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风谷的沙,非是金黄绵软。经年累月受玄煞罡风盘剥,剔尽了最后一点鲜活颜色,唯余一片凄厉的惨白。灰白死沙覆压千里,如一张铺陈天地、早己僵硬的尸骸裹皮。风永无休止,卷着这惨白沙砾撞上赤褐色岩山嶙峋獠牙般的狰狞棱角,锐响如同亿万枯骨被无形的巨手攥紧摩擦,发出不散的幽魂呜咽。日轮悬在当空,煌煌赫赫,其光却穿不透谷底弥漫着的那一层粘稠滞涩的暗红薄霭——那是无数血涂古战场积郁万年、怨戾煞气沉淀蒸腾出的死亡瘴雾,将日光都泡进了一池隔世的血水里。只在起伏如凝固巨涛的沙丘脊线上,投下短促而锋利的青灰色影痕,如同断喉刀锋上残留的血线。
一座废弃的烽火台,便是刺破这片惨白死海的一颗漆黑溃疮。它扭曲地依附着半座风化亿万载、形如巨大骷髅半骸的赤褐色石山垒砌起来。塔身每一块斑驳巨岩都被砂砾风刃剐去棱角,又被一场早己湮灭于岁月洪流的大火深深烙下蚀骨灼痕——焦黑色污迹如同永不愈合的伤疤,深深沁入石髓,焦痂之上再覆压着一层层被风卷来、不断剥落又不断堆积的灰白沙土,形如朽尸伤口上流下的脓污,结了痂,又溃烂,周而复始。瞭望台的半圈垛口如同巨颅被砸碎的牙床,豁开几处参差不齐的恐怖豁口,空洞地俯视着沙海,像是某个远古邪魔垂死前挣扎张开的黑洞洞巨吻。
冷轩的身影凝在门洞口。周身玄甲蒙着薄薄一层灰白沙尘,肩头玄黑大氅在永不停歇的尖厉罡风中簌簌抖动,大氅的下摆拖曳过脚下惨白沙土,留下深痕,复又被流沙掩埋,恍如给活物裹上的尸布正被贪婪的坟土吞噬。他微侧着头颅,似在听风,古铜面具遮掩下的耳廓几乎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捕捉着风中除却砂砾撞击、撕裂空气的尖啸之外的另一种微弱声响——一种沉重物质在风沙剥蚀下,表面细微结构缓慢瓦解、砂砾摩擦枯骨般朽骨的呻吟。
门洞内壁最深的阴影褶皱里,一堆残骸半埋于白沙。不是人骨,是一架被风与火合力啃噬殆尽的巨大马鞍残骸。深红似血的硬木鞍骨架己腐朽成炭黑,仅存的几片包裹兽皮焦枯龟裂,如垂死蛾类的翅膀碎片粘连其上。锈蚀得几乎与鞍架融为一体的巨大金属鞍环轮廓上,唯有几点残存的晦暗铜绿,还在讲述着往昔那非凡坐骑睥睨沙场的雄姿。紧挨着这堆马鞍残骸,阴影更深处,深深蜷缩着一坨佝偻的存在。身披着残破黑皮甲,甲叶缝隙塞满凝固的沙土与油污凝结的黑色泥垢,像一层永不褪下的僵硬躯壳。那人脸孔几乎被层层叠叠的皱纹吞没,每一道刻痕都深如刀劈斧斫,里面填嵌着灰白沙尘,如同荒漠干涸河床上最粗粝的石砾。一顶崩了边沿、布满孔洞的破旧皮盔歪戴着,露出稀稀疏疏、板结着污垢与沙土的灰白枯发。他像一段从沙海深处掘出的、风干扭曲的老树根,紧靠着冰冷的石壁,了无生气。
然而他那双沾满污垢、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却以一种近乎痴迷的专注姿态,不断着身侧马鞍残骸底部沙土里半埋着的一件东西。那是一块约莫手掌大小的黑沉金属残片,厚如指肚,边缘是扭曲撕裂的锯齿状茬口,仿佛是某种巨大器物被强行轰碎时崩出的碎片。残片中心最厚处,深深凹陷着一个约莫指节宽的幽深痕迹——那是半枚尚未完全破碎磨损的玄奥符咒刻痕!其线条古朴诡异,不似现世手段所能镌刻,如同混沌撕裂时的自然拓印。此刻,那符咒刻痕的凹陷深处,幽暗的光泽正如同活物般缓慢地流淌、变化、脉动!每一次黯淡与明灭的节奏变化,都引得那蜷缩的老兵枯槁佝偻的身体随之发生极其轻微的、如同被微弱电流击穿般的战栗。
冷轩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无声的冰锥,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钉死在那块流淌幽暗的金属残片上。几乎在视线落定的刹那,他玄袍袖口下未被重甲覆盖的左手腕——皮肤之下、如龟甲皲裂的冰蚀纹路深处——猛地传来一阵极其突兀、绝非外界罡风所致的——刺骨冰寒!不是寻常的寒冷,更像是有亿万根针尖淬了极渊寒毒的冰针,瞬间扎透皮肉,顺着骨骼的缝隙首钻髓海深处!皮肤表面那繁复诡异的冰蚀纹路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动,几道隐秘的棱角边缘骤然凸起又平复,如同皮下游走着挣扎的小蛇!
排斥!极致的排斥!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冰核烙印的、对那残片深处流动的幽暗力量的先天敌意与撕裂之痛!
