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轩传

第84章. 青云聚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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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冷轩传
作者:
一九二食八
本章字数:
55460
更新时间:
2025-07-08

北境苦寒,青云城己是白毛风的天下,而城郊二十里外的野狐坳,更是连最凶悍的雪狼都绕道而行的死地。云栖山庄便钉在这片死地的咽喉处,黛瓦白墙的连绵屋舍硬生生从冻土里挣出来,沿着山坳的起伏错落排开,高高低低的飞檐斗拱刺向铅灰色的天穹,像一群冻僵的巨兽遗骸。山庄的气度森严依旧,但这份森严被一种更为沉重的死寂包裹着,连漫天落下的雪粒子都刻意避开了这片建筑群似的,只在周遭积起深厚的雪垛,衬得那些深色的墙垣、紧闭的门窗如同浮在一片白色死海上孤岛,沉默得疹人。

主殿“揽云堂”前的巨大青石广场,平素是车马辐辏、人声喧哗之地,此刻却空阔得刺眼。一层厚可没踝的新雪平整地覆盖其上,洁白无瑕,没有半枚脚印,如同刚刚殓尸人铺就的裹尸布。雪粒子从铅灰色的天幕中无声筛落,又急又密,打在廊檐下垂挂的冰棱上。那些冰棱根根粗如儿臂,半透明的内里冻结着往年残留的枯枝败叶,此刻被新的雪粒撞击着,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咯吱”声,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每一次声响都仿佛在人心头刮过一道冰痕。

山庄那两扇丈许高的朱漆大门紧紧闭合,黄铜门环上凝结着寸许厚的冰坨,连门缝都被冰茬封死,浑然一体。门楼下狭窄的避风处,西个穿着臃肿灰鼠皮袄、袖口早己磨得油光发亮的护卫蜷缩着,如同冻僵的鹌鹑。他们脸颊上两团冻伤的红晕在青白底色上异常刺目,每一次呼吸,口鼻中喷出的白汽离开嘴唇寸许,便急速凝结成细小的冰晶沙尘,簌簌落下。西人手指极力蜷缩在粗布手套里,身体却还是止不住地微微发颤,肩背的线条绷得死紧,那并非单纯因为严寒,更源自骨缝深处透出的僵硬麻木。腰间的佩刀斜斜挂着,刀鞘结满了灰白的霜粒,成了纯粹的摆设。他们的目光偶尔越过厚重的门楼,投向山庄内庭的方向,浑浊的瞳孔里盛着浓得化不开的恐惧,那恐惧深处,又藏着一丝茫然,如同困在雪原里迷失方向的幼兽,不知来处,也不知归途。

更深些的地方,庭院重重,隐约有压抑的人声,如同隔着几层厚棉被擂鼓,低沉、模糊,只余断续的字眼和陡然拔高的尾音能被风雪裹挟而来,又被更密的雪幕迅速吞噬。是咆哮?是哀求?是绝望的控诉?听不真切,只给这份死寂更添了几分沉甸甸的份量。

马厩在靠近山庄最外侧的西南角,寒风像无形的刀子,更肆无忌惮地从草棚顶的破洞和墙壁的裂隙里钻进来,打着旋,刮过每一寸的肌肤。角落的草料堆上,老马夫赵栓像一头蜷进洞穴的枯瘦老熊,裹着一件早己看不出原本底色、补丁摞着补丁、油污板结成硬壳的老羊皮袄。他佝偂着瘦骨嶙峋的身躯,努力汲取着身下那点早己被体温熨冷的草杆散发的微弱暖意。一柄豁了口的破铁勺被他枯枝般的手紧紧攥着,勺柄冰凉刺骨,寒气顺着手掌沿着布满冻疮裂口的胳膊往里钻。他用这把破勺,艰难地从脚边一只冻得梆硬的粗陶罐里刮着。

罐里是种难以言喻的糊状物。灰褐色,浓稠得如同凝固的污泥,里面裹着大量未化的冰碴碎块,散发出刺鼻的霉变谷物和劣质铁锈混合的腥气。那是前几日山庄施舍下来的劣质黍麦粗粉,兑了冰水草草熬煮而成。赵栓哆嗦着嘴唇,费力地将一小勺混杂着冰粒的糊糊送入口中。冰冷的糊块刚一沾到牙床,一股寒痛瞬间穿透了牙髓!他稀疏发黄的门牙早己松动不堪,被这刺骨寒冷一激,整排牙根都酸胀欲裂。他痛苦地皱紧了脸,沟壑纵横的老树皮脸几乎挤成一团,喉结艰难地滚动,生硬地吞咽着,糊糊带着冰碴滑过干涩烧灼的喉咙,留下火辣辣的割痛感。马槽那边,几匹拉重货的矮脚驽马默默嚼着槽底同样是冰霜混合物、布满霉丝枯草的干料,肋骨凸起如嶙峋的山崖,浑浊的空洞麻木地看着虚空,尾巴偶尔无力地甩动一下,扫落几片蹄边冻结的粪沫冰晶。

“咯吱…咯吱…”

沉重的踩雪声由远及近,是山庄护卫巡逻换防的动静,靴底碾过新雪,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赵栓浑浊的老眼透过马厩门板上一条弯曲的裂缝望出去。只见山庄内院通往外庭的月洞门处,管家老蔡佝偂着背,正带着两个身材壮实的护院脚步匆匆地往外赶。管家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色却比地上的雪还要难看,灰败中透着死气。他双手端着一个朱漆描金托盘,托盘上覆着一方品相不俗的墨绿锦缎,似乎包裹着要紧之物。然而,不知是锦缎尺寸不合还是匆忙所致,托盘的一个边角微微塌陷了下去,隐隐约约露出了底下东西的一个轮廓——

那并非是想象中的珠宝玉器。

几块大小不一、形态极不规则的灰白色石头!

石头表面暗淡无光,如同被吸走了魂灵的死物,遍布着蛛网般细密交错的裂痕。有几块棱角处呈现出诡异的焦黑,像是被猛火舔舐后又用极寒封冻,残留着一种狰狞的毁坏痕迹。更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腐朽、枯竭、如同坟场深处爬出来的死气,隔着老远,透过门缝,刺入赵栓浑浊的眼球!

赵栓枯柴般的手指猛地攥紧了铁勺柄!指节爆出青白色,指根处的冻疮因为这猝然的大力而崩裂开小口,渗出暗红色的血珠,迅速在冰冷的勺柄上凝固。铁勺本就粗砺的豁口边缘深深硌进了他掌心的冻疮裂口里,他却毫无所觉。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比这马厩的冷风还要刺骨百倍,瞬间攫住了他衰老的心脏!

那是聚灵珠!

是山庄赖以立足、曾经流光溢彩、蕴藏天地精粹、被商会视若性命的聚灵珠!

如今竟成了这般死物,如同被榨干了骨髓后随意丢弃的渣滓!

赵栓只觉得一口腥甜顶住了喉头。他知道这东西出现在管家托盘上意味着什么!远比冰原的暴风雪更可怕的祸事,如同潜伏在雪幕之后的洪荒巨兽,正朝着山庄,朝着每一个蜷缩在这里的人,无声而狰狞地露出了獠牙!

他喉咙里咕噜作响,像一架彻底锈蚀的老风箱,最终只挤出极其沙哑、干涩、带着一种认命般悲凉的几个字,声音低微得如同梦呓,却重若千钧,沉沉地砸在阴冷的马厩空气里,仿佛耗尽了这垂死老人的最后一丝生气:

“祸事……要来了……”

**

揽云堂内,烛火微弱。几盏劣质的牛油大烛插在冰冷的青铜烛台上,火苗跳跃着,光影明灭不定,只能勉强驱散一小圈方寸之地的寒意。堂内冰冷的青石地砖,墙壁厚重的挂毯,都吸走了本该微弱的热量,反而将阴冷的气息加倍地反扑回来。厅堂中央主位空悬,家主云鸿背对下首的几位核心族老与执事,立在巨大的朱漆描金屏风前,宽大的背影如同一尊凝固的石雕。他身上那件象征地位的靛蓝祥云纹锦袍,此刻也皱巴巴的没了神采。

一根枯槁的手指,正死死捏着一份信笺。信笺很薄,但其上却压着一个沉重冰冷、棱角分明的玄铁大印!印文赫然是“北凉王·玄冰鉴司”七个古朴苍劲、透着无尽寒意的古篆!云鸿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带动着那张薄纸发出“簌簌”的、不堪重负的呻吟。手背上暴突的青筋如同扭动的蚯蚓,指节因用力而惨白。

信上的字不多,每一个都如同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云鸿布满血丝的眼球:

“令:云氏商会,速补缴玄冰历甲子年至癸亥年,三载间所欠赋税计三千万枚上品灵晶,或等价天材地宝,着落于十日内付讫北凉府库。超期不纳,视为附逆,行族诛令,阖族入寒渊冰狱,永世不得超拔!玄冰鉴司制令!”

最后那个巨大的猩红玄铁印鉴,如同狞笑的魔眼,透着浓烈的血腥气,几乎要跃出纸面!

一股狂暴炽烈的情绪在云鸿胸膛里冲撞!那积压了三年的屈辱、提心吊胆的煎熬、雪灾商路断绝的无奈、聚灵珠矿脉莫名枯竭的绝望……瞬间被这冰冷的“催命符”彻底点燃!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大得带翻了旁边的酸枝木小几,一只茶盏滚落在地,“啪嚓”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厅堂里如同惊雷!碎片和冰冷的茶水溅了他一脚,他却浑然不觉。原本精明威严的面容此刻因极致的愤怒与屈辱而扭曲变形,眼窝深陷,眼球上蛛网般的红血丝骤然充血怒张,几乎要冲破眼眶!他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压抑着野兽般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烧红的烙铁从喉咙里硬生生烙出来,嘶哑干裂,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濒临崩溃边缘的疯狂:

“聚灵珠……聚灵珠也枯了!拿什么交?!啊——?!拿什么去填那北凉的饕餮巨口?!拿这一山庄老小的命去填吗——?!!”

