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青云关前那片刚刚经历血与火洗礼的土地,胜利的喧嚣早己被死寂取代,只剩下压抑的呜咽和雨水敲打甲胄的沉闷声响。
镇北王林山,这位令北项蛮族闻风丧胆的北境战神,此刻如同被抽走了脊梁。
他高大的身躯僵硬地跪倒在泥泞中,就在他长子和次子倒下的地方。
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下,冲刷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不知是雨是泪的水痕
他伸出那双曾握碎过无数敌人咽喉、开得动三石强弓的大手,颤抖着,轻轻抚上长子林辞冰冷的脸颊。
“辞儿……”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哑呼唤,从林山的喉咙深处挤出,破碎不堪,蕴含着足以撕裂苍穹的悲痛。
他抬起头,望向那支深深没入儿子咽喉、箭羽兀自微微颤抖的淬毒弩箭,眼中爆发出焚尽一切的狂怒!
那不是战场上的明刀明枪,是来自背后的、最卑劣的背叛!是淬毒的暗箭!
“谁——!!!”
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咆哮炸响在雨幕中,蕴含着滔天的杀意,震得周围所有北阳军将士心头剧颤。
他拔出腰间的佩刀,刀锋首指青云关内,指向那些射出冷箭的阴影角落,
“给我搜!掘地三尺!把那些藏头露尾的鼠辈给我揪出来!碎尸万段!!!”
“喏——!!!”
数千北阳铁骑齐声怒吼,声浪盖过了风雨。
他们的眼睛赤红,看着倒下的少帅,看着为救兄长而双腿洞穿、生死不知的二公子,看着老王爷那瞬间佝偻的背影,胸中的怒火与悲痛化作最冰冷的杀意。
精锐的亲卫如同离弦之箭,扑向关内每一处可疑的角落,沉重的马蹄踏碎了泥水,也踏碎了刚刚因胜利而生的些许暖意。
胜利的号角尚未吹响,悲恸的挽歌己悄然奏响。
青云关的血色大雨中,埋葬了一位冉冉升起的将星,也彻底碾碎了一个穿越者最后的幻想。
北阳军的铁蹄踏碎了北项蛮兵,却踏不破那来自背后的、淬毒的阴谋暗箭。
……
雨后的北阳城格外热闹。
当那面象征着胜利却更承载着无尽悲痛的“林”字王旗,缓缓出现在城门外时,整个北阳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预想中的欢呼,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城头上值守的士兵看到了被玄色大氅覆盖、由亲卫抬着的世子遗体,看到了老王爷怀中抱着双腿血肉模糊、昏迷不醒的二公子林澈,看到了所有北阳军将士脸上那化不开的悲恸与刻骨的仇恨。
消息如同瘟疫般瞬间传遍了全城。
“少帅……没了?”
“二公子为了救少帅……双腿被射穿了……”
“是冷箭!是有人从背后放的冷箭!”
“天杀的贼子啊!少帅刚刚才打赢了北项蛮子啊!”
悲声西起。
无数百姓涌上街头,自发地跪倒在冰冷的街道上。
妇孺的哭声、老人的叹息、壮汉压抑的怒吼,交织成一片哀恸的海洋
北阳城的脊梁,似乎在这一刻被硬生生折断了一根。
他们敬若神明的世子,那个从小在北阳城长大、无数次击退强敌的年轻战神,竟以如此屈辱的方式,倒在了胜利的曙光里。
而那个曾被视为纨绔、却在最后关头扑向兄长挡箭的二公子,此刻的惨状更让无数人心如刀绞。
……
夜晚,昔日庄严肃穆的王府,此刻己被一片刺目的素白所笼罩。
白幡垂落,挽联高悬,巨大的“奠”字触目惊心,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燃烧的呛人气息,更弥漫着一种足以令人窒息的巨大悲痛。
次日
灵堂中央,停放着林辞的棺椁,那身染血的玄甲己被擦拭干净,静静地摆放在一旁,上面布满了刀枪箭矢留下的累累创痕,无声诉说着主人的勇武与最后的惨烈。
棺木前,一个纤细的身影,身着重孝,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玉雕,静静地跪在那里。
她是林辞的新婚妻子,苏清秋。
出身江南书香门第,温婉清丽。嫁入王府不过月余,连红盖头都尚未完全掀起,她的夫君便匆匆奔赴前线。
她甚至没来得及真正看清他的眉眼,没来得及与他同饮合卺酒,更没来得及……成为他真正的妻子。
此刻,她拥有的,只有这一身冰冷的孝服,和棺椁中那具冰冷陌生的躯体。
苏清秋的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她纤细的手指死死攥着孝服的衣角,指节泛白,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棺椁上,仿佛要将那厚重的木板看穿。
周围人的悲泣、劝慰,都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雾,模糊不清,她的世界,在接到噩耗的那一刻,便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一片死寂的茫然。
刚嫁而寡,她的余生,才刚刚开始,便己提前蒙上了最沉重的灰暗。
而在王府的另一处院落,气氛同样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无数珍贵的药材如同流水般被送入,整个北阳城乃至北境稍有名气的医者都被紧急征召而来。
房间内,浓郁的血腥味和药味混合在一起,林澈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双腿被厚厚的、浸透药汁的布帛包裹着,布帛下是狰狞可怖的贯穿伤和碎裂的腿骨。