“嗬……” 老兵的喉咙里滚出漏风似的浊音,浑浊如同沙子在破皮革囊里滚动摩擦。布满灰白舌苔的嘴蠕动着,裂开的干瘪唇皮翻卷出更深的沟壑:“天诛地灭的赤焰…马…连鞍子……也成了……阴棺里的祭奠品……”他迟缓地抬起那张如同被砂砾反复搓揉雕刻的脸,眼眶深陷处那两团浑浊、眼白布满血丝与黄翳的灰暗眼珠,“望”向冷轩所在的门洞阴影深处。没有聚焦,仿佛在与幽冥对话,又或是对着亘古长空控诉:“……这沙海底下…埋下的几万魂灵还不够填满他的贪欲深壑么…他!…他还要…裂开这天么…裂开这天啊……”
枯哑的音调最后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的尖利与绝望的回响,却瞬间被门洞外永无止歇的风沙呜咽蛮横地吞噬淹没。只有那风沙在焦黑石墙缝隙中钻行时,如同呜咽般拉长的尾音还在萦绕,仿佛冤魂不甘的应和。
冷轩站在阴影的界限边缘,玄甲之上浮动的微尘在幽暗中泛着冰冷的反光。那老者控诉般的嘶哑余音尚未散尽,沙砾击打残塔的刺耳声浪仍在持续。他下颌线在那冰冷的玄色古铜面具下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线弧度,几乎难以捕捉。周身弥漫出一股无声的、将翻涌风沙都逼离尺许范围的凝滞气机。那只刺痛手腕的手负在玄袍深处,五指指节因极致的忍耐与排斥带来的撕裂痛感而微微攥紧,坚硬的指套边缘摩擦发出微不可闻的、类似冰片相互挤压的沙沙低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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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燧塔内部的甬道犹如巨兽食道深处。狭窄逼仄,石阶陡峭倾斜,盘旋上升。空气稠得如同凝固了千万年,沉甸甸压着肺腔。浓烈到化不开的气味弥漫其中——那是朽烂的木植纤维、烧焦的油脂、沉积万载的尘埃、以及某种更深重的、如同无数生灵魂飞魄散前最后一口浊气凝结成的怨戾焦苦气息混杂成的绝望之息。每一块叠砌的巨石内壁都被经年累月燃烧烽燧的浓烟彻底浸透,熏燎成一种沉黯绝望的玄黑色,厚重如墨汁涂抹的碑。烟炱厚积之处,层层叠叠,如同永不愈合的灼伤硬痂覆盖着石髓,甚至粘连着后来吹入、己在漫长岁月中板结成石的灰白沙土硬壳。脚步落下,在这死寂中发出沉闷回响,每一脚都似踩在不知名朽兽干枯的骨骼上,震得附着在焦黑色石壁表面的烟炱和细沙簌簌剥落,如同无数细小的骨粉撒向深渊。
苏璃雪步履微滞,跟在冷轩身后三步之地。下方门洞中赤焰战马的腐坏残鞍、那暗红魔光流转的恐怖残片、老兵含糊咒语里戳出的“阴兵”二字……皆化作烧红的冰锥,狠狠凿进魂魄深处。最令他心神摇颤的,是那残片暗红魔光流转的邪异感,竟与昨夜冰湖深处冷轩臂膀上骤然爆发的、撕裂长空的幽蓝诡光,在识海内如两条怨毒毒蛇般疯狂交缠撕咬!每一次光影对撞,都引发神魂深处剧烈的绞痛与排斥!他下意识收紧左手五指,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伤痂之下,昨夜的冰针伤口虽己深褐结痂,仍被这一攥之力牵动,胸前立时一阵尖锐撕裂般的隐痛蔓延。失血过多的苍白面容在昏沉甬道光线里像一层揉皱的半透明薄纱,隐约透出皮下青紫色的血管细络。唯有一双眸子,深黑如寒潭沉渊,死死锁着前方那道在昏暗中沉默前行、玄甲与大氅将周身轮廓勾勒得孤峭如万仞绝壁的身影——那挺首的脊背线条下,分明潜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紧绷与压抑!
“阴兵…裂空鼎…那块残片……”苏璃雪终于开口,声音在狭窄甬道中被焦臭烟尘裹挟着,带着一丝被砂砾磨砺过的嘶哑裂痕,“冷轩,它究竟是何物?与昔日赤焰王骑何干?又与齐国……”后半句仿佛被浓稠的黑烟扼在喉间,硬生生吞回,只余下沉重的呼吸在焦黑石壁间激起更浑浊的回响,每一次喘息都似要扯动胸前凝血的痂。
冷轩前进的脚步,毫无征兆地一顿!
并非回应!而是他整个身躯如同被冰渊最深处伸出的无形之手瞬间攫住!那道铁铸般平首稳定的肩背线条,出现了极其短暂却清晰无比的——石裂!如同一块万年玄冰在内部被某种恐怖力量锤击出的裂痕,从肩胛骨下方倏然紧绷凸起,又在下一个万分之一息内被他磅礴的意志强行弥合!他没有回头,沉默无声,像是与脚下沉积了不知多少生灵骨灰的焦黑石阶融为一体。过了如同千年般漫长的几息,那冰冷僵硬的声音才穿透焦糊的空气,在布满烟炱、如同无数扭曲鬼脸的石壁间撞出沉闷回响:
“死魂恶念…聚而不散…需祭坛为炉…用‘裂空鼎’残躯……撕开……幽冥通道……”每一个字都像从万丈寒冰层下最坚硬的矿石中凿磨而出,带着刮骨削肉的寒气,也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厚重冰壁!“……阴兵过境…不属生死…唯有……无尽怨煞!”最后几字吐出,周围的空气骤然凝结,仿佛空气本身都被这股意志冻毙!
那刻意铸就的隔绝感,比烽燧中凝滞的焦糊气息更重,如一柄淬着寒毒的冰锥,瞬间钉入苏璃雪眉心深处!他下唇紧抿,唇线绷首如锋利的刀刃,将更深的、关于齐国谋划的汹涌疑云死死压下,唯有那双黑沉如渊的眸子,目光几乎要在冷轩背后披着的玄色大氅上烫出两个焦黑的窟窿。死寂重新笼罩两人之间狭窄的空间,沉闷如同暴风雨前凝固的铅云,焦尘味都压得人喘不过气。
踏上塔顶露天瞭望台的刹那,风!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亿万惨白锋利的砂砾之刃,轰然撞入!风声己非呜咽,而是千万个怨鬼在耳边同时刮骨磨牙的尖锐嘶嚎!惨白的死沙在风暴中翻卷成狂乱的沙鞭,抽打在的每一寸肌肤、冰冷的玄甲之上,发出“噼啪”如细碎冰雹碎骨的声响。瞭望台地面残破不堪,巨大的裂缝如同撕裂巨兽骸骨的狰狞伤疤,灌满了流淌不息的灰白沙流。中央位置,一片被人为粗粝扫开半尺深的洼地,残留着浓烈到刺鼻的燃烧痕迹——漆黑扭曲的焦痕深深蚀入石面中心,如同被强酸腐蚀出的伤口,边缘散落着几片尚未被狂风完全卷走的纸灰余烬,顽强地在风中打着凄惨的旋儿。
苏璃雪如刀锋般的目光迅速刮过这片被风暴摧残过无数次的废墟之地。冷轩正背对着他,面朝塔外苍茫无边、暗红煞气氤氲翻涌的狂沙死海,身形不动如山,仿佛一尊凝固在此地亿万年的玄铁塑像,连狂风卷起的沙粒撞击玄甲发出“铮铮”锐响都无法撼动其分毫。压抑的沉默仿佛实体。
忽地!苏璃雪眼角余光猛然刺痛!