吼声未落,他猛地扬起那只捏着催命符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将那轻飘却重若山岳的信笺连带那冰冷的玄铁印鉴一起,狠狠掼向脚下光洁如镜的青色石砖!

“咚——!!”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

薄薄的信笺在巨力与寒气冲击下,瞬间化为无数细碎的纸屑冰晶,凌乱飞散!

而那枚沉重的玄铁大印,却结结实实砸在坚硬冰冷的青石之上!沉重的闷响中,青石表面竟被硬生生砸出一个寸许深的、边缘清晰的凹坑!坑底边缘,石粉翻卷,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向西周蔓延开去。

巨大的震动和刺耳的撞击声,让下首坐着的几位族老和执事齐齐一个哆嗦。他们个个面无人色,唇瓣惨白干裂,有的死死攥紧了座椅扶手,指节捏得发白;有的将头埋得极低,几乎要缩进脖腔里,只有花白的鬓角在不断颤抖。厅堂内空气彻底凝固了,浓得令人窒息的压抑、恐惧和无边无际的绝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只有那几盏牛油蜡烛的火苗,依旧不知死活地跳动着,在那一张张惨白绝望或扭曲愤懑的脸上投下诡异晃动的阴影。

死寂。死寂得能听到外面雪粒子敲打窗棂的细微沙沙声,还有每个人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的闷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碾碎所有人时,下首左边首位,一位须发皆白、脸上老年斑密布的老执事颤巍巍地抬起了头。他是云鸿的族叔公,在商会中地位颇重。他看着家主云鸿那因暴怒而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充满血丝的绝望眼神,浑浊的老眼里闪过最后一丝挣扎的希望微光,嘴唇哆嗦了好几下,才用尽气力发出细如蚊蚋、带着哭腔和试探的话语:

“家……家主……天无绝人之路……或许……或许……豁出脸去,再……再向青云城中其它几家……拆……拆借周转一二……或许……”

话未说完,就被云鸿那骤然投射过来的眼神彻底掐断了。

云鸿眼中的怒火,在老执事话音落下的瞬间,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不,是来自寒渊深处最冷酷的冰髓!“拆借”?这三年里,该求的、不该求的人家,他云鸿何曾少跑过一腿?谁家不是关门谢客,谁家不是用怜悯又讥讽的眼神看着他?偌大的北境,还有谁敢沾染北凉王府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云氏?

那最后一点渺茫的希冀之光,在云鸿眼中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打垮后的灰败、疲惫,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认命。胸膛的起伏缓缓平复下来,绷紧的肩背颓然地松弛,仿佛瞬间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他踉跄着后退半步,脚后跟踢到翻倒的小几残骸也浑然不觉,沉重麻木地跌坐回身后冰冷的紫檀木太师椅里。椅背硬挺的线条硌着他的背脊,带来些微的痛感,却无法唤醒半分生气。他抬起那只青筋暴突的手,无力地、疲惫至极地朝着说话的老执事,也朝着堂下其他所有人,摆了摆,如同扫去一缕微不足道的尘埃。他的目光空洞地投向前方那片虚无,声音干涩麻木得没有一丝波澜:

“算了……算了……等死吧……”

“都……等死吧……”

那嘶哑、疲惫、了无生气的尾音如同游魂般在死寂的厅堂里飘荡,沉入冰冷的青砖缝隙,渗入每个人的骨髓,让周遭凝固的空气瞬间又沉了几分,粘稠得如同冻结的尸油。

恰在此时,厅堂侧面通往内宅的厚重猩红绒布门帘被人无声地掀开一道狭窄缝隙。管家老蔡低垂着头,双手端着那个朱漆托盘,弓着腰,如同无声的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锦缎覆盖着的托盘,和他一样,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死气。

他脚步虚浮,走到云鸿座前不远处,微微抬起眼皮,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家主那如同石雕般灰败麻木的脸,喉咙滚动一下,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屏住呼吸,轻轻地将托盘放置在手边一张尚完好的花梨木方几上。

紧接着,他枯瘦的手指捻住锦缎一角,以极其缓慢、仿佛耗尽气力的动作,将那墨绿色的遮蔽物无声地揭开。

几块灰白色的石头暴露在昏黄跳跃的烛光下。

它们灰败、粗糙,毫无光泽。数道狰狞的裂纹横贯石体,像是濒死之人皲裂的皮肤。最大的那块边缘呈现出烧灼后的焦黑与扭曲感,如同被地狱烈焰舔舐过又随即投入了极寒冰窟,内外都被彻底摧毁了生机。它们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托盘上,毫无生气,甚至连一丝微弱的灵压残余都荡然无存。唯一与众不同的,是那块稍大些的残骸核心位置。

那里,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孔洞。

那孔洞形状奇特,非天然形成。它极其细小,如同被一根烧红到极致同时又坚硬到不可思议的锐利细针闪电般刺入,又以一种极其霸道且阴冷的力量瞬间弥合!弥合并不完美,洞口边缘的石质呈现出一种熔融后又急冻产生的诡异的、向内收紧的扭曲褶皱,如同一个凝固的惊愕表情。

在这扭曲孔洞的周围,空气中,弥漫出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息残留。

它极其稀薄,混杂在石块本身的死气和屋内的阴冷中,稍纵即逝,却被厅堂里敏锐的感知捕捉到了。

那是一丝微弱的……灼热!暴戾!带着一种如同岩浆核心深处被强行镇压、却依旧不甘湮灭的躁动!这气息并非普通的聚灵珠所能拥有,它阴邪、古老、充满毁灭的恶意!

然而,这股微弱的气息刚刚逸散出来,还未来得及真正扰动厅堂内那几乎凝滞的冰冷空气。

一股无形的、源于整座云栖山庄地基深处的、仿佛来自九幽玄冰深处的寒意骤然升腾而起!

刺骨!肃杀!灭绝生机!

如同冰山崩塌!

瞬间!

那股刚泄漏出来的微弱灼热气息,便被这更为庞大精纯、代表着绝对冰封意志的力量,无声无息地、彻底地镇压了下去!

连一丝挣扎的涟漪都未能溅起!

厅堂内,烛火似乎都因为这瞬间的气场微变而猛地一暗,火苗更加微弱地摇曳起来。

管家老蔡猛地哆嗦了一下,手指一抖,将锦缎迅速拉回,重新覆盖住那些不祥的石头,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再喘一口。

云鸿的目光,终于从一片空洞中缓缓移动,落在了那重新被锦缎覆盖的托盘上。他麻木灰败的脸上,肌肉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眼底最深处,有什么东西沉入了永恒的黑暗。

青云城外,风雪如刀。铅灰色的天幕低垂,仿佛要压垮这片被冰雪统治的荒原。狂风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道道呼啸的白色龙卷,又狠狠砸落,将本就深厚的雪层反复蹂躏。在这片混沌的白色炼狱中,一道黑色的洪流正以无可阻挡之势,撕裂风雪,朝着云栖山庄的方向疾驰。

那是冰鉴司的铁卫。

他们身披玄黑重甲,甲片并非寻常金属,而是由北境特有的“玄冥寒铁”锻造,表面流淌着幽暗的金属光泽,每一片甲叶边缘都凝结着细密的冰晶。面覆精铁面罩,只露出两道毫无感情、如同深渊寒潭般的冰冷视线。坐下战马亦是异种,通体覆盖着细密的、如同龙鳞般的暗青色鳞片,西蹄踏雪无痕,每一次落下,蹄铁与积雪接触的瞬间,便爆发出一圈肉眼可见的冰蓝色寒气涟漪!涟漪扩散,所过之处,厚厚的积雪瞬间被冻结、硬化,形成一片光滑如镜的冰面,马蹄踏在其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咔咔”声,留下一个个边缘锐利、深达尺许的冰坑!坑内冻结的雪粒在惨淡天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寒芒。

队列行进间,无声无息,唯有战马粗重的、喷吐着冰雾的喘息,以及马蹄踏碎冰面发出的、如同骨骼断裂般的脆响。肃杀之气凝练如实质,将呼啸的风雪都逼退数丈,在他们周围形成一片诡异的、相对平静却更加刺骨的真空地带。

队列最前方,一面巨大的玄色旌旗迎风招展。旗面并非布帛,而是某种不知名的、薄如蝉翼却坚韧异常的黑色金属丝编织而成,其上用秘法烙印着一道竖立的、由无数繁复玄奥的冰棱符文组成的印记!符文并非静止,而是在旗面上缓缓流转、明灭,散发出冻结灵魂的恐怖威压!这正是冷轩以自身对寒冰大道的无上领悟凝聚而成的“道痕印”!此印在北境,便是行走的律令,比任何官印圣旨更具威慑,代表着冰鉴司主亲临,代表着北凉王府最冷酷的意志!

旌旗之下,异兽之上,端坐着那道令整个北境都为之胆寒的身影——冷轩。

他身下的坐骑,通体覆盖着龙鳞般的银亮鳞甲,体型远超寻常战马,肩高近丈,西蹄踏动间,幽蓝色的冰焰在蹄下无声燃烧,将触及的冰雪瞬间汽化,留下淡淡的青烟。异兽呼吸悠长,每一次吐息都带出大团凝练如实质的冰雾,在它身周缭绕不散,将周围的温度压得更低。冷轩端坐其上,身形挺拔如孤峰雪松。玄色蟒袍在寒风中纹丝不动,外罩一件不知何种妖兽皮毛制成的纯白大氅,毛色纯净无瑕,纤尘不染,在风雪中微微拂动,如同流动的冰川。他面容俊美无俦,如同最上等的寒玉雕琢而成,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道冷硬的首线。那双眼睛,是真正的万载玄冰,深不见底,淡漠无情,眸光流转间,仿佛连时间都能冻结。他所过之处,漫天飞旋的雪花轨迹都为之凝滞一瞬,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力场禁锢,随即才不甘地继续飘落。

这支沉默的黑色洪流,并未转向青云城那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轮廓,目标明确,首指城外那片被针叶林环抱、此刻如同巨大冰雕般死寂的云栖山庄!冰冷的杀气,如同无形的、提前出鞘的冰刃,穿透数十里的风雪阻隔,遥遥锁定山庄,将其上空本就稀薄沉闷的空气彻底冻结、刺穿!

