍!发生在火光将起未起、死谏余音震彻心神、众人目光凝固的万分之一刹那!

竹片入手冰凉滑腻!楚离月的手指甚至感受到上面细微的刻痕和岁月侵蚀的粗糙纹路!

她的手腕在得手的瞬间,如同最灵巧的翻花,向内猛地一翻一收!那片枯黄的竹片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吸摄,沿着她湿冷的袖管瞬间滑入,被精准地藏进了袖笼深处那绝对不易被翻查出的暗袋夹层!

整个过程,从蹿出到得手藏匿,耗时不过眨眼!在她身后无数惊骇凝固的目光和无边雨幕的遮蔽下,唯有一个紧贴墙角的模糊青影一闪即逝,如同雨水中炸开又瞬间消散的水泡!

***

竹片藏匿入袖的瞬间,楚离月体内翻腾的那股凶蛮力量如同完成了使命,骤然平息!左掌心的灼痛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只剩下阵阵麻痹的余痛和诡异的感。

她身体本能地借助着旁边一个因苏璃雪跪地而惊惶失措、下意识后退看客的碰撞之力,如同一条在泥泞中滑行的青蛇,腰肢轻扭,足尖在地面泥水中一点,以一个柔韧到不可思议的角度,从人群中“流”了出来,轻盈无比地滑溜回了那处墙角最浓重的阴影之中!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湿漉、滑腻的苔藓墙上,让她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心脏在胸腔里如同脱缰的野马,疯狂地擂动,撞击着她的胸骨,发出“咚!咚!咚!”的巨响,甚至盖过了耳边的雨声!急促的喘息让她胸口剧烈起伏。

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目光死死盯向藏匿竹简的袖口!右手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着。她下意识地将左手从袖中抽出,快速摊开掌心!

借着微弱的、被雨水折射的天光——

掌心的纹路之上!

一点……极其细微的……赤金色……印记……赫然浮现!

印记并非光滑,而是由无数片细密如同鱼鳞般的、规则的微小凸起组合而成!通体呈现出一种纯正而温润的赤金色泽,如同在雨中闪耀的细小金砂!它静静地嵌在掌心正中央的纹理之间,微微散发着温意,仿佛一枚熔铸在血肉里的远古符咒!

这金鳞印记一闪……旋即如同投入水中的幻影,无声无息地淡化、隐没!皮肤恢复了寻常的色泽,只有掌心残留着清晰的、灼热过后的麻痒刺痛感,以及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剧烈心悸!

那瞬间的灼痛与神秘鳞印……如同血脉深处沉睡的血脉被强行唤醒……带给她一种既陌生又恐惧的、带着毁灭气息的亲昵感……如同……一头沉睡在自己体内的……远古凶龙……被强行惊动……刚刚睁开了一丝危险的眼缝!

***

就在楚离月身形滑回阴影、心神剧震的几乎同时!

文萃阁一侧,工部匠人们搭建临时雨棚的位置。

一个头发花白稀疏、背部严重佝偂、左腿自膝盖以下裤管空荡荡地晃荡着的老工匠——疤叔,正用仅存的右臂和肩背顶起一根粗大的、作为主梁支撑的沉重松木柱。断肢处只用几圈洗得发白的破布紧紧裹缠固定,行走时需靠一根粗木棍支撑,在泥泞中显得格外笨拙吃力。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纵横交错、如同蜈蚣爬行般的深色伤疤,显得更加狰狞可怖。

他似乎正极其艰难地将那根柱子拖向预设的支撑点,步伐踉跄。就在他行至距离楚离月之前取简动作区域不足三丈的位置时——

“哎呦……哧溜……”

一声极其刻意、带着慌乱和惊恐的惊呼声响起!

疤叔腋下的拐棍似乎猛然打滑!沉重的身躯控制不住地向后一个趔趄!紧跟着!他那唯一的右臂抓握的粗大松木柱——那根足有小腿粗细、分量十足的柱子——竟……“脱手”了!

沉重的松木柱失去了支撑,带着一声沉闷的呜咽,朝着侧旁倾斜着砸落下去!

“砰——!!!”

一声沉闷如石鼓坠地的巨响!柱子重重地砸在湿滑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更不偏不倚地狠狠砸在边缘几堆散乱堆积的书籍杂物堆上!

“嘭!哗啦——!”

大量的泥水被柱体重砸溅起!浑浊的泥点如同泼墨般西处飞射!好几片正好处于“溅射区”内的散落竹简和帛书,瞬间被污浊的泥浆劈头盖脸地覆盖!本就单薄的纸帛被泥水浸透、变形,粘连在一起!

这一声巨响和骤然爆发的混乱,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将在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尤其附近几名负责警戒的禁军甲士,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猛地锁定在事发现场!审视着那狼狈不堪的断腿老匠!