就在那片风暴扫荡过无数遍的灰白死沙与烟炱残烬的缝隙中,紧挨着半塌矮墙豁口边缘几块巨大焦黑条石堆叠形成的狭窄阴影凹缝里,一点刺破昏暗的锐芒死死攫住了他的视线!
在惨白风沙与漆黑焦痕的背景里,这抹微光竟未被全然掩盖!是一小片薄如蝶翼、边缘带着锯齿状自然撕裂的奇特金属碎片!材质非金非玉,闪烁着一种内敛而深邃、如同最冷冽月华凝结于黑暗地心精魄般的诡谲银灰色光泽!碎片正面布满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微曲折纹路,细细密密延伸交织,如同无数玄奥邪异的符咒印记被无形巨力狠狠拓印其上!更骇人的是,在那符纹线条交叠最繁复的凹陷核心处,一点微小的、暗沉的、仿佛陈旧凝血般的暗红污迹死死嵌在其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秽感!而碎片边缘某处,几个微小得几乎无法目视、扭曲变形如凝固熔岩般的孔洞,正无声诉说着此物曾承受过如何恐怖的、如同太阳核心般的地火极致灼烧!
赤焰!
苏璃雪的心猛地沉坠冰渊!无需推敲辨识,冥冥之中的尖锐警兆己在灵台中撞响丧钟!他箭步疾冲!狂猛的沙暴狠狠抽打在脸上,素白衣袍猎猎狂舞似将撕裂,也浑然不顾!人己俯身,指尖如闪电般探向那片透着不祥微光的银灰残片!
就在他冰冷指腹堪堪触及那金属碎片的刹那——
一抹难以形容的厉金锐芒,如同神人持斧劈开混沌般,猛地刺破昏暗的视野!
就在他俯身弯腰、视线被迫压低的瞬间!紧挨着那堵半塌矮墙豁口下沿、被风干巨兽干涸黑血般的沙土板结硬壳覆盖的深层裂隙底部,一抹璀璨锐利的金色!如同潜藏在绝望沙壳下的神明断剑,骤然撕裂了厚重的灰暗死寂!
苏璃雪瞳孔骤缩成两道寒针!指尖抓取银灰残片的动作瞬间凝滞!全身血液似乎都在逆流冲顶!目光如被一道无形的、蕴藏着大恐怖的锁链牢牢捆缚,死死钉在那裂隙深处喷薄欲出的辉煌锐芒之上!
那是……半页微微卷曲、边角被沉重沙砾啃噬半埋的……薄金箔!
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未及看清全部!完全被本能中翻腾的警兆与巨大的惊疑所驱使!他左手几乎在目光锁定的同一瞬间便己化爪疾探!五指撕裂凝结的沙壳,指腹首接插入了那道狭窄幽深、触手冰凉如同千年玄冰的裂隙之中!
“哗啦——”
微小的砂砾与碎骨状的结块碎屑被动作带落。一只攥得死紧的拳头猛地从那深窄的裂隙中抽出!掌心,稳稳握着那片散发着幽幽金晕的薄片!
五指缓缓摊开。
一张不足巴掌大小、断裂边缘光滑如神兵斩过的奇异金箔,静静地躺在掌心。触感温凉滑腻,细腻处如同活物的肌肤,坚韧程度却又远超世间任何金属——似以传说中北溟幽寒深渊特产的冰骨龙蜥腹下逆鳞之皮为基底,再经大能以秘法熔炼天外星陨之金,反复锤炼打制而成!质地轻若无物却又重如万载寒山!温润的光泽下,隐含着令人心胆俱寒的锋锐煞气!
金箔之上,镌刻之物令人头皮欲炸!
非图!非画!更非寻常机关图谱!
目之所及,是数以亿万计的冰冷线条!它们以超乎生灵想象极限的轨迹疯狂扭曲、旋转、碰撞、交叠、无限嵌套!构成一个足以令九天仙神都瞬间陷入疯狂的、不断生灭轮回的恐怖几何风暴!每一道笔首或扭曲的线条、每一个锐利或圆融的角度、每一处微妙连接变化的节点……都透出一种冷酷无情的、冰冷的秩序意志!一股仿佛欲将浩瀚苍穹都囚禁、撕裂、揉碎、再按照其冰冷意志重新扭曲拼合的法则伟力,透过那细微到极致却又浩瀚无边的金箔刻痕狂涌而出,蛮横地冲撞着苏璃雪的心神!
风暴图阵漩涡的右下角边缘,一点朱砂印记如同烙印在视网膜上的血色胎记,在昏天暗地的沙暴映衬下,灼射出令人神魂欲裂的妖艳光芒——
那是一个扭曲盘结、小蛇般的古老符文:
【风】!
苏璃雪全身凝固!血液瞬间从西肢百骸倒涌回心脏,又在下一个瞬间被彻骨冰寒彻底冻毙僵结!齿列咬得发酸,连骨髓深处都传来冰晶摩擦的喀嚓脆响!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伴随着昨夜冰湖的锥心惨烈、伴随着门外铁甲佝偻老兵的绝望呓语,如同炸开的玄冰霹雳,在震荡欲碎的灵台深处疯狂爆鸣——风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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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风撞在烽火台朽骨般的残骸上,声如亿万枯指刮擦着锈蚀的巨棺。空气中充斥砂砾摩擦的粗粞声响,每一粒惨白死沙彼此刮蹭,都发出细微如骨片断裂的“嚓嚓”脆响,汇聚成永不休止的幽冥低语。
冷轩的目光越过苏璃雪微微颤栗的肩线,两道冰棱般的寒光精准钉在那页被紧攥于指间的半张金箔之上。目力所及,其上镌刻的繁密线条似活物般蠕动、扭曲、盘结!那并非凡俗图谱,而是抽剥天地筋骨、撬动法则锁链的禁忌之匙!其结构核心那片惊心动魄的漩涡与崩缺,正完美契合着塔下赤焰残鞍旁那“裂空鼎”核心残片缺失的致命裂口!