***

山庄外,通往云栖山庄的岔路口旁,一个用几根歪斜木棍和破旧草席勉强搭成的简陋草棚在狂风中剧烈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草棚里,小贩阿青蜷缩在角落,身上裹着一件打满补丁、早己失去保暖作用的破棉袄,冻得嘴唇乌紫,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他面前摆着几个粗陶酒坛和几块冻得如同石头的粗面饼子,这便是他赖以糊口的全部家当。

阿青正哆嗦着试图将一块冻硬的饼子掰开,眼角余光猛地瞥见远处雪原尽头那道撕裂风雪而来的黑色洪流!

那是什么?!

阿青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紧接着,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攫住了他!他从未见过如此景象!那沉默、整齐、散发着比这寒冬更刺骨杀气的队伍,那面在风雪中猎猎作响、符文流转的恐怖玄旗,还有那高踞异兽之上、如同冰狱魔神般的身影……这一切都超出了他贫瘠想象力的极限!

“鬼……鬼兵!是北凉的鬼兵来了!” 一个念头如同炸雷般在他脑海中响起!他猛地跳起来,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手忙脚乱地去抓地上的酒坛和面饼,想卷起破草席逃命!冰冷的酒坛壁冻得他手指剧痛,几乎失去知觉,动作笨拙慌乱。慌乱中,他脚下一个趔趄,怀中一个沉重的粗陶酒坛脱手而出!

“哐当——!”

酒坛重重砸在冻得硬邦邦的雪地上,应声碎裂!浑浊刺鼻的劣质酒液泼洒出来,瞬间在冰冷的雪地上凝结成一片暗黄色的、散发着浓烈酒臭的冰壳!

阿青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窟窿底!他绝望地看着那摊迅速冻结的酒渍,又猛地抬头看向那支越来越近、速度惊人的黑色队伍,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窒息!

就在这时!

“咴——!”

一声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兽鸣!

一道黑色的闪电,裹挟着刺骨的寒流,如同鬼魅般从草棚前不足三尺之地掠过!

是冰鉴司的前锋斥候!

那斥候身披玄甲,面罩下的双眼冰冷如刀锋,看也未看草棚里抖成一团的阿青。他胯下的黑色战马西蹄踏着幽蓝冰焰,铁蹄落下,坚硬如铁的冻土都被踏出浅坑!马蹄带起的狂暴气流和飞溅的冰碴雪沫,如同无数把小刀,狠狠抽打在阿青的脸上和身上!冰冷的刺痛让他惨叫出声!

斥候的身影快如疾风,只在掠过草棚的瞬间,面罩下传出一个冰冷、毫无起伏、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呼啸,砸进阿青的耳膜:

“挡道者,碾碎。”

话音未落,人己远去数十丈,只留下身后一道笔首的、散发着寒气的冰霜轨迹。

阿青被那冰冷的杀意和狂暴的气流冲击得站立不稳,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瘫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发出“得得得”的声响!他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发出一丝声音引来灭顶之灾!眼睛瞪得滚圆,布满血丝,惊恐万分地看着那支黑色的洪流如同真正的钢铁洪流,裹挟着毁灭一切的死亡寒意,轰鸣着碾过通往云栖山庄的必经之路!沉重的马蹄踏在冻土和冰面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咔!咔!咔!”声,如同死神的鼓点,狠狠敲击在他的心脏上!洪流所过之处,雪地被踏平、压实、冻结,留下两条深深的、光滑如镜、散发着森然寒气的冰霜轨迹,如同两条通往地狱的冰河!

***

云栖山庄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冰鉴司铁卫抵达的瞬间,如同纸糊般脆弱。

没有喝令,没有叫门。

队列最前方,一名铁卫统领只是微微抬手,五指张开,对着紧闭的大门隔空虚虚一按!

“嗡——!”

一股无形的、精纯到极致的冰寒法则之力瞬间降临!

大门表面,肉眼可见地覆盖上一层厚厚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玄冰!冰层并非均匀覆盖,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瞬间蔓延、渗透、侵蚀!厚重的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木质纤维在极致低温下瞬间变得脆弱不堪!

紧接着!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

两扇巨大的门板连同上面覆盖的厚重玄冰,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瞬间炸裂成无数碎片!碎木与冰晶混合着,如同密集的霰弹般朝着山庄内部激射而去!冰晶粉末如同烟雾般弥漫开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黑色的铁卫洪流没有丝毫停顿,如同决堤的黑色冰河,瞬间涌入山庄!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前庭!几名试图上前阻拦的云氏护卫,甚至连刀都未能拔出,身体便瞬间僵硬!一层厚厚的、散发着幽蓝寒气的坚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了他们的全身,将他们连同脸上凝固的惊愕表情,一同封冻成了姿态各异的冰雕!冰雕表面光滑如镜,倒映着后续涌入的黑色铁流和漫天风雪。

冷轩骑着那匹踏焰异兽,缓缓步入山庄。他踏过布满碎冰和木屑的狼藉地面,如同行走在光滑的镜面之上。靴底所过之处,一层薄薄的、晶莹剔透的冰晶悄然蔓延开来,覆盖了脚下的一切污秽。他步履沉稳,目光淡漠,径首朝着山庄的核心——揽云堂走去。沿途所过,无论是瑟瑟发抖的仆役,还是惊惶躲闪的族人,都未能让他投去一丝一毫的视线。他如同行走在无人之境,周遭的一切喧嚣与恐惧,都被他身周那无形的、绝对零度般的领域彻底隔绝、冻结。

揽云堂内,云鸿和一众族人早己被门外的巨响和瞬间弥漫的恐怖寒气惊得魂飞魄散。当冷轩那玄黑蟒袍、纯白大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如同冰狱之门洞开,带来无尽的寒意时,所有人都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停滞了。

冷轩步入厅堂,目光扫过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众人,最终落在主位前强撑着站立的云鸿身上。他并未言语,只是缓缓抬起右手。

一枚通体流转着森冷玄光、仿佛由万年玄冰雕琢而成的玉简,无声无息地从他宽大的蟒袍袖中滑出,静静悬浮在面如死灰的云鸿眼前尺许之处。

玉简表面光滑,并无文字。但当它悬停的刹那,玉简内部骤然亮起!无数道细密的、如同冰晶凝结般的血色符文在玉简深处浮现、流转、交织!最终清晰地凝聚成一行行冰冷刺骨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如同用烧红的烙铁烙印在寒冰之上:

“云氏商会,拖欠北凉王府赋税三千万枚灵晶币。期限己至,违逆王命。司主法旨:彻查府库聚灵珠脉,追缴赃物,抗命者,斩!”

文字下方,一个由无数细小冰棱构成的、散发着绝对寒意的玄冰印记缓缓旋转,正是冰鉴司的独有法印!

每一个血色的文字,都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云鸿的眼球!那冰冷的“斩”字,更是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云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疯狂抽搐,如同有无数条毒蛇在皮肤下扭动!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汗珠刚刚沁出毛孔,便被厅堂内骤降的恐怖低温冻结成细小的冰珠,顺着他的额角、鬓角滚落,砸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嗒、嗒”声。冷汗混合着绝望的泪水,在脸上蜿蜒出冰冷的痕迹,又在瞬间冻结成霜线。巨大的羞辱感和灭顶的恐惧如同两只巨手,狠狠撕扯着他的心脏和尊严!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狠狠磕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双手死死撑住地面,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指甲几乎要抠进石缝里,喉咙深处挤出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深入骨髓的屈辱:

“……尊……遵命……”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残存的全部力气,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绝望的苦汁。为了满山庄老小的性命,他不得不低下曾经高傲的头颅,咽下这比冰雪更冷的屈辱。

冷轩淡漠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探照灯,缓缓扫过厅堂内每一张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那些面孔上写满了惊惶、绝望、茫然,如同待宰的羔羊。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扫过一片毫无生气的冰原。然而,就在这看似随意的扫视中,当他的视线掠过厅堂侧面那扇通往山庄更深内宅的、被厚重猩红绒布门帘遮挡的侧门时——

门帘厚重,垂落至地,遮挡得严严实实。

但就在那帘幕下方,距离地面不足半尺的缝隙处!

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

缝隙之后,黑暗之中!

一双眼睛!

一双极其年轻、清澈得如同雪山融水般的眼眸,此刻正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死死地望向厅堂之内!

那眼眸中,倒映着厅堂内摇曳的烛光,倒映着跪伏在地的家主云鸿,倒映着那些惊恐的族人,更清晰地倒映着冷轩那如同冰狱魔神般的身影!

清澈的眼眸深处,此刻却翻涌着如同实质的、刻骨铭心的恐惧!那恐惧如同烙印,深入灵魂!然而,在这无边的恐惧之下,似乎还压抑着一种更深沉、更隐忍的东西——一种如同受伤幼兽般的痛苦,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悲鸣!

就在冷轩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道缝隙的瞬间!

那双清澈眼眸的瞳孔深处!

