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仿佛兴致正浓,指挥着老吴推着轮椅,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
他停在一个卖花灯的摊前,拿起一盏精巧的莲花灯,对着苏清秋笑道:“大嫂,这灯做得倒别致,点上蜡烛,放在水里飘着,想必好看,咱俩玩玩?”
苏清秋正看着旁边一个卖绣品的老妪,闻言转过头,目光落在林澈手中的莲花灯上,又对上他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眼睛。
那眼神清澈,仿佛只是单纯觉得有趣。然而,他那张因久病而苍白、却依旧难掩俊秀的脸庞,让苏清秋的心莫名漏跳了一拍。
她嫁入王府虽短,但恪守礼教,连忙垂下眼帘,掩饰住那一丝慌乱,声音却比平时低了几分,“小弟休要胡闹!这是小女儿玩的玩意儿,给我做甚。”
林澈看着她微红的脸颊和闪躲的眼神,微微一怔。
他本是随口一说,带着几分纨绔子弟逗弄人的习惯性口吻,却没想到这位清冷端庄的大嫂反应如此生动?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大嫂”其实年纪尚轻,也不过双十年华,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却己背负了未亡人的身份。
这份突如其来的鲜活羞意,冲淡了她眉宇间惯有的清愁,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他一时忘了掩饰,眼神里流露出真实的欣赏,随即又立刻换上那副惫懒的笑容,打了个哈哈:“哈哈,大嫂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了,这灯啊,还是留给小荷她们玩吧!”说着,随手将莲花灯塞给小荷,仿佛刚才的尴尬从未发生。
苏清秋暗暗松了口气,心中却更加纷乱。
刚才林澈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绝非纨绔的澄澈欣赏,让她心绪难平。她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别处,不再去看林澈
……
就在林澈一行人在夜市中流连之时,临江府后堂书房内,灯火通明,气氛却远不如宴席那般轻松。
知府周文远坐在主位,眉头紧锁,手指敲击着桌面。
通判郑明(那位眼神真诚的老者)、同知孙德禄(眼神闪烁)、推官李茂等几位心腹僚属分坐两侧。
“都说说吧,”周文远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这位二公子,还有那位世子妃,咱们该怎么伺候?京里的意思……可都收到了?”
孙德禄率先开口,语气带着讨好:“府尊,下官接到京中旧友传书,庆王府那边……似乎对这位二公子颇有兴趣。交代咱们留意其一举一动,特别是与哪些人接触。另外嘛”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若有机会,不妨让这位二公子在咱们临江府出点不大不小的丑闻,比如闹事,或者……嘿嘿,与哪家花魁传出点风流韵事,那就再好不过了。让他那点纨绔名声,再响亮些。”
郑明闻言,眉头紧皱,沉声道:“孙大人此言差矣!镇北王乃国之干城,其子即便……即便有些不肖,亦是功臣之后!我等身为地方官吏,当以礼相待,护其周全,岂能行此下作之事?况且,二公子身负重伤,是为兄挡箭所致,此乃孝悌大义!我等若助纣为虐,岂非寒了边关将士之心?”他语气铿锵,带着明显的不赞同。
李茂是个谨慎的,连忙打圆场:“郑大人所言有理,孙大人也是转述京中之意。依下官看,这位二公子……确实有些让人看不透。白日里在宴席上,颓丧是真颓丧,可方才据报,他在夜市中给世子妃买簪子,给下人买胭脂水囊,出手倒是大方爽快,倒真有几分世家纨绔的做派。只是……他身边那个老仆,据城门守军和府兵回报,恐怕不是寻常护卫那么简单。”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周文远。
周文远揉了揉眉心,烦躁道:“正是如此!这位爷就是个烫手山芋!京里几方都递了话,庆王那边想踩他,雍王府那边似乎也想看看热闹,太子那边倒是没明说,但东宫詹事府的人前日路过,也暗示过要妥善安置。至于他本人……白天一副病弱颓废、不堪大用的样子,晚上逛起夜市来又精神头十足!还有那深不可测的老仆!本府现在是左右为难!”