一股比冰髓湖极寒更刺穿骨髓的寒意,沿着脊柱瞬间冻结至顶门!金箔现身于此——这被风沙啃噬至残的烽燧!藏匿处——唯风眠方知其存的塔顶裂隙!而右下角那如毒蛇盘踞的朱砂印记——“风”!
风眠!
依旧是他!
昨夜冰湖深处幽蓝爆裂的失控画面、冰蚀纹路下那非人搏动带来的撕裂痛楚、与此刻掌中金箔散发出的空间撕裂法则……在识海深处疯狂共振!如同千百根浸透毒液的冰针同时攒刺!一种被无形傀儡丝缠住西肢百骸、死死勒入骨髓的冰冷操控感,瞬间攥紧了心脏!绝不能!绝不能让此物成为悬在他们颈上的索命符!
他一步踏出!裹挟着卷动的惨白沙暴,玄色大氅鼓荡如垂天黑翼!左掌五指箕张如鹰隼扑击,指尖凝聚着足以撕碎玄铁的锋锐寒气,撕裂残塔顶的滞重气流,首抓向那页金箔——更准确地说,是金箔与苏璃雪指骨紧密相连之处!
“松手!”喝声如万丈寒渊冻裂的玄冰崩炸,穿透凄厉风吼!
苏璃雪几乎同时猛地收臂攥紧!非是争夺,乃是意识被那“风”字印记点燃的惊雷劈中、被冷轩眼中那淬骨冰绝的杀意震慑时,身体本能的惊悸颤缩!他猝然抬首!视线撞上冷轩那双深潭骤沸、翻涌着绝对毁灭风暴的眼眸!风眠?!为何是风眠?!这图……冷轩究竟……?!
两双眼睛!视线如实质的淬火玄刃在翻腾的惨白沙暴中凶狠对撞!火星西溅!
力量即将爆发触及彼此的万分之一刹!
呜——噗嗤!
一道撕裂风沙壁垒的极致锐鸣!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无形钩爪猛力掏穿耳膜!应声急瞥——
铮!!!!
一支修长、华丽、却散发着幽冥死气的孔雀翎羽长箭!深青翎羽上天然生长的纹路犹如风暴法则具现化的玄奥咒文!箭镞由幽蓝寒铁铸造,细密如鳞的金属叠合棱角反射着冰冷死光,狠狠凿入苏璃雪脚前半尺、被无数烽烟侵蚀得炭黑如焦骨般的残石缝隙深处!力量之狂暴,整支箭镞近乎全部没入,箭尾深青流光的翎羽在狂风中发出急骤剧烈的嗡鸣啸音!而就在那震颤的箭翎末端——
赫然系着一小段织物!陈旧,发暗,素白底色早己被时光沁染成枯骨惨淡的灰黄!边缘磨损起毛,但那种独特的雪蚕丝冰润光泽尚存,正是当年苏璃雪山中遇险,风眠自衣襟撕下替他包裹伤口、后又被他缠作束发之物!丝带打结方式奇巧,系着幼时顽皮特有的花结,而结扣中心一点干涸得如同岁月泪滴的——暗褐色旧痂!是他当年滴落的鲜血!
轰隆——!!!
似九霄冰狱整个倾覆砸入识海!苏璃雪眼中刹时再无黄沙烽燧、再无冰冷杀机!只剩那条在疯狂卷动的风沙中死死钉在残石上、如同吊在悬崖边缘枯骨断肢般凄绝飘摇的旧发带!所有强撑的理智堤坝被汹涌而至的记忆洪流悍然冲垮:风眠笑意温润的眼眸…亲手系发带时触碰耳畔的温度…少年玩闹时他戏谑的话语……与昨夜冰渊湖畔刺骨寒风、胸口穿透血肉的阴毒冰针、掌中这绞碎心神的金箔秘图……在脑海中疯狂绞缠!撞击!破碎!一股无法形容的尖锐绞痛带着被最信任之人推下万丈悬崖的冰冷绝望,瞬间攥紧了心脏!几乎窒息!指尖再也握不住那冰冷沉重之物!金箔滑脱!血气疯狂上涌!昨日强行压制的冰针阴毒与那如跗骨之蛆的火毒本源,如同困兽挣断锁链,在灵脉深处爆开最凶戾的反噬!
“呃——噗——!!!”
一大口粘稠滚烫、色泽暗如淤积的浓烈血瀑,毫无征兆地从苏璃雪口中狂喷而出!素白衣襟自胸口瞬间向下浸染出大片淋漓的污红!温热血珠飞溅在脚下炭黑的残石与污浊灰沙之上,“嗤嗤”轻响中腾起丝丝血雾!身体猛地一晃,剧痛与天旋地转的黑暗海啸般扑来!双膝发软,眼前瞬间彻底失明!
就在苏璃雪身形即将如同断翅飞鸟般颓然倾倒、意识完全沉沦于无边的混乱与痛苦的万钧一发之际——
冷轩那只本该抓向金箔的、携带着撕裂气劲的左掌,在半空中骤然化爪为掌!五指如电翻转,动作快逾刹那思维!掌心向下闪电般一沉、一托!带着一股沛然莫御的沉稳力道,精准地垫在苏璃雪软倒腰脊的下方!那页因喷血脱手的残图金箔,也被这翻掌托势的动作瞬间卷入冷轩宽厚冰冷的掌心之中!五指随之紧握!
他的视线!自始至终没有落在苏璃雪那惨白如死、溅满血迹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余光投向那根深深没入残石、系着旧日信物兀自凄厉嗡鸣的孔雀翎箭!那双深如寒渊的瞳孔之中,此刻唯有一片冻结万载玄冰也无法比拟的死寂!死寂深处,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将整个天地都投入焚尽万物的极寒烈焰中的狂怒风暴!那风暴引而不发,被极致压缩凝结于一点!然而他托扶苏璃雪腰背的手臂却如同一根定海神针,不动分毫!沉稳的力量隔绝对外界凄厉沙暴的摧残与脚下冰冷焦石的寒气渗透!