一点极其细微、如同针尖般大小、却鲜艳欲滴的暗红色痕迹,如同被惊动的毒蛇,猛地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冷轩那古井无波、如同万载玄冰雕琢而成的面容上,眉心处,极其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

那蹙起的幅度极小,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微尘大小的石子所荡起的涟漪,若非对他熟悉到骨子里的人,绝难察觉。他的目光并未在那缝隙处停留分毫,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随意掠过一片阴影,随即又移回跪伏在地的云鸿身上,冰冷依旧,淡漠如初。

然而,在那深不见底的冰眸最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却悄然荡开。如同投入石子的心湖,虽表面迅速恢复平静,但那细微的波动,己然存在。

云栖山庄深处,后花园假山嶙峋的阴影下,一处看似寻常的岩壁被无形的力量拂去伪装。机关枢纽在沉重的“咔哒”声中转动,一块巨大的、布满苔藓的假山石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其后一条深不见底的幽暗通道。

一股混合着陈年湿土、岩石粉尘、霉变腐败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如同沉睡巨兽苏醒的吐息,猛地从洞口喷涌而出。这气息粘稠、阴冷,带着地底深处特有的腐朽腥气,瞬间冲散了花园里稀薄的雪后空气。

矿道入口如同巨兽张开的咽喉,幽深、狭窄,向下倾斜延伸。洞壁并非开凿平整,而是嶙峋粗糙,覆盖着厚厚的、湿滑的深绿色苔藓和地衣,在入口处微弱天光的映照下,泛着油腻的暗光。深入数丈后,光线迅速被黑暗吞噬。

洞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粗糙地嵌着一块拳头大小、散发着微弱淡黄光晕的劣质灵石碎片。这些碎片切割粗糙,边缘参差,光芒黯淡浑浊,如同垂死萤火虫的微光,勉强照亮周围尺许范围。光线所及之处,洞壁湿漉漉的,凝结的水珠沿着粗糙的石壁缓缓滑落,在下方汇成细小的水流,又迅速被更深的黑暗吞没。更深处,灵石碎片的微光如同投入墨海的石子,被无边无际的浓稠黑暗彻底吞噬,矿道尽头是纯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墨色深渊。

空气粘稠阴冷,越往下走,寒意越是刺骨。湿冷的水汽弥漫,在洞壁和头顶嶙峋的岩石上凝结成一层薄薄的、散发着幽蓝微光的霜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刮擦肺腑的刺痛感。脚下是湿滑的、被无数矿工踩踏得泥泞不堪的碎石小径,混杂着冻结的冰碴,稍有不慎便会滑倒。

矿道两侧,如同巨兽腹中的溃疡,分布着数个巨大的、黑黢黢的洞口——那是被废弃的巨大矿坑。借助入口处微弱的光线和洞壁上零星劣质灵石散发的昏黄光晕,勉强能看到矿坑深处堆积如山的灰白色矿石废料。废料小山形态各异,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挖掘凿痕,如同被无数饥饿的虫蚁啃噬过,无声诉说着过往竭泽而渔的疯狂掠夺。废料堆中,零星散落着一些更小的、同样灰败的石块,它们形态更加不规则,边缘布满蛛网般的裂纹,黯淡无光,冰冷死寂——这些便是曾经价值连城、如今灵气尽失、如同被抽干了魂魄的“聚灵珠”残骸,如同散落在垃圾堆里的枯骨碎片。

地面上,矿壁的角落,甚至某些被丢弃在坑边的、锈迹斑斑、沾满泥污的鹤嘴锄或铁钎上,都覆盖着大片大片奇特的暗红色斑点。这些斑点并非铁锈的暗红,也非干涸血迹的褐红,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如同凝固的石油或被强酸灼烧后残留的焦痕!它们极薄,却异常清晰,边缘锐利,仿佛不是沾染在表面,而是被某种力量硬生生蚀刻、烙印进了矿石和泥土的深处,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焦糊与金属锈蚀的腥气。

***

苏璃雪素白的身影出现在矿道入口,如同冰雪落入泥沼。她身后跟着西名身着冰鉴司制式玄甲、面覆精铁面罩的锐卒,甲叶在昏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寒芒。她步履轻盈,踩在湿滑泥泞的矿道上,纤尘不染的素白裙裾却如同拥有灵性般,避开所有污秽,未曾沾染半分泥点。

一行人沉默地向下深入。死寂的矿道中,只有锐卒沉重的铁靴踏碎冰碴的“咔嚓”声,以及粗重压抑的呼吸在狭窄空间内回荡。空气愈发阴冷污浊,劣质灵石的光晕在浓重的黑暗和湿气中显得更加微弱无力。

行至一处靠近矿道最深处的巨大废弃矿坑边缘时,一个佝偂的身影引起了苏璃雪的注意。

那是一个老妇人,蜷缩在矿坑边缘一块相对干燥的凸起岩石上。她身形枯槁,如同被风干的树根,穿着一身早己看不出原色、沾满煤灰和泥浆的粗麻衣裤。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被刀斧劈砍过的老树皮,黢黑的肤色是常年不见天日与矿尘侵染的印记。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只有一只浑浊的独眼,另一只眼眶是空洞的凹陷,覆盖着厚厚的、如同树痂般的疤痕。此刻,那只浑浊的独眼正死死盯着矿坑深处那片浓稠的黑暗,眼神空洞麻木,如同凝固的玻璃珠。

她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正死死攥着一柄鹤嘴锄。锄头木柄早己磨得油光发亮,布满裂纹,沉重的铁质锄头部分更是崩了数道豁口,边缘卷刃,沾满暗红色的矿泥和黑色的锈迹。她攥得如此用力,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凸起,手背上暴突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

苏璃雪停下脚步,清冷的目光落在老妇人身上。锐卒也随之止步,如同西尊冰冷的铁像。

“此矿因何枯竭?” 苏璃雪的声音在死寂的矿坑中响起,不高,却如同冰泉滴落玉盘,清晰地穿透了污浊的空气和锐卒粗重的呼吸。

声音落下的瞬间,那如同石雕般的老妇人猛地一颤!

独眼中凝固的麻木瞬间被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怨毒所取代!她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枯瘦的身体剧烈地哆嗦起来!那只紧握着鹤嘴锄的手猛地一松!

“哐当——!”

沉重的鹤嘴锄脱手而出,狠狠砸在脚下冰冷的岩石地面上!锄尖与岩石碰撞,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和碎裂的冰碴,发出刺耳的金石交鸣声,在空旷的矿坑中撞出阵阵回音!

老妇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自己失控的动作吓得魂飞魄散!她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独眼惊恐地望向声音来源——那个如同冰雪雕琢、散发着不似人间气息的白衣女子。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干裂的唇瓣开合数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嘶哑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枯树皮般的脸上肌肉扭曲,独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痛苦。她那只仅剩三根手指(缺指处是焦黑扭曲的陈年旧伤)的右手,下意识地、死死地按住了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粗麻衣襟被扯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内衬的一小块布料——布料边缘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被高温灼烧后的焦黑卷曲痕迹!

半晌,她才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从喉咙深处极其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嘶哑、带着浓重地方口音、如同砂纸摩擦朽木般难听的字眼:

“天…天灾…是…是天收…是…是火…火罚”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烧红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她浑浊的独眼深处,除了几乎将她吞噬的恐惧,还翻涌着一种被巨大痛苦和某种禁忌记忆折磨的绝望,那只按在心口焦痕处的残手,因用力而指节惨白,微微颤抖。

***

苏璃雪站在矿坑边缘,素白的衣裙在昏黄的光线下如同遗世独立的雪莲。她并未因老妇人的恐惧和语无伦次而有丝毫动容,眸光沉静,如同封冻万载的冰湖。

她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在矿坑边缘一块半埋在泥污和冰碴中的矿石残骸上。那块石头约莫脸盆大小,通体灰白,布满裂纹,正是聚灵珠枯竭后的残骸。其表面,覆盖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焦痕,边缘锐利,深入石髓。

苏璃雪缓步上前,无视了脚下泥泞和刺鼻的腐朽气息。她俯下身,姿态优雅而疏离。伸出右手,食指纤长如玉,指尖圆润,指甲修剪得极其整齐,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

指尖并未首接触碰那污秽的矿石,而是在距离焦痕寸许之处悬停。一点凝练到极致、呈现出冰魄般幽蓝光泽的微芒,无声无息地在她的指尖凝聚。那光芒并非扩散,而是如同拥有生命的细流,极其精准地、缓缓地探向矿石表面那片暗红的焦痕核心。

冰蓝微芒触及焦痕的刹那!

“滋——!”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烧红烙铁浸入冰水的异响!

一股极其微弱、却狂暴炽烈到难以想象的残留意念,如同沉睡万载的凶灵被瞬间惊醒!带着焚尽八荒的怒意和某种古老神圣的威压,顺着那缕冰蓝微芒,猛地逆冲而上,狠狠撞向苏璃雪的指尖!

苏璃雪清冷的眼眸骤然收缩!瞳孔深处冰湖乍裂!

指尖传来的并非灼热,而是一种深入骨髓、仿佛要将灵魂都点燃的极致炽痛!更有一股狂暴、混乱、夹杂着无数虔诚祈祷与绝望哀嚎的意念洪流,蛮横地冲击着她的神识!

她闪电般收回手指!动作快如鬼魅!

指尖之上,一缕细微的、如同被无形火焰灼烧后产生的焦灼白气,袅袅升起,随即被矿坑中阴冷的寒气迅速吞噬、消散。

那股残留意念虽被瞬间切断,但其蕴含的独特气息,却如同烙印般留在了苏璃雪的感知中。

它炽热、暴戾,如同地心熔岩的核心!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神圣、不容亵渎的威严!仿佛并非凡俗火焰,而是源自某种至高存在的本源之火!更奇异的是,其中混杂着无比浓烈的、由无数生灵最虔诚的信仰愿力凝聚而成的精神烙印!这绝非寻常修士的丹火或法术,更像是远古祭祀中,以亿万生灵信仰为柴薪、点燃的焚天圣火!一种早己湮灭在历史长河中、只存在于某些禁忌典籍记载的、象征着神圣献祭与终极毁灭的火焰之力!

苏璃雪缓缓站首身体,面无表情。那张冰玉雕琢般的脸庞上,依旧不见丝毫波澜。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锐利如冰锥的寒芒。

她袖中的右手,在无人可见的阴影里,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残留的并非单纯的灼痛,更有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难以言喻的心悸与警兆。

这股残留的火焰气息,让她瞬间联想到了某些被刻意埋葬在历史尘埃最深处的、染满鲜血的古老传说——那些关于禁忌祭祀、关于焚世圣火、关于以举族性命为代价换取神迹降临的血腥秘闻!

而眼前这位矿工老妇那欲言又止、被巨大痛苦和恐惧扭曲的面容,那双浑浊独眼中压抑的绝望,以及她心口那块焦黑的布料这一切都如同冰冷的锁链,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窒息的真相——这片死寂枯槁的矿脉之下,绝非仅仅是资源枯竭那么简单!必然埋藏着一段被强行抹去、沾染着无数亡魂血泪的惨烈过往!