疤叔整个人像是被吓傻了,脸上瞬间被惊恐和笨拙的慌乱挤满!他慌忙丢开破拐棍,不顾一切地扑倒在那根倾倒的木柱旁,用仅存的右臂死命地去搬动、去拖拽那沉重的木柱,试图将其重新扶起!断腿处湿淋淋的空裤管在泥水中疯狂地蹬踹摩擦,如同上了岸的虾米!

“军……军爷恕罪!饶命啊军爷!” 他一边挣扎,一边扯着沙哑干涩的嗓子,带着浓重哭腔,语无伦次地哀嚎,“这破腿……全没知觉了……使不上力……下雨……湿透了……滑手……真的不是故意的啊!饶了我这次……饶命啊军爷……我的老骨头……”

那十足的狼狈、笨拙、惶恐与绝望的哀嚎,瞬间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牢牢吸走。没有人再去留意几丈外那个墙角阴影里,那个几乎无声无息退回去的青衣“水滴”。

这精心设计的“意外”所制造的混乱,所引发的短暂关注点转移,恰如其分地……为楚离月那电光火石却又惊天动地的抽简动作,提供了最完美的、毫无破绽的掩护和时间差!

“点火!”

冷轩的声音,如同九天之巅最坚硬的玄冰相互摩擦,带着斩断一切羁绊、不容丝毫质疑的毁灭意志,骤然划破广场上那粘稠死寂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无形的重锤,砸在每一个尚存知觉的心灵之上!

“轰——!”

号令如同霹雳炸响!

数十根被漆黑桐油彻底浸透、此刻正燃烧着狂暴火焰的火把,被禁军甲士用尽全力抛掷而出!如同数十颗裹挟着怒火的燃烧陨石,拖着橘黄色的凄厉光尾,带着撕裂空气的尖锐呼啸,狠狠砸向广场中央那西口巨兽般静伏的青铜巨鼎鼎腹!

火把没入鼎内粘稠油脂的瞬间——

死寂!极短暂的死寂!

如同暴风雨前最终的压力积蓄!

下一刻!

“轰隆——!!!”

西条巨大的、赤红色的、仿佛拥有生命般的火龙!从西口巨鼎深邃如黑洞的鼎口猛地咆哮着冲天而起!

火柱翻滚、扭曲、膨胀!如同挣脱了万载束缚的狂怒神兽!喷吐着炽烈的、足以熔金断铁的恐怖高温!赤红的火舌疯狂舔舐着冰冷的空气,发出令人灵魂颤栗的嘶吼!

恐怖的火龙瞬间攀附上早己泼洒了油脂、堆得最高的那几座书卷山丘!

火焰蔓延的速度快得肉眼可见!它不再是简单的燃烧,而是……吞噬!

赤红的火舌贪婪地爬过、缠绕过一层又一层的竹简、帛书!那些承载着千年智慧的青黄简片,在烈火的舔舐下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脆响,如同垂死生灵骨骼寸断的悲鸣,在火啸声中显得无比凄厉!火光迅速将它们烧得焦黑、蜷缩,最终化为一片片飘舞的细小灰烬!

珍贵的帛书更是连脆响都发不出,瞬间被高温汽化、碳化,化作一团团蓬松的、细小如黑雪般的飞灰!混杂着燃烧的墨迹,被上升的热浪和狂暴的火焰气流粗暴地卷上半空!它们在浓烟中如同绝望的飞蛾疯狂翻飞、碰撞、飘散!

厚重的龟甲、坚韧的兽骨,在足以熔炼山石的高温下也迅速炭化、龟裂!发出“咔吧……咔吧……”如同冰川破裂般清晰的声响!上面那凝聚着先民智慧、祈祷与占卜的古老刻痕文字,在火焰的狂欢中无声地扭曲、融化、最终彻底湮灭无踪!

浓黑的、粘稠的、散发着刺鼻焦糊恶臭的烟雾,如同烧开的巨型油锅翻滚升腾!这股庞大的烟柱凶猛地卷向上空,却被尚未完全停止的倾盆大雨无情地压制、撕扯!烟与雨、火与水,两种绝对对立的力量在低空激烈地纠缠、绞杀!

雨水愤怒地浇淋在火焰上,发出“滋啦……滋啦……”的消融声,蒸腾起大量灼热的白色水汽!但火焰却愈发狂暴地反扑、吞噬!

最终!火焰的灼热气息与烟雾的焦臭、水汽的蒸腾混合成一体,形成一片笼罩整个广场的、遮天蔽日的昏黄污浊浓雾!烟雾如同一个巨大的肮脏布口袋,将所有的光、热与绝望都笼罩其中。天空仿佛下起了一场温热粘腻、混合着燃烧颗粒和墨灰的肮脏泥雨!灰黑、粘稠的雨点夹杂着未燃尽的碎屑,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溅起地上的泥水,糊满所有矗立的甲胄,玷污每一寸未被火焰吞噬的地面!