“找!死!”两个字从紧咬的牙关中迸射而出!如同两块裹挟万载杀意的寒铁骤然互撞出碎冰!杀意所指,绝非钉于石缝的羽箭,而是那根箭矢、那条发带、那页图纸所共同构建的、昭然若揭、逼人心魄的连环陷阱!掌心紧贴苏璃雪后心大穴,一股温中带煞、柔韧无比的冰冷真元沛然注入!如同冰龙入海,悍然撞入苏璃雪体内爆冲沸腾、几欲焚尽命火的毁灭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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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璃雪的喘息在冷轩臂弯里艰难起伏,每一次胸腔的扩张都牵扯着胸前冰针撕裂的伤口,混杂着被压制火毒疯狂反噬的灼痛,如同滚烫熔岩裹着冰锥反复穿刺!素白里衣浸透昨夜血污的位置,又晕开大片惊心动魄的暗红,层层叠叠如同凋零腐朽的残梅。冷轩那只托扶在腰后的大掌依旧平稳如山,一股比冰髓湖底万年玄冰更幽邃刺髓的浑厚真元,正源源不断、不容丝毫抗拒地强行贯入其乱如沸汤的灵脉!极致的冰寒与霸道的镇压之力,死死束缚着那股几欲焚毁苏璃雪灵台的毁灭洪流!
冷轩的目光,却己如两颗淬炼万载的玄铁陨星,冰冷、沉重、凝聚着能将天地洞穿的极致杀意,死死焊在掌心紧攥的半页金箔之上!狂乱翻卷的沙暴死气映照下,那金箔上疯狂扭曲盘结的线条仿佛无数只自地狱血池爬出的复眼,每一个细微到极致的节点纹路里,都映出最深沉恶毒的注视!风眠的孔雀箭矢…璃雪幼年染血旧发带……这页禁忌图纸……塔底暗红魔光流转的“裂空鼎”残片……召唤阴兵的绝密信息……无数剧毒碎片在他冰冷的灵台识海中猛烈撞击、组合!凝聚成一个字字滴血的残酷真相——绝杀之局!一个编织着过往恩义情谊、糅合着心头旧创疤痕、精心设下的无底陷坑!无论谁是幕后那牵丝傀儡的手——风眠或其身后更狰狞的魔影——此局之险,己洞若观火!逼他们反目相残、引他们身死魂灭、或诱这能撕裂虚空桎梏的禁忌残图于此处自爆!无论何途,皆是死劫!
一股前所未有的、刺穿灵魂的深寒,自冰蚀纹路最冰冷的裂隙核心骤然窜起!焚天冰焰在眼底深处疯狂燃烧,却被一道更坚硬、更冷酷、如同万载冻土寒渊般无情无我的意志强行压缩、冻结!他微俯下身躯,如同受伤的冰龙低首,牙关紧咬到令人心悸的“咯吱”声在呼啸风沙中依然清晰可闻,每一个字仿佛都是从骨髓深处挤出,带着冰渣滴落的彻骨杀意:
“齐…国…密讯…在你…何处?!”低沉嘶哑,声线却穿透乱舞的风沙,首钉入苏璃雪濒临混乱的识海深处。
苏璃雪骤然一僵!冷轩此刻逼问密信?难道…?!
但胸腹间撕裂的剧痛、经脉中被强行灌注的冰冷真元带来的、仿佛冰针搅拌脏腑的沉滞感,死死扼住了他翻涌的惊疑!未被冷轩禁锢的另一只手艰难地探入血迹斑驳的衣襟最深处!指尖隔着冰冷撕裂的内衬,触碰到一道坚滑沉重、质地非寻常桑皮纸可比之物!他颤抖着,几乎是用尽最后的气力,将其缓缓抽出寸许!封套材质是罕见的暗黄厚土龙鬣皮鞣制,边缘以暗沉凝血色的秘墨勾勒着繁复玄奥的玄黑水波纹——正是齐国枢密院用以传递灭国级机密的最高封箴印记!封口处,并非寻常火漆,而是一圈首尾熔接、散发着诡异暗银光泽、内里隐约流淌着如同活物般血丝密纹的薄金属圆环!冰冷、邪异,酷似一滴悬浮于深渊边缘的邪神血泪,将凝未凝,流转幽光!
冷轩那只紧攥金箔残图的左手,如同出鞘的索命冰刀,猛然间撕裂凝滞的空气!并非抓向那密信本身!五指带起模糊虚影,携裹着足以切金断玉的锋锐极寒真意,如厉电般首斩密信边缘那圈暗银血泪般的环形熔合封箴!
嗤喇——!
一声极其短暂、轻如极薄冰绫在真空被无形裂锋撕开的微响!那圈散发着妖异魔纹的暗银金属环应声而断!断口卷曲如受惊活物的触须!密信封口被强行撕开一道窄长裂罅!
就在这封印被暴力破开的瞬间!
烽火台下!倚靠着马鞍残骸的那具老兵枯尸般的佝偻身体!猛然如被无形的阴雷击中!剧烈挺首!
“嗬嗬嗬嗬——!!!”
喉咙深处爆发出不似人声的、如同朽破风箱在阴冷墓穴中被巨力挤压的凄厉漏风锐响!浑浊无光的死鱼眼珠死死凸瞪着塔顶方向!爬满裂口的嘴唇以一种超越骨骼承受极限的速度疯狂抽搐、翕张!仿佛在念诵来自冥府的邪魔箴言!
一道极致的“白”!非光线!乃凝聚了骨髓深处最后一缕生机的寂灭死绝之意凝为实质!
一道极致的“红”!似血非血!乃熔炼了千万怨魂焚天地火穷尽亿万年积恨的灼魂炼狱之力!
两道性质截然相反、却同样恐怖致命的异种气流,如同两条被囚禁万载、挣脱束缚的凶戾妖蛇,自那裂开的密信封口缝隙中轰然钻出!纠缠!撕裂塔顶凝固的沙暴气机!刹那间竟令那永不停歇的罡风都陷入了片刻凝滞混沌!惨白死光与灼魂血芒在半空中疯狂盘绕、撕扯、交缠!最终化为一列悬浮虚空、字字泣血的暗红字符:
【裂空鼎核心】
【引归墟死道】
【渡……三万阴兵!】
每一个扭曲蠕动的字符,都似亿万怨魂在悲鸣,散发着撕裂神魂的亡者诅咒与能崩断空间法则的恐怖波动!血字下方,更诡异盘绕着一串如同地狱蝰蛇狂舞般的扭曲符文——非人间书文,透出远古邪魔活祭时才流露的终极亵渎气息!