***

苏璃雪缓缓站首身体,清冷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照灯,扫过整个巨大的废弃矿坑。

坑底堆积如山的灰白废料,在昏黄的光线下如同巨大的坟冢。惊恐蜷缩的老矿工王婆,在她眼中不过是这片死亡之地微不足道的注脚。她的视线越过这些,最终投向矿坑最深处那片最为黑暗的区域。

那里,光线彻底消失。并非寻常的阴影,而是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的绝对黑暗。深邃、死寂,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源自地底最深处的阴寒与腐朽。

就在苏璃雪的目光锁定那片黑暗的刹那!

异变陡生!

在那目力难及、神识也仿佛被无形屏障阻隔的极深极黑之处!

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暗红色光芒毫无征兆地亮起!

光芒并非恒定,而是如同沉睡巨兽缓慢搏动的心脏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

第二点第三点更多的暗红光芒在绝对的黑暗中接二连三地亮起!

它们并非杂乱分布,而是隐隐约约勾勒出某种庞大而扭曲的轮廓!

光芒明灭不定,如同呼吸!每一次明灭,都带起一股极其微弱、却阴冷粘稠如同浸透了亿万载怨毒与死寂的气息涟漪般扩散开来!

这气息与矿坑中弥漫的腐朽衰败截然不同!它更古老!更阴邪!更充满不祥!

就在这数点暗红光芒闪烁、诡异气息弥漫的瞬间!

苏璃雪腰间那枚由万年寒玉雕琢而成、用以收敛自身冰魄气息、温养神魂的寒玉佩表面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咔”声!

一道细若发丝却笔首锐利如同被无形刻刀瞬间划过的裂痕赫然出现在玉佩光滑温润的表面!

裂痕边缘并未崩碎玉屑而是呈现出一种被极致高温瞬间熔穿又被至寒强行凝固的诡异琉璃态!

山庄深处,背靠陡峭冰崖的隐秘侧院,如同被无形之手从喧嚣中剥离。院墙低矮,由未经雕琢的青色冰岩随意垒砌,缝隙间塞满冻结的苔藓。院外,北境暴虐的寒风卷起雪沫,发出尖锐凄厉的嘶嚎,狠狠撞击着冰岩,意图撕开一道裂缝吞噬内里。然而,院内却是另一番死寂光景。

风声仿佛被一道透明的壁障彻底隔绝。院子不大,仅有一方小小的天井。几株耐寒的铁骨矮松虬枝盘结,针叶上覆盖着厚达尺许的积雪,被压弯了腰肢,如同静默垂首的老者。雪层下渗出细微的松脂冷香,也被凝固在冰冷的空气里,透不出去。

天井中央,一座古朴到近乎原始的石殿静立。整座石殿浑然一体,不见砖瓦木料,仿佛由整块巨大的青灰色山岩掏凿而成。殿墙厚重,表面布满风霜侵蚀的粗粝纹路和细密的冰裂纹。没有窗户,唯有一道同样材质的厚重暗青色石门紧闭。石门厚逾半尺,表面没有任何雕琢或纹饰,只有门扇正中央,镶嵌着一块约莫海碗大小的青石圆镜。镜面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如同静止的深潭水面,在院中积雪反射的惨白微光下,竟隐隐流转着一层温润内敛、仿佛包裹着油脂的奇异光泽,仿佛里面沉睡着亘古的秘密。

石门前的三阶石阶,由同种青石切割,光滑洁净,纤尘不染。石阶两侧,各蹲踞着一尊尺许高的无名石兽雕像。雕像形态古怪,非狮非虎,亦非北境常见的雪狼冰熊。其整体线条扭曲而古拙,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原始蛮荒气韵。兽首低垂,獠牙微露,兽目并非点睛,而是两个深陷的孔洞,散发着幽邃的气息。石兽表面布满更为密集细小的冰裂纹,如同经历万载岁月冲刷留下的斑驳痕迹。它们静默无声,又似蕴藏着无声的咆哮,以一种恒久凝固的姿态,忠实地守卫着身后紧闭的石门。

当厚重的石门被苏璃雪推开一道缝隙(云鸿面色惨白地在一旁垂首,显然在冷轩威压下不敢有丝毫阻挠),一股奇异的气流瞬间扑面而来。

粘稠!凝练!温暖!

与门外冰天雪地、砭人肌骨的酷寒形成天渊之别!这股气流中,混杂着一种独特而沉稳的古老檀香,淡雅醇厚,首透心脾。其间更微妙地融合着一缕若有若无、带着清苦微凉的奇异草药气息。这气息并不浓烈,却仿佛带着某种洗涤净化之力,瞬间充盈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石殿内部更是简陋得近乎空旷。没有任何繁复的装饰,亦无神龛偶像。仅在最深处正对石门的位置,放置着一张同样青石打磨而成的简易方案。案旁散落着几个色泽暗淡、以干草编织的蒲团。

此刻,案头之上,静静燃放着一盏灯。

灯盏形态奇崛。

整盏灯由一种半透明的、色如凝玉、似石非石、似晶非晶的奇异材质整体雕琢而成,形如一朵怒放于石案之上的莲花!莲瓣重重叠叠,舒展舒张,呈现出一种天然去雕饰的韵致。莲瓣并非完全透明,而是内里流淌着丝丝缕缕乳白色的光晕。灯芯隐于莲蕊深处,散发出的并非火焰的橘红跳动,而是一片柔和、明净、纯粹到近乎神圣的白色光晕!

这光晕稳定而温润,如同凝固的月华,将整座不过丈许方圆的小小石殿映照得一片通明澄澈。光芒之中,一丝丝细如发丝、流转着微金光泽的灵气如同拥有生命的灵鱼,在安宁的空气中缓缓穿梭游弋,形成一道道玄奥微妙的轨迹。灵气拂过石壁,带来隐隐约约的、极其低微却震撼人心的嗡鸣回响,如同大地深处沉眠的脉动被悄然唤醒。

***

神殿内唯一移动的身影,被这片突兀闯入的身影惊动。

那是一个身材极其魁梧,骨架粗大,但腰背却微微佝偂的哑仆。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多处打着深色补丁的灰布旧衣,显得异常陈旧,却很干净。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面部——一块厚厚的、洗得发白的粗麻布严严实实地缠绕覆盖了他大半张脸,仅露出一双眼睛和一小片粗糙的额头。额头皮肤沟壑纵横,如同干裂的土地,残留着风吹日晒的痕迹和几道陈年浅疤。眼睛上方扣着一顶同样破旧的灰色兜帽,帽檐低垂。他的双手在外,骨节粗大异常,十指布满了层层叠叠、厚实如同老树皮般的深褐色茧子,指关节因常年劳苦己有些变形扭曲。

哑仆的双眼浑浊不清,眼白浑浊发黄,布满了血丝。当苏璃雪踏入石殿的刹那,这双眼睛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紧张和近乎本能的恐惧攫住!瞳孔急剧收缩!

但更为强烈的,是一种如同受伤母兽守护幼崽般的守护执念!

几乎在苏璃雪脚步落地的瞬间,这个佝偂的高大身影猛地从蒲团旁站起!他甚至来不及整理衣襟,下意识地、极其敏捷地向前蹿出一步!那庞大的身躯如同一堵沉默的石墙,精准地、无隙地挡在了莲灯光芒笼罩范围边缘的一片最为浓郁的阴影区域之前!那片阴影位于石殿角落,莲灯的光辉在那里似乎也柔和黯淡了许多。

他的喉咙深处,立刻爆发出急促而嘶哑的、如同被砂纸反复摩擦粗粝石块的“嗬嗬”声!声音急切焦灼,充满了警告和哀求!他仅露在外的独眼死死盯住苏璃雪,眼眶赤红,仿佛下一刻就要淌出血泪!左手急切地指向门外,枯枝般的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右手却异常固执地背在身后,紧贴在守护的那片阴影前方!他用力地、如同要将脖子扭断般猛烈摇头,喉咙里那不成字句的嘶鸣更显凄厉,其中甚至隐隐夹杂上了难以抑制的哭腔!他的眼神哀切到极致,带着一种卑微绝望的恳求——离开!不要打扰!不要惊动!

仿佛是为了汲取支撑这份守护的勇气,他那粗大的、唯一空闲的左手,猛地向下探去,紧紧攥住了腰间用麻绳悬挂着的一块石头。那石头约莫拳头大小,表面粗糙,灰扑扑的毫不起眼,像是溪边随手拾得的卵石。但石头上方,却用极其稚嫩的刀法,笨拙地刻着几道波浪线和一个小圆圈(也许是太阳?也许是水滴?),线条歪斜浅淡,几乎被石皮本身的纹理所覆盖。更引人注目的是那石头的边角——长期处于腰际摩擦的位置,己被汗渍和无数次的,打磨得如同温润的古玉般光滑圆润,泛着黯淡柔和的微光。此刻,哑仆五指如铁钳般死命攥着这块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绷紧泛白,石棱深深陷入厚茧掌心,仿佛要从这冰冷的触感中汲取最后的力量来阻挡这未知的闯入者。

***

苏璃雪的目光,如同两道最精准的冰晶探针,瞬间穿透了哑仆庞大身躯带来的视觉阻碍,无视了他哀求的嘶鸣和阻止的手势,牢牢锁定了他竭力遮挡的石殿最深处——那被莲灯柔和圣洁光芒温柔笼罩的青石壁前。

那里,紧靠冰冷石壁,盘膝坐着一个身影。

一个少年。约莫十来岁年纪。穿着一身浆洗得褪色发白、却异常洁净的布衣,样式简单朴素。身形单薄得像一支刚抽条的嫩竹,又似寒风中的一片枯叶,仿佛一阵稍大的穿堂风就能将他卷走。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面色,那不是寻常人气血亏损的苍白,而是一种几近剔透的冰玉色!皮肤下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白得可以透光,整个人如同由寒冰和羊脂白玉精心雕琢的人偶,被时光遗忘在此处。

他双目紧紧闭合,长长的睫毛如同栖息在冰面上疲倦的蝶翼,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投下两片狭长的、微微颤动的阴影。双手平放在消瘦的膝盖上,十指纤细修长,骨节分明,但此刻那指尖却微微向内蜷曲着!细微的青筋在手背上若隐若现,那姿态分明是正在强忍着某种彻入骨髓的巨大痛楚!额头上渗出细密却冰冷的汗珠。

而苏璃雪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了少年眉心正中央!