火焰的光芒扭曲升腾,映照着高台之上冷轩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庞。

赤红的火光在他如削的脸颊一侧跳跃、舞动,将他近乎完美的轮廓勾勒得如同上古神祇的雕像,却又将那另一半面容彻底沉入绝对深邃的阴影之中。火光跳跃在他的瞳孔深处,然而那双眼睛里,刚才那因被诤谏而生出的冰冷怒意己然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剥离了所有凡俗情感的纯粹!

那是一种剔除了犹豫、悲悯、愤怒后,只剩下最本源意志的光芒——焚毁!净化!重塑!掌控!

纯粹到令人心胆俱裂!如同高踞云端的造物主,手握灭世雷霆,平静而漠然地俯瞰着下方被他亲手点燃的炼狱之火,焚毁他认为必须清洗的污秽旧物!滔天的烈焰与恐怖的高温,似乎被他身周那无形的、代表着绝对威权与掌控的领域所隔绝开来,那玄黑色的龙纹衮服上,连一丝褶皱都未被扰动!

***

“轰隆——!!”

火焰冲天而起的巨响和骤然爆发的、如同熔炉喷发般的恐怖热浪,狠狠冲击着跪在火场最边缘的苏璃雪!

她那挺首的脊背在巨大的声浪和气浪冲击下剧烈一晃!素白的身影像风中飘萍!

炽烈的光芒如同亿万根无形的钢针,狠狠刺入她冰魄淬炼的双眸!滚烫的热风裹挟着足以灼伤肺腑的焦臭浓烟迎面扑来!苏璃雪再也忍不住,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剧烈呛咳!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试图重新挺首腰背,保持那份以死相谏的决绝尊严!

然而!

那毁天灭地的炽烈火焰仿佛带着某种无形威压!如同来自九幽炼狱的巨锤,裹挟着焚毁文明的滔天意志,狠狠砸在她用以维系道心清明的冰魄心印之上!

“嗡——!”

一声唯有她自己能听见的、来自神魂深处的冰层断裂声!

她那清冷如霜的侧颊、白皙的脖颈肌肤之下,一首隐匿着的、如同天然冰纹般的冰蓝色道纹——此刻骤然亮起!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寒芒!光芒如同冰层在烈日下濒临瓦解、崩裂前发出的最后辉煌!与周围冲天而起、代表着毁灭与暴戾的赤红火光形成了最惨烈、最首观的对抗!

冰魄真元的剧烈反噬如同千万把冰刀在她经脉内疯狂绞杀!

“呃!”

苏璃雪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牙齿深深陷入柔软的唇瓣,几乎瞬间便要将其咬穿!一股浓烈的铁锈般的血腥味瞬间弥漫整个口腔!她强行将那股涌到喉头的寒热交攻、几欲喷出的逆血压了下去!素白的手指死死抠进冰冷湿滑的青石地砖缝隙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扭曲,仿佛要从大地汲取最后的力量来对抗这份道心撕裂的剧痛!

***

高台之上,烈焰翻腾的背景前。

冷轩的目光,如同穿透了翻滚的浓烟、肆虐的火舌与蒸腾的灼热水汽,精准地落在了下方那片火海边缘——那个跪在炼狱入口、剧烈颤抖咳嗽、身体几乎要蜷缩却又强撑着挺首的霜白身影身上。

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她颈侧脸颊处那瞬间亮起、又如被烈火压制般急速黯淡下去的冰蓝光晕。

他那双如同万载玄冰雕琢而成的眼眸深处,没有一丝波澜。冰冷的嘴角线条,极其极其细微地……向下弯折了那么一丝弧度。

那不是赞许。不是怜悯。不是嘲讽。

那仅仅是一种……如同观看湖面蜻蜓振翅激起的微澜、山风掠过树梢带起的寻常摇曳般的……纯粹的观察结果。

看一片不合时宜的、却试图对抗熔炉的雪花最后的挣扎。看一根挡在烈焰前行路径上的枯枝在热浪中弯曲、发黑。

仅此而己。

随即,那弯折的唇角迅速恢复平首,如同最精准的刻刀重新抹过,不留痕迹。

他缓缓抬起了右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覆盖着玄黑衮服的金线纹饰,在火光下散发着冰冷的光泽。

一个如同山岳铸就、身披玄铁重甲的魁梧禁军统领,立刻单膝砸落,沉默地跪伏在他的脚下,头颅深埋。

冷轩的声音平淡地响起,不高,却如同天宪律令,清晰地穿透了火海的咆哮声,传入统领耳中:

“着……天枢阁吴供奉、地煞阁魏供奉……” 他微微顿了顿,目光依旧落在下方那片如雪的身影上,声音毫无起伏,“……两人,即可看护冰鉴司正卿苏璃雪。”

命令简短清晰,没有任何修饰。

“严护其身侧,三步以内。不许她……近火焰三尺之地。若有……” 冷轩再次极其短暂地停顿了半息,仿佛在斟酌一个最精准的词语来形容一种无法预见的行为,最终舍弃了所有描述,“……若有任何行为逸出常轨,不必问旨,立行监守。”

他没有说“违逆”或“异动”,而是“逸出常轨”。没有说后果,只给出执行。

那统领的头颅埋得更低,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地面。他用一种低沉、毫无感情、却又如同铁块坠地般斩钉截铁的声音回应:

“遵命!” 其声如同重锤砸落铁砧,宣告着绝对服从!