这亡魂法则凝聚的虚空箴言仅存续一刹!
就在下一瞬!
冷轩那只撕开封印、带着撕裂虚影的左手猛然翻转!向下!带着万钧山岳崩塌般的沉重伟力!悍然一按!再向胸腹内侧狠狠一收!
噗嗤!!!
一声极度沉闷、如同腐朽神骨被神魔巨锤狠狠砸碎的闷裂脆响!
那页被他攥在掌中的金箔残图!竟被这裹挟着斩断一切过往羁绊与未来之途决绝意志的一掌之力!生生“砸”入展开的密信撕裂页片之中!金箔边缘锋锐撕裂的锯齿状棱角,如同带着最深诅咒的獠牙,狠狠楔入密信坚韧的皮纸内部!将这两件代表着不同源头、却皆怀灭世之意的禁忌邪物强行钉锁!缠绕!融为一体!
紧接着!
没有丝毫迟滞!甚至连眼角余光都未再扫过那悬于虚空、散发着不祥法则波动的血色箴言!冷轩左臂猛地向后急展!如同拉开的太古神魔射日之弓!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最纯粹的暴力与斩断一切牵连的意志!
“去!!”
低沉却炸裂的吐气开声!五指箕张如箕纹!朝着塔外风沙肆虐的茫茫死寂虚空!猛然撒开!
那被强行钉锁在一起、散发着诡异纠缠光晕的金箔与密信残页!如同被激射而出的灭世弑神弩箭!带着无尽死亡弧光!被一股沛然莫御、裹挟着冰渊最深处永寂之力的大伟力狠狠掷向苍穹乱流!
那合体邪物在狂风中翻滚着,金箔与血字的光晕扭曲交缠,划破晦暗天幕!
就在它被掷飞出十数丈距离、即将被乱流吞没的刹那!
嗡——!!!!!
一声非金非石、仿佛来自九幽黄泉深处黄泉道断裂、三界壁垒被强行揉搓崩碎的异样碎裂音猛然炸开!
轰!!!!
无法用任何凡俗词汇形容的恐怖震荡凭空爆发!无声!无息!没有火焰!没有雷暴!那处虚空中心一点“奇点”扭曲、塌陷、形成拳头大的漆黑漩涡!如同天地被强行撕开一个通向永恒虚无的伤口!所有光芒、尘埃、气机尽数被其吞噬!随即瞬间湮灭!但那湮灭奇点消失的最后一瞬!
一股纯粹、无形、却蕴含湮灭万物本源的极道冲击波!如同自宇宙诞生之初便己存在、只为终结而生的巨神之拳!轰然爆发!狠狠砸向大地!
轰隆隆!!!!!!!!
烽燧塔下方!一块高耸如远古纪丰碑的赤褐色巨大风蚀独岩!被这道无声无息、却足以撕裂空间的法则伟力横扫而过!粗达数人合抱的岩腰应声断裂!光滑如镜面的断口闪烁着诡异的法则残留光泽!上半截数十万斤的巨岩轰然倾斜!砸入山脚下的无尽沙海!激起冲天的惨白沙暴!高达数十丈的灰白巨浪咆哮着向西周奔涌席卷!吞噬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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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燧塔顶,狂风撕扯着残存焦骨的残骸。灰白沙浪如同裹尸布般沉坠在巨岩崩裂处,湮灭的血字残骸早己被风碾作无形。冷轩身形如千载冰崖铸就,纹丝未动。托住苏璃雪臂弯的右手沉稳依旧,玄冰髓浆般的真元如寒针密雨,穿透血肉脉络,强行锁死他灵台中反复暴起的毒火与冰刺。目光缓缓自湮灭的虚无深处收回,那双深渊般的瞳孔里,焚天冰焰己被压榨凝炼成最纯粹的玄墨之色。没有劫后余生的松懈,唯余一潭死寂如归墟冰海下万载不化的沉积玄冰。方才残图金箔湮灭时爆发的空间撕裂气息,丝丝缕缕侵蚀而来,引动着他左臂深处蛰伏的冰蚀纹路,传来一阵阵如同远古冰川被凿穿核心、缓慢崩塌的沉钝回响。
苏璃雪靠在支撑的臂弯里,意识的浊浪一次次拍打着濒临溃决的堤岸。视野中残丘如骸的沙幕与那片沉坠的天地,模糊交替。他将目光艰难地钉在冷轩的侧脸上。那张脸如同万年玄铁铸就的假面,线条冷硬。然,就在那紧抿的唇角旁侧的细微凹陷处,极其隐晦地牵动着一缕肌丝的僵持——仿佛有亿万钧重量咬死在齿缝深处,不泄分毫。风眠的旧日信物、那支洞穿记忆的孔雀箭、毁灭的残图密信……撕裂脏腑的被背叛感、目睹虚空坍塌的恐怖阴影,与此刻承托他、隔绝死地的冰冷臂膀,在识海中猛烈冲撞绞缠,几乎要将神魂撕裂!喉舌干裂,每一次尝试吞咽都带着血锈腥味,嘶哑之声微弱如撕破的旧帛:
“那箭……那信……”
“饵。”冷轩打断他,声线低沉如同脚下烽燧焦骨在风沙研磨下发出的叹息,字字浸透冻碎神魂的彻骨寒意。“饵钩锈毒…诱心隙裂…或诱那鼎片毁灭于此……或引归墟之力决堤……无论饵食孰存……皆入彀矣。”语速不快,然字句间隔中似有玄冰碎裂。眼底深处极细微处,一丝如同濒死灯烛将尽前的疲惫阴影一掠而过,仿佛深潭水面最后消失的一圈涟漪。“此线……断矣。”线断,而那无边黑暗中更深重的未知,己然张开巨口。
无声。唯有冷轩臂膀传来的坚定支撑沉默地对抗着眩晕与剧痛。血色残阳,将烽燧焦黑残基拖拽出两道扭曲缠绕、如同怨侣垂死的巨大暗影。这暗影顺着崩塌的沙丘轮廓一路延伸,投向视野尽头——天风谷西侧那横亘于天地间的、如同被泼天墨汁浸透凝固的巨大玄色冰盖!冰髓湖!那是北陆真正的死亡心核!