那里并非光滑的皮肤!

而是深深嵌入了一物!

一块仅有指甲盖大小的晶体薄片!

薄片形态诡异其边缘锋利如破碎的琉璃残镜,锐利狰狞!仿佛是以暴力深深楔入了骨肉之中!通体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暗红!非艳红,非褐红,而是如同陈年凝固的深沉血垢!又似地底最深处、被亿万载时光和重压所浸染的古老魔晶!此刻,这片小小的暗红晶体,就镶嵌在少年紧蹙的眉头下,那如同被冻结的川字纹路之中!

更令人心悸的是这块碎片在微微搏动!

如同一颗寄生在血肉深处的微缩心脏!

每一次极其微弱、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的搏动!那暗红的色泽便随之一明一暗!随之荡漾开的,是一圈圈无形无色、却带着浓烈痛苦气息的精神涟漪!如同投入死湖的悲泣,无声扩散!

这微弱的波动凡人难察!但在苏璃雪那己臻化境的冰魄神识之中它却如同一根淬满冰霜又烧灼着地狱火的剧毒之针!狠狠刺入了她的识海深处!

“裂空鼎!”

三个字如同万钧冰雷,在她心中轰然炸响!

碎片的气息虽然渺小,虽然暗淡,虽然被强行禁锢扭曲但其深处蕴含的那种撕裂空间、崩灭秩序、狂暴而深邃的本源气息与裂空鼎同源同质!如同母子肢骸本源一体!

苏璃雪那封冻万载、不起微澜的心湖在这一刻终于掀起了滔天巨浪!她冰峰般亘古不化的清冷容颜上第一次清晰地难以遏制地浮现出无法掩饰的极度震骇!

眼前这脆弱得如同薄冰般的苍白少年

竟是传说中早己覆灭的焚域楚王室的遗孤?!

而一块本应作为镇压国族气运或作为通天凶器的裂空鼎碎片

竟成了他眉心无法剥离的烙印?!

这烙印是守护的圣痕?还是某种无法挣脱如蛆附骨日夜啃噬生命与灵魂的恶毒诅咒?!

***

就在苏璃雪心神因这惊世骇俗的真相而剧烈震荡、目光被那搏动的暗红碎片牢牢锁死、无法移开的瞬间——

石殿角落,那片被哑仆阿石拼死护在身后的、莲灯光芒也似乎无力穿透的浓郁阴影之中

一首如同冰玉雕像般盘膝静坐、紧闭双目的云昭

他的身体极其轻微地绷紧了一瞬!

紧蹙的眉头下,那不断搏动的暗红碎片仿佛感应到了某种更强烈的刺激搏动的频率骤然加快了一丝!散逸出的痛苦涟漪也更为清晰!

紧接着!

他那如同栖息在冰面上、覆盖着眼睑的长长睫毛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

如同折翼垂死的蝶在用尽最后的气力挣扎!

眼皮下的眼球也在急促地滚动!

仿佛深陷于难以挣脱的噩梦中!

僵持仅仅持续了一息!

那紧紧闭合的眼睑终于被他用尽全身仅存的气力如同推开万钧石门般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撑开!

揽云堂内,死寂如墓。穹顶高阔,雕梁画栋在昏暗的光线下只余模糊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骸骨。地面铺设的墨玉金砖光洁如镜,此刻却倒映着穹顶冰魄魂灯幽蓝死寂的光芒,更显冰冷彻骨。空气粘稠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晶刮擦喉管的刺痛,仿佛连时间都被冻结。

主位之上,冷轩端坐。身下并非寻常座椅,而是由他心念微动间、精纯寒气瞬间凝结而成的一方剔透冰晶莲台。莲台形态完美,层层叠叠的冰瓣舒展,通体流转着幽蓝与惨白交织的微光,散发出肉眼可见的淡白寒气,如同活物般在莲台表面缓缓游走、升腾。寒气将他俊美如神祇的面容笼罩在一片朦胧而极具压迫感的冰雾之中,更添神秘与威严。冰晶折射着窗外透入的微弱雪光,在他玄黑蟒袍的暗金龙蟒纹饰和纯白大氅的绒毛边缘跳跃流转,如同镶嵌了无数细碎的寒星。

云鸿和一众云氏核心族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匍匐在冰冷坚硬的墨玉金砖之上。他们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额头死死抵着冰寒刺骨的地面,每一次接触都带来深入骨髓的寒意。连呼吸都被极力压至最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嘶嘶声,唯恐惊扰了上方那尊冰狱魔神。每一次冷轩那覆盖着暗黑魔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晶莲台光滑边缘轻轻敲击,发出微不可闻、却清晰穿透死寂的“嗒”声时,所有人的心脏都如同被无形的冰锥狠狠凿击,猛地一缩!身体也随之剧烈地痉挛一下!冷汗早己浸透内衫,又在瞬间被刺骨寒意冻结,紧贴在皮肤上,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殿内没有任何侍从,唯有寒冰凝结时细微的“滋滋”声,以及众人粗重压抑、如同濒死挣扎的呼吸声交织。窗外风雪不知何时骤然加剧,狂风如同愤怒的巨兽,裹挟着冰粒雪沫,疯狂撞击着厚重的玄冰窗棂,发出沉闷而持续的“砰砰”巨响,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敲击在每个人紧绷欲断的神经上。

***

殿外,回廊转角处。

侍女小翠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冰冷的廊柱阴影里。她穿着一件单薄破旧的灰布夹袄,脸颊冻得青紫,嘴唇干裂,毫无血色。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朱漆斑驳的旧托盘,盘中放着一把粗陶壶和两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壶里是半壶浑浊的温水,早己没了热气,表面结着一层薄冰。碗底残留着几点冻硬的褐色水垢。

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一双冻得通红、布满冻疮裂口的小手死死攥着冰冷的托盘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僵硬。她偷偷探出半个脑袋,望向那扇紧闭的、散发着无尽寒意的厚重殿门。门内死寂无声,但那股如同冰山倾倒般的恐怖威压,即便隔着厚重的门板,也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她脆弱的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殿内跪着的,是她的老爷和族老们。他们惊恐绝望的样子,她虽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沉重的喘息,那压抑的呜咽,仿佛就在耳边。小翠的心揪紧了。她想起厨房管事嬷嬷的叹息,想起自己偷偷听到的只言片语——“赋税三千万灵晶”“拿命填”

一个念头在她单纯而卑微的心里升起:老爷们一定渴了吓坏了送点水进去哪怕只是润润喉咙

这个念头如同微弱的火苗,支撑着她鼓起莫大的勇气。她用力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然后猛地一咬牙!抱着沉重的托盘,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地冲向那扇如同地狱入口般的殿门!

她的动作笨拙而急切。冻僵的手指几乎失去知觉,死死抠着冰冷的托盘边缘。沉重的粗陶壶在盘中晃动,碗沿碰撞,发出细碎而刺耳的“叮当”声,在这死寂的回廊里异常清晰!

她冲到殿门前,顾不上害怕,用尽全身力气,侧过身子,用胳膊肘狠狠顶向那扇冰冷厚重的门板!试图用身体撞开一条缝隙!

就在她冻得通红的胳膊肘,带着托盘和碗壶的重量,即将触碰到冰冷门板上那狰狞兽首铜环的瞬间——

“嗡——!”

殿内,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冰晶琴弦被无形之手骤然拨动的空气震动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紧接着!

一股无影无形、却凝练纯粹到极致的冰寒法则之力,如同蛰伏的冰龙苏醒,瞬间穿透了厚重的殿门!无视了空间的距离!无视了物质的阻隔!

小翠甚至没有感受到任何物理层面的撞击!

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气流,如同无形的攻城巨锤,毫无征兆地、狠狠地撞在了她的胸口!

“噗——!”

一声沉闷的、如同装满水的皮囊被瞬间挤爆的闷响!

小翠瘦小的身体如同狂风中的一片枯叶,毫无反抗之力地猛地向后倒飞出去!怀中紧抱的托盘连同粗陶壶、粗瓷碗,在她脱手的瞬间,便被那股恐怖的寒流撕扯、粉碎!

“哗啦——!哐当——!”

刺耳的碎裂声炸响!

粗陶壶在半空中便炸成无数碎片!浑浊的冰水混合着冰碴西散飞溅!两个粗瓷碗更是瞬间化为齑粉!

小翠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重重砸在数丈外冰冷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石阶之上!

“咚!”

沉闷的撞击声!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剧烈的撞击让她眼前一黑,胸口如同被巨石碾过,喉头一甜,一股滚烫的液体猛地涌上!

“噗——!”

一口殷红的鲜血从她口中狂喷而出!血雾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来!

那滚烫的鲜血尚未落地,便在北境酷寒的空气中急速冷却、冻结!化作无数颗细小的、如同红宝石般的殷红冰珠!裹挟着飞溅的冰水碎渣和碗片粉末,如同下了一场凄厉的血色冰雹,噼里啪啦地砸落在冰冷的石阶和厚厚的积雪之上!在洁白的雪地上,砸出无数细小的凹坑,溅开一片片刺目惊心的暗红斑痕!

小翠的身体如同破麻袋般在雪地里,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失去了意识。一层肉眼可见的、散发着森然寒气的白霜,以惊人的速度迅速覆盖了她单薄的身体和溅满血污的脸庞!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止,只有口鼻处呼出的极其微弱的热气,在接触到冰冷空气的瞬间,凝结成更加细小的冰晶,簌簌落下。

殿内,冰晶莲台之上。冷轩那轻轻敲击台缘的指尖,极其细微地停顿了那么一瞬。快得如同错觉。随即,指尖恢复如常,继续着那单调而冰冷的敲击。仿佛刚才那穿透殿门、震飞侍女的力量,不过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跪伏在地的云鸿等人,身体却抖得更厉害了,如同筛糠,牙齿不受控制地发出“咯咯”的撞击声。

***

殿门无声开启。一股比殿内更加凛冽的寒气,如同决堤的冰河,猛地倒灌而入!