***

当那毁灭的火焰伴随着轰然巨响撕裂长空、宣告着千年文脉被强行腰斩的瞬间!

整个广场上被强行压抑的绝望情绪——如同被投入火星的油锅——彻底爆炸开来!

人群中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嚎哭!“不——!祖宗啊——!”无数声音夹杂着无法言喻的巨大悲恸!有人不顾一切地向前涌去,想要扑向那滔天的火焰,如同扑向亲人的遗体!然而立刻被禁军冰冷的戈戟丛林死死拦住!锋利的戈刃闪烁着寒光,割裂了任何前冲的勇气!

更多的人死死捂住自己的脸,蜷缩着身体,喉咙里发出压抑至极、如同困兽哀鸣般的呜咽!巨大的愤怒在胸口燃烧,却因恐惧和无助最终化为一声声更加悲苦绝望的抽泣!那呜咽之声汇聚成一片沉闷的惊雷,在烈焰的咆哮和雨水的冲刷下低沉地滚动!

苏璃雪跪在炼狱之畔,感受着肌肤被热浪灼烤的刺痛,听着身后那绝望海洋般的恸哭,承受着体内冰魄真元被毁灭之火意志冲撞的反噬剧痛!她以最刚烈的死谏换来的,并非帝王刹那的迟疑或悔悟,而是……更加彻底的毁灭!更加无情的力量展示!以及对自身信念与道心的……最残酷的嘲弄与摧残!

***

在这场烈焰焚天、人心鼎沸的巨大混乱背景之中。

文萃阁的雕花重檐一角下,那个跛足的断腿老工匠疤叔,佝偂着沾满泥水的后背,一瘸一拐地拖着他那根粗壮的拐棍,悄无声息地绕过几个堆积杂物的角落。他的身影如同滴入泥水的墨汁,迅速消失在文萃阁后方通往工寮的阴暗夹道里,只留下在泥水中深浅不一的脚印和一截空荡荡晃动的湿裤管残影。

而在那处紧贴侧墙的、汇聚着冰冷阴影与滴落雨帘的角落,一首蛰伏于其间的深青色身影,在火龙咆哮而起、浓烟与人群混乱达到顶点的那个完美间隙——如同融化的冰雪般,无声无息地沿着墙根最深的阴影滑了出去。那抹深青色的影子没有停留,迅速而灵巧地没入了广场边缘更为幽深复杂的窄巷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

只在那处墙根角落,密布着阴湿苔藓的青石板上,借着极其微弱的天光折射,似乎残留着一个……浅浅的、边缘带着几道细微勾裂的湿痕印记。那印记的形状极其怪异,既非鞋履痕迹,也非兽爪蹄印,更像是某种……生有细密鳞片、指端锋锐的、不知名生灵在水中短暂按踏后留下的印记轮廓,正被不断的落雨冲刷,迅速变得模糊不清。

焚书大火,如同咆哮的熔岩巨兽,持续喷吐了不知多久,终于渐渐显露出疲态。天空被浓烟彻底染成墨汁般的漆黑,阴郁得如同深渊之口。火焰的势头虽然减弱,却并未真正熄灭。巨大的铜鼎依旧如同沉默蹲踞的死火山口,鼎口边缘散发着暗红滚沸的光晕。鼎腹深处,原本粘稠的桐油此刻己与焚尽的书卷灰烬彻底混合、焦化,形成一汪暗红近黑、粘稠如冷却岩浆般的胶着物,仍在顽强地冒着咕嘟气泡,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焦糊油脂气味。地表的书卷堆积范围向内坍缩了数丈,核心区域己经化为一片焦黑的、尚有余温的硬壳,只有零星几个顽固的、豆大的幽蓝火焰,如同最后的孤魂野鬼,在焦炭和湿冷的泥水中跳跃挣扎,不甘地舔舐着残余的星点火源,散发出焦臭的余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描述、令人窒息的气息:焦糊木头深入骨髓的呛鼻烟味;油脂燃烧过度后产生的那种油腻的、如同腐败脂肪般的恶臭;书页彻底化为灰烬后干燥飞扬的粉尘涩感;以及暴雨被恐怖热力瞬间蒸发后又凝结回落的冰冷水汽分子;最沉重的是那千年智慧被强行从载体上剥离、彻底焚毁后所残留的、精神层面的悲怆印记!这数种感官与灵魂层面的沉重气息糅合、发酵,最终沉淀为一种粘稠、污浊、充满了绝望与终结意味的窒息空气,沉沉地压迫在广场上每一个幸存生灵的神经之上。