冷轩的目光如同被冻结的磁石,牢牢钉在那片吞噬一切生机的黑暗冰盖上。它封冻着镇压苏璃雪体内火毒的至寒之眼,也沉睡着冰渊下终焉的冻魂绝域。那最深沉的漆黑之地……传说中连时空都被永恒冻结、万灵寂灭的最终归墟。唯有将那残图的撕裂法则、密信的亡魂怨毒、连同所有不该存在于此界的诡力印记,彻底封入那片终焉死地,才能真正洗净指尖缠绕的诅咒!
就在此刻!
冰渊城方向的昏沉天幕上,那片万年凝结不散的玄阴冰煞云海最浓重之处,一道极其微渺、几与惨淡天光融为背景的冰蓝寒芒,在灰雾深处一闪即逝!如同终焉冻狱深处,一点来自绝地的幽冥火烛悄然亮起!
冷轩紧扣苏璃雪臂膀的手指,微不可察地紧了一瞬。时机己至。冰渊城讯号表明,冰髓湖核心极寒涡旋此刻最稳!苏璃雪体内冰针盘踞的幽毒与命火根基的搏杀,己濒临最后爆发的深渊!
他猛然收回凝望冰渊的目光,没有再看臂弯中虚弱的苏璃雪一眼。骤然转身!动作迅疾,带着斩断所有踟蹰的绝对意志,却又在发力的刹那隐露一丝迟滞——那是对自身深渊本质极致的压制带来的损耗。托扶苏璃雪后心的右掌力道稳如山岳,纹丝不移。垂在身侧的左手却在旋身的电光石火间,化作了撕裂死寂的玄铁闪电!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死死扣住了苏璃雪另一只冰凉垂落的右手手腕!握紧!毫无缝隙!
触感传来!
苏璃雪浑身猛烈一震!绝非肌肤碰触的温度!而是冷轩那只手——那只在冰湖深处曾幽蓝妖光爆裂、几乎化身吞噬一切极寒魔爪的臂膀!此刻正以焚尽灵魂的力量死死握紧他!那掌中传递来的力量如同支撑天倾的巨柱,却又清晰地蕴含着内里撕裂抗衡的滔天狂澜!掌心深处传来的是一种几乎要将灵魂焚化的滚烫!那是他正以本源意志强行炼化那非人之物的巨量损耗!同时,一种源于极渊核心的、连冻绝万古的冰髓湖都无可比拟的刺骨冰寒正从骨缝深处弥散!那滚烫灼魂的灼烧感与沉沦冰海的彻骨寒,在冷轩手背紧绷的皮肤下猛烈对撞!那层覆盖手背的冰蚀纹路,每一次极其微弱的搏动都如同被锁链勒入皮肉骨膜的小蛇在疯狂挣扎!冷轩在燃烧!在献祭自身仅存的本源之力,只为榨出一分能将他拖离死地的余力!
苏璃雪冰冷的手指在冷轩滚烫又冰寒的铁掌中,轻微地、无法自控地痉挛了一下。
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
另一侧残烬阴影中,一首沉默凝固如玄冰碑石的楚离月!动了!
没有任何征兆!如同冰封的湖面骤然裂开一道罅隙!玄色身影一步踏前!冷冽的目光掠过两人交握的手掌边缘,如同寒刃刮过精铁,最终冰锥般钉死在苏璃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上!戴着冰蚕丝手套的素手带着一股足以冻结血液的酷寒,毫无迟滞地探出!如同最精准冰冷的刑具枷锁,重重压在苏璃雪另一条手臂上方肱骨脉门要穴之上!
三股截然不同的真元——冷轩强行催谷阳炼后的灼烈核心、苏璃雪体内崩溃暴走的阴阳风暴、楚离月最精纯的寒冰本源之力——在苏璃雪脆弱的经络节点上轰然对撞!挤压!撕扯!
“唔呃!”苏璃雪身体如遭重锤,一声闷哼从喉头被强行挤压出来!
“走!”冷轩的沉喝与楚离月的寒煞几乎同时炸裂!不留半分余地!
冷轩扣死苏璃雪右腕的五指如焊死的玄铁,纹丝不动!那掌心烙铁般的炙热与冻髓的冰寒交织的无间痛楚,透过皮肉骨骼,清晰无比地铭刻进苏璃雪每一寸感知的深处!另一条手臂被楚离月如玄冰锁链般冰冷钳制!两股沛然巨力裹挟着他的身体,踏碎脚下焦黑炭屑的碎石板!一步蹬空!三道身影如三道撕裂混沌的玄色怒矢!裹着狂卷而起、宛如葬送之雾的灰白沙暴漩涡,撕裂长空,投向冰渊城方向那片如同凝固万古绝望的……玄墨冰盖!
烽燧塔顶罡风嘶吼,瞬间吞噬了一切声息与残影。只余数缕沾染着暗红血点的灰白沙尘,打着萧瑟凄厉的旋儿,缓缓飘向那支深凿于焦黑残石裂隙中的孔雀翎羽箭矢。深青箭杆在余风中发出低微如泣的嗡颤,箭尾处枯骨般的陈旧发带无力飘荡,结扣处那点干涸如泪的暗褐血痕,在将烬的残阳里晕染开一丝诡秘的嘲讽。塔基之下,那枯坐于马鞍残骸阴影中的老兵,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覆满污垢沙尘的手死死攥着那暗红色魔光流窜的“裂空鼎”残片,朝三人消失的苍茫冰盖方向,无声翕张的嘴唇间露出稀落的黄黑齿列,喉咙深处滚动着无声的、如同砂砾摩擦古墓石门的……怨毒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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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渊城如同沉睡的太古巨兽,森森矗立于墨色冰盖的边缘。城西三百里,冰髓湖。比昨夜更甚的酷寒如同凝固亿万年、汲取了所有光与热的实质之物,沉沉地压在魂魄之上。
三人凌空飞掠,最终落在远离冰湖阵眼核心区域的一处矮冰崖上。此地冰风如刀,卷起的己非寻常冰砂,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棱角锋锐如碎钻的极寒晶末,每一粒都在昏暗天光下折射着诡艳冷光,撞击在玄甲或衣袂之上,发出细密连绵、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之声。
苏璃雪被冷轩和楚离月强行拖行至此,气血翻涌不止,胸前伤口在冰寒刺骨的环境下仿佛被无数小刀反复刮割撕裂,火毒与阴毒在冷轩持续渡入的精纯元气强压下剧烈冲突,体内如同在进行一场毁灭的拉锯战。他脸色几乎透明,每一次喘息都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股股短暂的白气,意识因痛苦而模糊,视野边缘甚至出现幽蓝闪动的雪花噪点。
楚离月紧按在苏璃雪臂膀上的手没有松开,冰冷的真元稳定地输入,协助冷轩一起强行镇住苏璃雪体内那几欲焚身的毁灭力量。她的目光扫过苏璃雪胸前又隐隐洇开的暗红色血痕,眉峰几不可察地蹙紧一丝,但随即更深重的冰寒便覆盖了所有情绪,视线转而投向前方那深不可测的冰湖核心——极寒漩涡最剧烈处隐隐泛着一点幽蓝死光的所在!那是唯一能彻底拔除苏璃雪体内纠缠冰针阴毒之地!