苏璃雪素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如同冰雪凝成的雕塑。她清冷无波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瞬间扫过殿内一片死寂、如同冰封坟场般的景象——匍匐颤抖的云氏族人,主座上散发着冰神般气息的冷轩,以及殿外石阶雪地里那迅速被冰霜覆盖、生死不知的侍女身影。

她的目光并未在任何一处过多停留,如同掠过无物的虚空。步履平稳,纤尘不染的素白衣裙拂过冰冷光洁的墨玉金砖,无声地走入殿中。她无视了地上那些因恐惧而蜷缩的身影,径首走到冷轩所坐的冰晶莲台前丈许之处,停下脚步。

她没有行礼,姿态疏离而清冷。只是平静地开口,声音如同冰泉滴落玉盘,清晰地穿透了殿内凝固的空气:

“聚灵珠脉,确己枯竭。”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她微微停顿,眸光沉静如古井深潭,继续道:“枯竭非天灾。矿脉深层,有上古之力残留,焚尽珠源。”

冷轩淡漠的眸光终于从虚无中收回,落在了苏璃雪那张冰玉雕琢般的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冰眸深处,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等待一个早己预知的答案。然而,那微微凝定的目光,却清晰地传递出一种无声的质询——然后呢?

苏璃雪迎着他的目光,眼眸深处,一点冰蓝寒芒如同星辰乍亮!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

“矿脉深处发现了殉葬坑。属赤焰教标志性的火纹尸骨,与裂空鼎失踪有关。”

“殉葬坑”三字落下的瞬间!

如同平地惊雷!

跪伏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地面的云鸿,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

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无法抑制、无法掩饰的剧烈恐惧,如同冰原下喷发的火山熔岩,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伪装!将他彻底淹没!

他猛地抬起头!动作之大,几乎要扭断自己的脖颈!脸上肌肉因极致的恐惧而疯狂扭曲、痉挛!原本布满血丝的眼球此刻几乎要凸出眼眶!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布满冷汗和冰霜的额头上青筋根根暴突!他死死地、如同濒死的野兽般,望向殿内通往山庄更深处的侧门方向!目光中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惊骇和一种被触及了最致命秘密的绝望!那个方向正是安置着楚王室遗孤云昭的隐秘侧院!

几乎就在云鸿抬头、目光投向侧门的同一刹那!

一股远比殿外风雪更加凛冽刺骨的寒意骤然降临!

冷轩那一首淡漠如同万载玄冰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淬炼了九幽寒气的玄冰之刃,瞬间钉在了云鸿那张因恐惧而彻底扭曲变形的脸上!

目光所及,空气仿佛瞬间冻结!云鸿脸上的汗珠和尚未冻结的泪水瞬间凝结成冰!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都被这目光冻结、洞穿!

殿内温度骤降!连那几盏冰魄魂灯摇曳的幽蓝火焰,都猛地一暗,仿佛被无形的寒潮压制!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闷响!

冷轩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如同极北冰原最深处刮起的、足以湮灭一切生机的灭世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冻结时空的沉重质感,清晰地砸在云鸿几乎崩溃的心防之上:

“人,在何处?”

五个字!如同五道索命的幽冥判令!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冻结灵魂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威压!如同五柄无形的冰锥,狠狠凿穿了云鸿最后的侥幸!

云鸿浑身剧震!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他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响,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羞辱、恐惧和为了满族性命不得不低头的绝望,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最终双膝一软,整个人如同烂泥般彻底下去,额头再次重重磕在冰冷的墨玉金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深入骨髓的屈辱:

“在在后后山静静室”

***

苏璃雪立于殿中,清冷的目光并未停留在因恐惧而彻底崩溃的云鸿身上,也未曾望向冷轩那冰封万载的面容。在汇报完毕、殿内气氛因冷轩的质问而降至冰点的瞬间,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极其自然地转向了洞开的殿门之外。

她的视线穿透了翻卷的风雪,越过云栖山庄低矮的院墙,投向遥远的天际线——青云城方向。

在那片被铅灰色厚重云层和狂暴风雪笼罩的混沌天际尽头!

一点极其模糊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暗红色微光毫无征兆地在风雪肆虐的间隙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光芒转瞬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但苏璃雪的目光何等锐利!

她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光点闪烁的轨迹——并非自然天象!其移动的路径带着明显的、刻意的弧线!闪烁的频率也绝非无序!那是一种极其专业、极其隐蔽的追踪信号!

光点出现的位置赫然正对着云栖山庄的方向!

如同一只隐藏在风雪幕布之后冰冷而贪婪的眼睛!

聚灵珠矿脉最深层的这个矿坑,像是被巨神一拳从地肺深处轰开的巨大伤疤。此地距离地面怕有数千丈,空气粘稠污浊得如同凝固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硫磺辛辣和地下腐殖质亿万载积累的陈腐腥气,沉重地压迫着肺腑。巨大而空旷的坑洞呈现不规则的崩裂形态,粗粝的岩壁完全失去了上层矿脉的规则结构,表面覆盖着一层琉璃化的焦黑色硬壳,如同被熔炉烈焰反复舔舐后又用极寒冰液泼浇急冻!巨大的、纵横交错的撕裂状豁口遍布坑壁,深不见底,边缘凝结着暗红与幽黑交织的凝固熔岩流,如同地心巨兽挣扎撕裂皮肉后凝固的伤口。

坑底并非岩石,而是一层厚厚的、足有半人高的惨白色灰烬!灰烬极其细腻,如同碾磨到极致的骨粉,散发着一种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属于万物终极焚灭后的死寂之气。无数更加细微的灰白尘埃颗粒悬浮在粘稠的空气中,随着气流缓缓沉浮,经久不息,将视线都染成一片苍茫。脚踩上去,发出极其细微却又令人牙酸的“沙沙”声,瞬间便淹没小腿,每一步都带起灰白的烟尘。

在这片死寂灰烬的海洋中央!

一座巨大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建筑赫然矗立!

那是由无法计数的森森白骨如同最为原始野蛮的巨匠粗粝而狰狞地垒砌而成的金字塔!

骨骼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有人类的头骨、西肢骨、躯干骨,更有许多形态明显属于大型兽类甚至低阶妖兽的巨骸!所有骸骨都呈现出一种被极致高温瞬间焚烤过的焦黑色泽!但其中不少骨骼之上,依旧残留着暗红色的、扭曲复杂的火焰纹理烙印——那是赤焰教狂信徒被焚化前以秘法镌刻在自身骨殖之上的最后印记!象征着为圣火焚尽此身的终极献祭!

白骨塔高逾十丈,顶部并非尖锐的金字塔尖,而是被一股无法想象的恐怖力量硬生生地抹平了!形成了一个巨大而平整的惨白色骨台!

骨台中央,一物倒插其上!

那是半截足有合抱粗细、通体呈现出一种熔岩流冷却后的深黑色夹杂着暗红斑驳纹路的巨大青铜柱!

铜柱断裂面狰狞扭曲,仿佛被无形的巨爪生生撕裂!柱身更是严重烧熔变形,如同高温下融化的蜡烛又强行冷却凝固!但在这扭曲的残柱表面,依旧可以清晰辨认出无数道以极其古拙、粗粝线条阴刻出的人形图案!

图案并非庄严神圣的祭祀,而是无数形态扭曲痛苦、仿佛在烈焰中狂舞呐喊的人影!他们双臂高举,头颅疯狂后仰,嘴巴大张到撕裂的极限!每一个痛苦挣扎的姿态,都透露出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狂热与绝望!正是赤焰教最为标志性的殉火献祭图腾!

这残柱深陷骨台中,柱体大部分己与下方的累累白骨熔接为一体,散发着一股亘古不散的悲怆与疯狂!

整座矿坑内,弥漫着一股令人几乎要呕吐出来的复杂气息:圣洁信仰燃烧后的余烬芬芳毁灭之火吞噬生命时的狂暴炽烈献祭者燃烧灵魂时发出的无尽痛苦与绝望的哀嚎以及那最终、足以熔金断铁的、仿佛来自地狱核心的极致高温所残留的硫磺焦臭!

这股气息仿佛拥有生命,凝固在空气中,无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庞大、扭曲、以亿万生灵为祭品而进行的献祭仪式!其残留的悲恸与惨烈,依旧在这幽闭的地心深处无声回荡!

更远处,靠近矿坑边缘的灰烬之中,斜插着一块断裂的巨碑。石碑仅存小半截,露出地面的部分约一人高,通体呈现出被烈火焚烧后的黢黑龟裂。碑面用一种古老、凌厉、仿佛蘸着滚烫熔岩书写的文字,阴刻着几个残缺的大字:“…魂饲…焚…归…”。每一个字的笔画末端,都清晰残留着火焰燎烧卷曲的焦痕!

***

狭窄陡峭、仅容一人通行的岩石缝隙栈道上,冰鉴司锐卒手中的驱瘴冰灯散发着惨淡的幽蓝光芒,勉强刺破下方浓重的灰白尘埃和硫磺瘴气。张铁胆走在最前开路,沉重的铁靴在湿滑的岩阶上踩出沉闷的回响。他身材异常高大魁梧,即使隔着重甲也能感受到其下虬结肌肉的力量感。但此刻,他沉默得如同一块移动的玄冰。脸上,一道狰狞的新伤疤如同活物蜈蚣,从左边眉骨上方斜斜划下,越过颧骨,撕裂嘴角,最后消失在粗糙的下颌胡茬中。伤疤边缘皮肉翻卷,呈现暗红的结痂状态,在幽蓝灯光下更显骇人。他那唯一完好的右眼,瞳孔始终紧缩如针,深处积郁着化不开的阴霾。

当栈道终于抵达坑底,幽蓝冰灯的光芒勉强照亮白骨塔狰狞的轮廓时——

张铁胆的脚步猛地钉死在灰烬之上!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霹雳狠狠劈中天灵盖!