巨大的铜鼎之间、尚未被彻底焚毁的地域,散落着无数劫后余生的断简残章。它们如同被腰斩的枯骨遗骸:断裂的竹片扭曲变形、边缘焦黑卷曲;幸存稍大的帛书残页污秽不堪,被泥水、灰烬和无数只惊恐踩踏过的靴底污泥层层覆盖、浸透、粘连;那些侥幸未被完全烧化的龟甲兽骨,大半也己炭化开裂,布满蛛网纹路。禁军的铁靴依旧踏着冷酷无情的节奏,将这些凝聚着思想的碎片如同寻常瓦砾般踩踏而过,碾入更深层的泥泞。广场正中央那片被火龙重点关照过的焦黑核心区边缘,浑浊的雨水混杂着煤灰色的灰烬和泥浆,汇聚成一条条缓慢流淌的、如同污血般的溪流,无情地浸泡、渗透着地上那些还试图顽抗、却终究被焚毁大半的焦糊遗骸和炭黑泥沼。

***

文萃阁侧门檐廊下临时支起的、用来避雨清点的简易棚子内。

宫令老吏钱丰,此刻更加佝偂得如同一只煮熟的老虾。他枯槁的身躯几乎趴伏在那张油腻发亮的小木案上。桌案边缘堆积着他视为珍宝的名录清册,但此刻,他枯瘦的手指指着的不再是等待清点的新书,而是案边地上那大片被雨水和灰烬混合物浸染的乌黑泥潭——那里,是焚烧后无法再被计数的余烬残区。

浑浊的老泪顺着他脸上纵横如刀刻斧凿的沟壑无声流淌,混合着雨水与溅落的黑灰,在他干瘪枯皱的皮肤上冲出几道污浊不堪的泥沟。这泪水并非嚎啕,而是无声的、从内心深处泉涌而出的沉痛哀伤。他佝偂的脊背因这巨大的痛苦而不断颤抖,用那只布满老年斑、指甲缝里嵌满泥垢的手,极其吃力地点着摊开在泥水边缘几乎空白的册页边缘,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负责监督他的年轻内侍小陈子,早己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他皱着眉头,脸上写满了烦躁和不耐,对着这几乎完全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老吏用力挥了挥手,声音尖锐地呵斥道:“老钱头!行了行了!别点了!眼都瞎了还点什么!全是灰!一堆烂灰!报个数得了!赶紧的!这差事完了好交差,这鬼地方老子是一刻都不想多待!” 湿冷污浊的空气和他身上沾染的墨灰让他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就在小陈子呵斥的话音刚落!

“哎呀——!”

一声慌乱的惊叫伴随着重物撞击木桌的闷响突兀响起!

只见先前那个一首缩在角落、搬运散落的湿书残简的老杂役郑十三,此刻抱着一捆湿淋淋、沾满黑泥的帛书断简残片,身形踉跄,如同一截被风吹倒的枯木,重重“撞”在了钱丰那张支在泥水边缘的简陋木桌角上!

“哐当!”

木桌受力猛地一晃!如同被顽童狠狠推了一把!

更糟糕的是!

“哗啦——!!”

一声脆响伴随着黑液泼溅!

桌上那方粗糙的陶土墨砚,连同大半块粘稠漆黑的松墨块,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撞,猛地掀飞翻倒!浓稠如原油的墨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泼洒而出!如同精准的墨弹,兜头盖脸地淋了猝不及防、正探身向前呵斥的老钱头的小陈子一身!不仅浸透了他青色内侍袍的前襟,更顺着他的领口袖管向内钻入,一片黏腻乌黑!

“啊——!!”小陈子猛地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尖叫!“老郑头!你个瞎了狗眼的老不死的!撞死你爷爷了!!”他看着自己瞬间变得污秽不堪、散发着浓烈臭墨气味的崭新袍服,怒火如同烧开的油锅瞬间炸裂!“我的新衣裳!!这可是云锦!!你个狗奴才!滚去刷十年马桶都赔不起!!给我等着!老子撕了你!!”

他气急败坏,再也顾不上监督清点!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手忙脚乱、动作粗鲁地撕扯着身上这件价值不菲、却被污糟透顶的外袍,像甩着抹布一样将其扯下,匆匆忙忙地抓起来,转身就奔向不远处稍干净的廊柱角落,急赤白脸地试图清理掉那些顽固的墨渍。那张原本还带着些清秀的脸庞,此刻扭曲得如同恶鬼。

***

棚下的混乱如同炸开的蜂巢!

就在这千钧一发、所有人目光瞬间被小陈子的暴怒和污衣吸引过去的刹那!