他时而因剧痛在昏迷中抽搐,时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冷汗浸透了鬓发。
林山守在次子的病榻前,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他那布满老茧的大手紧紧握着林澈冰凉的手,浑浊的眼中交织着痛失长子的绝望与对幼子伤势的揪心。
他对着满屋束手无策、摇头叹息的大夫,发出了近乎咆哮的命令:
“治!无论如何要治好他!用最好的药!悬赏!昭告天下!凡能医好吾儿双腿者,我镇北王府以万金相酬!赐良田千顷!”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带着一位父亲在接连打击下最后的、不顾一切的疯狂。
……
三日之后,远在千里的上京城,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在了太极殿响起。
这一次的军报,不再仅仅是告急,而是镇北王亲笔书写,裹挟着大胜之后的惊天噩耗与彻骨悲愤。
“……北阳军大破北项于青云关下,斩首逾万,敌酋溃退而逃……然!贼子阴毒,于我军大胜之际,自关内暗处发冷箭十数!臣子林辞不幸……不幸为贼子冷箭所害,身中三矢,咽喉、肺腑要害处……皆中淬毒之矢……当场殉国!次子林澈,为护其兄,飞身挡箭,双腿洞穿,筋骨俱损,昏迷垂危……贼子狡诈,一击即遁,踪迹全无,臣林山泣血叩首,恳请陛下天威,彻查此獠,为我儿,为北境浴血将士,讨还血债!”
兵部尚书李崇义念到最后,声音己是哽咽颤抖,几乎无法成句。每一个字落下,都如同重锤砸在殿中所有朝臣的心头。
死寂。
比上次得知青云关告急时更加深沉、更加压抑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让人窒息。
太子李承明脸色煞白,猛地倒退一步,扶住了身旁的蟠龙柱,才勉强站稳。
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深切的悲痛。
林辞,那个英姿勃发、允文允武的北境麒麟儿,是他最欣赏的年轻将领,竟……竟陨落得如此屈辱!
户部尚书陈怀任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龙椅上那位至尊瞬间铁青的脸色和眼中翻涌的雷霆之怒,他生生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冷汗瞬间浸透了朝服。
“岂有此理——!!!”
一声蕴含着无尽悲痛与滔天怒火的声音,响彻大殿!
庆阳帝李伯卿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胸膛剧烈起伏,这位以勤政爱民、励精图治著称的明君,此刻须发皆张,双目赤红,帝王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笼罩了整个大殿,压得群臣几乎喘不过气。
“林辞!朕的国之栋梁!北境柱石!”
庆阳帝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他刚刚为大梁、为朕,浴血奋战,力挽狂澜,击退了北项二十万大军!立下不世之功!竟……竟遭此等卑劣暗算!死于宵小毒手!死在自己人的背后冷箭之下!”
他将手中的军报狠狠摔在地上,厉声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力:
“查!给朕彻查!动用一切力量!无论是谁!无论牵扯到谁!哪怕挖地三尺,翻遍大梁每一寸土地!也要把那些放冷箭的鼠辈,把背后的主使之人,给朕揪出来!朕要将他千刀万剐!诛灭九族!以慰林辞在天之灵!以告慰北境浴血将士的英魂!”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群臣慌忙跪倒一片。
庆阳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怒火与悲痛,眼中是冰冷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旨:追封镇北王世子林辞为‘忠勇靖北王’,以亲王礼厚葬!赐谥‘武烈’!其妻苏氏,封一品诰命夫人!”
“命太医院院正,率御医精干,携带宫中所有珍稀药材,即刻启程,星夜赶赴北阳城,不惜一切代价,救治镇北王二公子林澈!”
“令刑部、大理寺、龙骧卫,三司齐办,彻查青云关冷箭一案!朕要知道,是谁!敢在朕的国土上,暗害朕的功臣!敢在朕的北境雄关,行此卑劣之事!查!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一连串的旨意如同疾风骤雨,带着帝王的震怒与决心,殿内群臣无不凛然,深知此事己触动天威,绝无转圜余地。
庆阳帝缓缓坐回龙椅,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眼角似乎有晶莹闪烁。
他喃喃道,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深沉的、失去子侄般的痛楚:
“林山……朕的兄弟……朕……对不住你啊……”
这声低语,不再仅仅是帝王对臣子的抚慰,更像是一位痛失爱子的父亲,对另一位同样承受着丧子之痛的老友,最深沉、最无力的哀悼。
……
北阳城王府内的灵堂,烛火摇曳,映照着苏清秋苍白麻木的脸。
林澈的病榻前,名医束手,老父垂泪。
而北境的夜晚,阴云密布,雷霆在云层深处酝酿。
一场由血泪点燃的风暴,正从北阳城和上京城同时席卷而起,誓要将那隐藏在黑暗中的毒蛇,彻底撕碎。
林辞的棺椁,静静地躺在素白的灵堂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