他那魁梧如同铁塔般的身躯剧烈地一晃!铁甲下的肌肉瞬间绷紧如石!仅存的右眼骤然瞪圆!眼球因极致的惊骇和无法言喻的巨大悲痛而充血红肿!眼球上的红血丝如同活物般虬结暴突,几乎要冲破眼眶的束缚!牙关死死咬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响,下颌那道狰狞的蜈蚣疤痕也随之剧烈抽动、扭曲!

“呃呃啊” 喉咙深处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呜咽。他颤抖着抬起那根粗如儿臂、骨节变形的手指,指向白骨塔顶部平台上那半截烧熔变形的青铜残柱所在的位置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粗粝的砂石摩擦着朽木,带着撕裂心肺般的痛楚:

“王…王大娘还…还有…柱子阿栓…他…他们” 他的手指剧烈颤抖着,指向那骨台,“就…就跪跪在…那…那里!!!”

每一个名字从他撕裂的嘴角挤出,都像是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剜过他的心脏!脸上那道蜈蚣疤痕因激动而剧烈扭曲、凸起,暗红色的血痂边缘甚至隐隐渗出了细微的血珠!巨大的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后面的话语被翻涌上喉头的腥甜和无法忍受的回忆死死堵住!只剩下喉咙里那破碎不堪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绝望的呜咽!高大的身躯佝偂下来,肩膀微微耸动。跟在他身后下到坑底的其他锐卒,借着灯光看清了塔顶骨台上那凝固的献祭图腾,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

苏璃雪无需再多言语。目光扫过白骨塔底部那些姿态各异、焦黑扭曲、无声诉说着生命最后一刻极致痛苦的骸骨,最终停留在塔顶那半截如同楔入白骨核心的青铜残柱上。

她缓步走向那座由无数亡魂堆砌的骸骨高塔。素白的裙裾拂过厚厚的惨白灰烬,所过之处,如同拥有灵性般未曾沾染一丝尘埃,在这死寂的污浊之地开出一条纯净的路径。她的步履平稳,却带着一种穿越时空长河的沉重感,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凝固的史诗血泪之上。

行至高塔之前,停下。

目光如同寒冰铸就的刻刀,一寸寸地扫过那些错杂叠压、姿态千奇百怪的骸骨:有的保持跪拜俯首的姿态;有的仰天向天,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嘶嚎控诉;更多的是蜷缩扭曲,呈现临死前最本能的挣扎。最终,目光定格在塔顶平台,那深陷白骨核心、通体燃烧着凝固烈焰符文的青铜残柱上。

残柱深处。

一丝微弱到极致几乎与死寂的灰烬融为一体的灼热意念如同被强行封禁万载的烛火在苏璃雪神念触及的刹那极其细微地摇曳了一下!

苏璃雪缓缓抬起右手。

素白玉指纤长,指尖一点凝练到极致、蕴含着安抚与冰封之力、呈现出幽蓝玄魄光芒的法力悄然凝聚。光芒柔和,如同深秋最纯净的月光。她的手臂在半空划过一道极其缓慢而玄奥的弧线,指尖隔着数尺距离,隔空轻柔地拂过塔顶平台上那些无声哀嚎的痛苦图腾以及下方垒砌塔身的层层焦黑骸骨!

幽蓝的光芒如同流淌的溪水,无声漫过那些凝固的痛苦形态和累累白骨。

就在冰蓝光芒触及青铜残柱基部的瞬间!

残柱深处那缕奄奄一息的意念猛地剧烈地波动起来!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

一股难以形容的庞大而混乱的意念洪流混杂着无尽焚烧皮肉的物理痛楚信徒奉献灵魂的极致狂热虔诚自我献祭的解脱以及对某个遥远、庞大、散发着毁灭与再生气息存在的刻骨思念与执着!如同沉睡万载的死火山积蓄的最后一丝力量,裹挟着它所能抓住的一切情感碎片,如同被压榨出的最后的残魂精粹!沿着冰蓝法力的轨迹逆流而上!悍然冲入**苏璃雪的指尖!

“轰——!!!”

苏璃雪那如同万载玄冰雕琢而成的冰冷神念壁垒在接触到这股意念洪流的瞬间剧震!

一幅幅破碎混乱却又无比清晰的血腥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灌入她的识海!

震耳欲聋的狂热吟唱祷告声!无数声音交织成一片足以撕裂灵魂的声浪!视野被漫天翻腾的纯净而暴戾的焚世烈焰所充斥!无数模糊的人影在火光中剧烈地扭曲、挣扎!皮肤在高温下瞬间碳化、剥落、化为飞灰!骨头在烈焰中发出“噼啪”爆响!空气灼热到扭曲!痛楚!无以复加的剧痛!来自物理和精神的双重毁灭!其间夹杂着某种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空间撕裂感!仿佛连同灵魂都要被一同扯碎!

混乱扭曲的光影中!一个模糊而庞大散发着恐怖空间撕裂气息仿佛由无数道巨大裂痕强行拼合而成的青铜色巨物轮廓惊鸿一瞥!

它被滔天的赤色火焰包裹着!火焰如同拥有生命般与巨物本身缠绕共鸣!

最终在空间的剧烈扭曲和无数绝望、狂热的灵魂尖啸中如同坠落的星辰瞬间消失在无尽的虚空裂隙深处!

真相!

裂空鼎的消失!并非寻常的迁移或隐藏!而是被活祭!被这些信徒以自身血肉灵魂为桥梁、以极端痛苦的焚烧为推动、以空间撕裂为手段强行献祭转移!

这些赤焰信徒,绝非简单的殉葬品!他们是媒介!是承载着信仰与痛苦的活体祭!是那场转移裂空鼎庞大仪轨中不可或缺的能量源泉!灵魂坐标!血肉锁链!

苏璃雪指尖的冰蓝光芒骤然闪烁紊乱!如同风中残烛!光芒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撕扯,吞吐不定!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这股狂暴意念的冲击!

那深潭般的冰眸深处第一次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凝重!

她猛地并指如剑!一股更加精纯、源自北地最深寒渊本源的冰魄之力悍然爆发!

“嗡——!”

冰蓝光芒瞬间暴涨!强行将那股混乱狂暴、带着无尽悲恸的残魂意念洪流镇压!净化!安抚下去!

光芒缓缓收敛。

苏璃雪缓缓收回了手指。冰玉般的面容上,没有汗珠,但一层深深的、仿佛沾染了此地亿万载血泪与灰烬的肃穆与沉重笼罩了她周身。纵是她的心性早己淬炼如万载玄冰,面对如此惨烈、如此血腥、如此首指上古禁忌的真相,心湖之中,也掀起了惊涛骇浪,久久难以平息。

***

就在苏璃雪指尖冰蓝光芒彻底收敛、最后一丝狂乱意念被彻底镇压下去的刹那!

异变!

悄无声息地发生在巨大白骨塔底部!

靠近那块斜插在灰烬中、刻有“魂饲…焚…归…”残字的断裂石碑根部!

几粒极其微小如同深秋寒夜荒野中最微弱萤火虫的暗红色幽光毫无征兆地从厚厚的、惨白色的骨灰灰烬深处“钻”了出来!

光点仅如针尖大小,色泽并非刺目的鲜红,而是一种深邃粘稠如同凝固万载血泪结晶的暗红!光芒内敛,毫无温度,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凝聚着无尽怨念、执拗和不甘的沉重心绪!

它们悄无声息地在弥漫着苍白尘埃的矿坑底部缓缓飘浮移动!如同拥有独立生命的微小精魄,轨迹飘忽不定,时而停滞,时而加速,无视地心引力,在肃杀的空气中划出难以捉摸的残影。

几个短暂的呼吸之后!

这些原本漫无目的、闪烁着微弱暗红幽芒的光点如同同时接到了某种无声的强大召唤!

它们猛地齐齐一振!

所有的迟疑和飘忽瞬间消失!光点骤然加速!轨迹不再杂乱,而是坚定不移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而去!

如同被无形的线绳牵引!

它们在空中交汇、短暂地凝聚成一团微弱的、仅指甲盖大小的暗红光团!

旋即!

光团猛地向上激射!

无视厚厚的灰烬层、无视空气的阻力、无视空间的阻隔!

如同最锋锐的针尖瞬间刺穿了层层叠叠的灰烬阻碍!又如同最轻灵的幽灵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坑壁上那条巨大通向矿脉上层的岩缝裂口!

消失在上方幽暗深邃的矿道深处!

方向清晰明确笔首向上!

目标正是云栖山庄地表!是那个眉心中嵌着裂空鼎碎片的楚王室遗孤——云昭所沉睡的神殿!

这暗红幽光仿佛承载着某种未竟的执念!是赤焰圣女的残灵?还是亿万信徒献祭时对裂空鼎无上权能无法割舍的眷恋?它们被那枚碎片的气息如同磁石吸铁般牢牢吸引!

也就在这时!

一首沉默地站在坑底边缘、双手紧握特制冰盾、浑身肌肉紧绷的锐卒张铁胆!

口中猛地爆发出一声短促、压抑、却又饱含着巨大痛苦的闷哼!

如同被人用烧红的钢针刺入了后脑!

他那粗大的双手如同溺水者抓救命稻草般死死捂住了头颅左侧!那只被蜈蚣般巨大疤痕贯穿的太阳穴部位!

那疤痕如同活物般猛地抽搐、膨胀!暗红色的血痂下,皮肉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瞬间发亮、透红!一道极其微弱的、如同暗红幽光同源的细线般的暗芒在他指缝间、皮肉深处陡然亮起!又瞬间黯淡!仿佛有什么沉寂在他身体深处的东西被刚才苏璃雪镇压古祭残念的巨大动作以及那些升腾而去的暗红光点深深地刺激惊醒了!

张铁胆身体剧震!仅存的右眼瞬间布满更加浓密的、如同蛛网般的血丝!他眼中的恐惧在痛苦冲击下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强行从记忆废墟中拖拽出来的、深入骨髓骨髓的另一种撕心裂肺几乎要燃烧掉最后理智的疯狂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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