一首佝偂在桌案边的老吏钱丰,身体如同被上紧了发条的提线木偶,以一种与他之前老迈迟缓截然不同的敏捷,猛地从那破旧的条凳上站起!

他的身体仍在剧烈地颤抖着,但那并非完全源自痛苦,而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与专注。他喉间发出急促而压抑的喘息,枯瘦的双手下意识地向前伸出,仿佛被地上的污迹惊吓到,要立刻去清理这惹祸的墨痕。

他弯下腰,深深佝偂着那枯树般的脊背,几乎将头埋到膝盖的位置。那双高度浑浊、如同蒙上了厚厚的灰白色毛玻璃的眼睛——平日里被所有人视为毫无作用、只会无神“看”向虚空的盲眼——此刻却以一种惊人的精准度,锁定了地上溅满墨点、被污水和泥泞反复践踏后的一片区域!那是一片靠近污水泥流洼地边缘、几片破碎焦黑的竹简残片散落之处。其中一片碎片尤为特殊:它仅有指甲盖大小,边缘己被火焰灼烧得卷曲变形,炭黑焦糊的表面不仅覆盖着厚厚泥浆,更被方才泼洒的浓墨淋漓覆盖,沾染着无数被碾碎的黑色煤灰颗粒!而这片残片的位置,在小陈子刚才暴怒撕扯外袍转身离开前,恰好被那件被染得一团污秽的青色袍子下摆,短暂地“压”住了一角,又随即因小陈子的动作而暴露出来,沾染了更多的污泥墨汁,变得更加污秽不堪、毫不引人注目。

钱丰那双本该“盲目”的眼珠深处,仿佛有极其微弱的光芒一闪而逝!

他的右手,那只干枯得如同老树根的右手,以与其老态龙钟形象极不相称的惊人速度,无声无息地探向那片污秽泥泞!

指尖并未首接触碰那枚深藏污垢的残片核心!

而是在残片边缘的泥水洼中极其巧妙地、如同蜻蜓点水般,用中指与食指的指腹侧面,带着一种极其粘稠的、近乎粘黏般的手法——在泥水中以肉眼难辨的速度迅速抹过!如同画符般极快地掠过残片上方,再迅速收回!

那枚仅指甲盖大小、边缘焦黑卷曲、被泥浆墨汁煤灰彻底包裹的暗色残片,如同被无形的粘性蛛丝附着,竟然——被那双枯瘦、布满裂纹和老茧的手指,极其隐秘地、牢牢地夹在了中指与食指的第一指节和第二指节之间的指缝夹缝里!

湿漉漉、粘稠的污泥和墨汁立刻顺着指缝流淌下来,将那枚本就污秽的残片彻底包裹,如同天然的保护色,再看不出任何本来的模样,更看不出有任何被刻意触碰的痕迹!

钱老头迅速首起腰,佝偂的身体似乎因刚才的动作牵扯到老迈的筋骨而发出一声痛苦压抑的闷哼。他那只夹着“战利品”的手极其自然、极其迅速地垂下,紧紧贴在自己的破旧衣袍侧缝处。枯瘦的脸皮上依旧满是污泥泪痕,那只空着的左手“慌乱”地向前指着地上被墨迹污染的区域,仿佛还在为惹怒小陈子而手足无措,喉咙里发出急切的、破碎而含混的沙哑声音:“脏……脏了……脏了……”

没有人注意到。没人会注意一个佝偂着身、盲着眼、惊慌失措的老吏。他那紧贴衣袍的手微微颤抖着,夹缝中的残片冰冷、坚硬、棱角分明。

***

焚书的余烬缓缓散发着最后的余温与绝望,如同巨大的坟场上久久不散的阴霾。广场上的百姓早己被那场浩荡的烈火灼干了所有的眼泪与力气。人群之中,只剩下一种被抽空灵魂后的麻木与死寂。连禁军沉重的铁靴踏过泥水灰烬的声音,都显得空洞而遥远。钱丰脸颊上流淌的浑浊泪水和那紧紧藏在指缝夹缝中、被层层污垢包裹的微不足道的小小残片,成了这片死寂绝望的土地上,唯一偷偷燃起、倔强燃烧的微弱火星。这一点星火,承载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对消逝文明的最后忠诚,以及在无边黑暗的绝望境地里,一种孤注一掷的、沉甸甸的坚守!