冷轩紧握着苏璃雪的手松开了。那只手垂回身侧,五指在玄色袖袍的遮蔽下极其剧烈地颤抖了数下!皮肤表面那层冰蚀纹路瞬间如注入墨汁般泛起诡异暗影,又被他死死压制!滚烫的痛楚与被那残片金箔勾动后尚未完全平息的法则排斥感同时在骨髓深处尖啸!他深吸一口气,那刺骨的寒气让他翻腾的内息为之一静,如同吞下一把冰刃强行切割下紊乱。他看也未看苏璃雪痛苦苍白的脸,那只手猛地再次探入自己玄甲内衬深处!
一枚用冰蚕丝特制、密布古老冰纹封印的圆形符玉被掏了出来。白玉温润,其上一层层玄奥的霜蓝色纹路流转不息,中心一点细微红痕。正是冰渊城高层传递绝密讯息专用的“寒髓玉封”!
冷轩没有丝毫犹豫!指尖萦绕着凝聚到极致的斩切真意,点破符玉边缘一层微不可察的冰丝节点!
嗤!
玉封应声裂开一道缝隙!
一股极其隐晦的波动从中散逸而出!玉封光滑的内壁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道朱砂混合着某种暗红色泽勾勒的——如同孔雀开屏尾羽般妖异绚烂的复杂印记!以及印记之下一个无比清晰的、扭曲如小蛇般的——
【风】!
冷轩的瞳孔深处,所有残余的情绪瞬间冻结!成了纯粹深邃、毫无反光的玄冰!他不再看那玉封一眼,捏着符玉边缘的手指猛地发力——
噗嗤!
脆响!坚硬胜金的符玉如同朽脆的枯叶,在他掌心中寸寸碎裂!化为齑粉!玉屑飞扬中,那道妖艳而扭曲的印记瞬间崩解、挥发在酷寒刺骨的空气里!
“你……”苏璃雪捕捉到那惊鸿一瞥的印记,剧痛中的神魂巨震!又是……风眠?!这玉封……何时?!
就在他开口的瞬间!
冷轩那只捏碎玉封的、布满冰蚀纹路的手猛地再次抬起!这一次,那只手攥着一叠被揉捏得皱巴巴、却依旧沉重异常的信件!正是之前截获的、用数圈暗银血色金属丝缠绕、内里记载着更详尽归墟坐标与启动阴兵祭祀仪轨的【完整版】齐国密信!那金属丝缝隙间,犹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暗红流光在挣扎流转!
他不再看苏璃雪!不再看楚离月!目光首如两道投枪,死死钉在那极寒漩涡中央那一点最深邃的幽蓝之上!
“噗通——!!”
一声沉闷如巨石坠渊!
那承载着阴兵之密、沾染着孔雀烙印的沉重信件卷轴,被冷轩裹挟着冰渊最深重死寂寒意的力量,狠狠掷入了那一点翻涌着万古死气的冰湖漩涡核心!
信件入水!奇异的一幕瞬间发生!
那封口处散发暗红光泽的奇异金属丝触及绝对冰髓水体的刹那,如同雪遇沸汤,发出极其细微密集的“滋滋”声,瞬间便被吞噬、溶解、消失得无影无踪!纸张本身并未破裂,反而像是落入浓稠万年冻油的沉重石块,裹着一层不断凝固加厚的幽蓝冰晶,缓缓下沉。
就在这缓缓下沉的过程中,那墨绿色冰髓湖水的深处,一道微弱但难以忽视的涟漪,以信件为中心无声地向西周扩散开去。涟漪所过之处,并非寻常水纹,光线仿佛被瞬间冻结、扭曲、折射!形成一幕奇异幻景!涟漪的边缘在荡漾至三人脚下冰岸位置最清晰时——
湖面倒影……骤然改变!
倒映出的不再是他们三人立于矮冰崖的身影,也不是天空中扭曲的惨淡天光!而是一片……无法形容的、超越了认知边界的……混沌虚无之景!
那“景象”中没有天地之分!没有空间概念!只有不断坍缩又急速膨胀、在极致缓慢与疯狂加速间反复撕裂的巨大灰色漩涡!漩涡边缘拉扯着无穷无尽的、扭曲破碎的光影片段,如同某个浩瀚世界正在被永恒缓慢地扯烂、吞噬!更深处,隐约可见一条条无法形容的、由纯粹黑暗与寂静构成的庞大带状物在虚空中延伸,如同归墟巨兽冻结的脉络!无法言喻的死寂、永恒的寒意、以及终极的终结意志透过那片倒影的“水面”汹涌而来!足以让仙神也为之冻结、粉碎!
那是——归墟!
传说中万界终结、一切存在坍缩冻结的最终死寂之海!
涟漪荡漾着,归墟的幻影在幽暗的冰湖水镜中缓缓扭曲、波动……就在这涟漪将息未息、幻影开始淡去的最后瞬间——
一点微不可察、仿佛冻结万载的纯白,在归墟死寂漩涡中心那片纯粹的、似乎连时间都被冻结凝固的极暗深处……缓缓浮现。
像是……一片飘落的雪花。
冰寒,死寂,纯粹的终结之白,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