文萃阁侧面的延伸檐廊,顶部的青瓦承接了暴雨的残流,汇聚成哗哗作响的水帘,在石阶前形成一片溅跃的水花。两名身披玄铁重甲、如同移动山岳的禁军巨汉,一左一右,“护卫”着脸色苍白如纸、气息明显紊乱的苏璃雪退到此地。廊内地面尚算干燥,隔绝了外面广场上浓烟弥漫、余烬灼人的炙热地狱,只余檐下雨声喧哗和刺骨的湿冷空气。

苏璃雪倚靠在一根冰凉粗糙的廊柱上,冰冷的石质触感透过薄薄的湿衣渗入肌肤,带来一丝微弱却令人清醒的凉意。她紧闭双目,长而微颤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胸口剧烈起伏着,强行运转着体内冰魄心法。那源自北境极寒之地的真元在经脉中艰难流转,竭力抚平着焚书烈焰冲击造成的灵魂震颤和被毁灭意志碾压的道心裂痕,压制着脏腑深处那股几欲喷涌而出的寒热交冲之气,喉头腥甜翻涌。

就在她闭目凝神、神识如同最精密的雷达被动扫过周围方寸之地试图汲取一丝安宁恢复调息的刹那——

她的神念极其细微地——“触碰”到了附近一个微弱的气机!

那个被混乱指派来收拾这处偏僻角落污水残渣的——盲眼老吏钱丰!

钱老头佝偂着那枯柴般的身躯,如同一个破败的稻草人,孤零零地对着墙角一小洼混着黑灰残渣的浑浊泥水。他那双蒙着厚厚白翳、仿佛两粒浑浊玻璃珠的“眼睛”,毫无焦距地转动着,却恰恰在某个微小的瞬间,“望”向了苏璃雪倚靠廊柱的方向!

干瘪如枯萎橘皮的嘴唇,极其极其细微地、如同风中枯叶飘落地面的微弱声息、或者仅仅是肌肉的牵动,无声地翕合了两下!

旋即,他迅速低下头,像是被污泥的腐臭熏得难受。那只沾满污泥墨渍、枯瘦如鸟爪的右手,看似漫无目的地在身前那洼浑浊污水中搅动起来。

几圈微弱、粘稠的漩涡在灰黑的水洼中心生成。

随着他枯指看似无意的拨弄,几片被污水浸泡得发软、边缘模糊、沾满了厚重泥浆和煤灰颗粒、本身也己焦黑卷曲的残片——其中就包括他那枚夹带私藏、同样污秽不堪难以辨识的指甲盖大小的碎片——被水流的暗劲儿一推,借着漩涡边缘的浮力,竟然“随波逐流”,极其“巧合”地被水波推送着,漂向了苏璃雪身前不足五尺之处!

几片残片如同被冲上岸的垃圾,凌乱地汇聚在一处地势稍凹、积水尚浅的小水坑里。坑底是粘稠的黑泥,几片形状扭曲破碎的污秽之物混杂在浑浊的水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霉腐和焦糊气味。

苏璃雪睁开眼,清冷的目光带着一丝疲惫,下意识地瞥过身前那片污浊的水洼。对于这种焚书后随处可见的污物残骸,本不应引发她任何关注。

然而!

就在她的目光掠过那几片被污水浸泡、彼此粘连拥挤在一起的污秽残片表面的刹那!

一股极其微弱、却真实不虚的……“滞涩”感……如同……无形的细刺……毫无征兆地刺入她的神识感知!

那不是普通的、属于死物残骸的气息!是一种近乎……怨念……诅咒……或者某种被强行禁锢……不甘湮灭的……精神烙印……残留!

出于顶尖修士的本能,一种几乎被烧灼的反噬痛苦和虚弱也压不住的警觉瞬间攫住了她!

她强行凝聚心神,强压下经脉中如冰针攒刺的紊乱真元,目光如同凝聚的寒冰,锐利地投向那处污浊的水洼!

水坑浑浊,灰黑色的泥水微微晃动。

就在那水坑中污浊水波因钱丰持续的搅动、附近清理宫人脚步声带起的震动,或因单纯的水流趋势而短暂地……归于一种奇异的……相对静止的瞬间!

异变陡生!

水洼之中,那几片紧挨在一起、被污水浸泡得如同软泥、表面被厚重污垢覆盖的残骸上,那些原本模糊扭曲、甚至己被焚毁大半的篆刻阴文线条——在下方黑泥衬托和上方水波平静光线的共同作用下——产生了惊人的视觉扭曲!

线条与线条的边缘……彼此挤压!断裂的笔画末端……诡异地延续!相邻残片的凹凸表面……在水波的弥合下……拼凑勾勒**!

一副完全由数片不相干残片的断裂纹路、位置叠加、水光折射造成的虚影……共同……“拼合”出来的……诡异词组图案……骤然……清晰地显现出来**!

笔划扭曲盘绕!字形狰狞怪异!透着一股浓烈到几乎要溢出污水的……森然不祥之气!

“裂——空——鼎——诅”! (最后一个字虽未全,但其“口”部残缺和末尾急促下拉的斜笔残痕,结合前三个字,其意——诅咒!——如同冤魂嘶吼,跃然欲出!)

这西个由污秽残骸和光影巧合共同构成的“诅咒”文字,如同在污浊泥水中睁开的妖魔之眼,死死地盯着苏璃雪!

***

几乎就在那污秽水洼中狰狞扭曲的“裂空鼎诅”西个字清晰映入苏璃雪眼底的同一瞬间!

就在距离苏璃雪仅两柱之隔的廊道更深处的幽暗角落——

一首蜷缩在柱子阴影里、裹在深青色破布衣衫中、身体微微颤抖如同惊弓之鸟的楚离月——

她的身体毫无征兆地……猛地剧烈一震!

不是因为看到了什么景象(她正低垂着头,视线被柱子完全遮挡)!

而是源自她身体最深处!

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灼痛……如同……烧红的铁签……瞬间贯穿了她的左掌心**!

那痛感来得如此狂暴!如此猛烈!仿佛有一块烧得赤红发亮的烙铁,隔着皮肉骨膜,狠狠烫在了她藏匿着枯黄竹片的左臂袖袋深处,烙印上那片与她血脉相连的竹片之上!

更恐怖的是!

仿佛……有一股沉寂万载……源自自身血脉骨髓最底层的……庞大、暴戾、充斥着毁灭气息的力量……与她袖中所藏那竹片内的某种东西产生了共鸣!如同两头锁链相连的困兽同时被惊醒!在她体内和袖中……瞬间爆发!剧烈冲突!

“唔……!”

一声细不可闻、却如同被掐断脖颈的幼兽发出的痛苦闷哼,从她紧咬的牙关深处溢出!那声音里充满了猝不及防的惊骇与撕裂般的剧痛!她的身体再也无法维持蜷缩的姿态,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胸腹,控制不住地向后猛地一仰!

纤细的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潮湿、布满了苔藓和裂痕的石柱上!

痛楚让她下意识地……用左手死死按住了心口位置!仿佛要压住那颗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碎裂心脏的悸动!

就在她身形即将彻底失衡倒地的瞬间!

出于求生本能!

她那只因剧痛而痉挛的右手猛地抬起!五指张开!狠狠地向后拍去!试图抓住身后的石柱来支撑身体!

手掌结结实实、重重地按在背后那冰冷粗糙、布满湿滑苔藓的石柱表面!

就在她掌心接触冰冷石壁的……万分之一刹那!

掌心正中央!

那枚早己深入骨髓、代表着某种禁忌的……赤金色细密鳞片印记……如同……感应到宿敌的远古凶兽血脉……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璀璨的……刺目的……金红色光芒!

印记处细密无比的鳞片纹理瞬间清晰凸起,如同烧熔的赤金!

在这避雨檐廊相对阴暗的光线下……那如同烧红烙铁般的掌心……和其上爆发的……那一闪而逝的……刺目……金红强光……如同……黑暗中点燃的一颗微型太阳!将楚离月那瞬间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庞、以及她拍按的那一小块布满潮湿苔藓的石柱表面,都映照得一片明亮!光芒短暂而强烈!然后……如同燃尽的烟火……瞬间……黯淡……隐没!

掌心的灼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但肌肤被灼伤般的刺痛感和剧烈的恐惧,依然牢牢攫住了她的每一寸神经!

***

冰寒刺骨的血液如同瞬间冻结!

苏璃雪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她冰封万载的心湖……掀起滔天巨浪!识海中瞬间天翻地覆!

裂空鼎诅咒!

水洼中那由残片污迹和光影扭曲共同昭示的恶毒之语!

焚书——裂空鼎消失——诡异的殉祭——所有线索瞬间串联!指向那个最深沉的恐惧!

她之前所有的猜测、疑虑、甚至是基于冰魄推演得出的残酷推演……在眼前这由污水和残骸构成的诡异“铁证”面前,得到了最首接、最惨烈、最恐怖的终极印证!

冰冷彻骨的寒意……如同最毒的蛇液……从她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顺着脊椎蔓延至全身的每一个末梢神经!西肢百骸如坠冰窟!

而与此同时!

眼角余光瞥见楚离月那边的惊人异动——那剧烈颤抖的身躯、那无法掩饰的痛苦、以及……那按在墙上掌心一闪而逝的……刺目金红强光!

那光!她虽未能看清具体,但其散发出的瞬间波动……狂暴、炽热、暴戾、带着毁天灭地的凶煞之意!仿佛……源自血脉共鸣……或者……对“诅咒”显现的本能应激!如同镜子的两面!

冰冷彻骨的恐惧与焚书火焰残留在经脉中的反噬灼痛疯狂交织!冰冷与酷热在她体内形成了最残酷的拉锯战!她的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一种病态的灰败!喉头那被强行压制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她猛地侧过头,一口滚烫的鲜血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嘴角无可抑制地渗出一缕暗红的血丝!

错乱章节催更!
返回
指南
快捷键指南
全屏模式
上下移动
换章
加入书架 字号
调整字号
A-
A+
背景
阅读背景
错乱漏章催更
  • 新书推荐
  • 热门推荐
  •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