他顿了顿,看向众人:“当务之急,是把他安安稳稳送走!但京中有些贵人……似乎希望他能在咱们这儿多盘桓几日,好生招待一番。你们看……”
孙德禄眼珠一转:“府尊,不如……明早以二公子身体需静养调理为由,再留他一日?咱们也好多观察观察?下官认识春风楼的柳大家,琴艺双绝,或许可以请来为二公子抚琴解闷?若二公子真有那心思……岂不是顺水推舟?他暗示着制造风流韵事的可能。
郑明脸色一沉:“荒唐!此等伎俩,有辱斯文!更辱及王府清誉!府尊,万不可行此下策!”
周文远摆摆手:“好了好了!此事容后再议!明日……先设法再留他一日,探探口风,看看他本人意愿。郑通判,你与世子妃或可借机攀谈一二?李推官,你心思缜密,多留意那老仆和护卫的动向。孙同知……你那些门路,先收一收!本府自有计较!”他心中暗骂:京里的大人物们斗法,却要把他这小小的知府架在火上烤!
听完周文远的吩咐,几人也是点头应是,随后便走出门去各回各家
……
林澈一行人回到下榻的官驿(比柳河镇那破驿馆强上百倍,是临江府接待重要官员的专用馆舍)。喧嚣褪去,夜己深沉。
林澈并未立刻休息,而是让老吴推着他,来到了安置那个哑巴少年的偏房。
屋内点着一盏油灯。少年己经醒了过来,正蜷缩在床角,身上换了干净的衣裳,脸上的污垢也洗净了,露出清秀的面容。
只是那双眼睛,充满了警惕、恐惧和深深的戒备。
他紧紧抱着膝盖,身体微微发抖,看着进来的众人,尤其是轮椅上的林澈和魁梧的赵虎,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两位太医也在,孙立上前回禀:“二公子,这孩子身体底子尚可,除了……除了舌根处的伤口是陈年旧伤,己无法复原,以及长期饥饿导致身体极度虚弱外,并无其他致命伤患。好好将养一段时日,性命当无碍”
林澈点点头,示意太医们可以先去休息了。
房间内只剩下林澈、老吴、赵虎和那少年。
林澈看着少年那双充满警惕的眼睛,放缓了语气,尽量显得平和:“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少年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嘴唇紧闭,拼命地摇头。
他显然无法说话,也听不懂林澈在问什么,或者……听懂了,却因恐惧和不信任,拒绝回答。
赵虎是个耿首的汉子,看着少年这模样,忍不住瓮声瓮气地开口:“小子,你别不识好歹!是二公子心善,把你从路边捡回来,还让太医给你治伤!不然你早就死在野地里喂狼了!二公子是镇北王府的贵人!天大的好人!他问你话,你好好答,摇头点头会不会?”他本意是想帮林澈说话,但这粗声粗气反而让少年抖得更厉害了。
林澈抬手制止了赵虎,对少年温声道:“看来你不想说,或者……不能说了。没关系。”
少年依旧警惕地看着他,没有反应。
林澈示意老吴将轮椅往前推了推,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蜷缩在床角的少年平齐。
他伸手解开披风最外层的系带,动作极缓,生怕吓到对方:“你看,我没有藏任何武器。”
少年盯着他解披风的手。
“我叫林澈,从北阳城来。”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指窗外,“你看,我们住在驿站里,这里很安全。”
林澈将披风轻轻搭在床边的矮凳上,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你愿意的话,以后可以跟着我,等你身体好了,然后想去哪里都成。”
少年咬着下唇,紧握的拳头悄悄松开了些。
“如果你能写字,”林澈向老吴递了个眼神,后者立刻从随身包袱里取出纸笔,“或许我们可以用纸笔聊聊?”
少年盯着铺开的宣纸,眼神中闪过一丝茫然,将脸埋进膝盖,不再看他们。
“不会写字也没关系。”
林澈用指尖轻轻叩了叩轮椅扶手,“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你现在也不能告诉我,要不我给你起一个?以后你要是不喜欢,再换就是。”
少年的肩膀微微一动,抬头看着林澈
林澈自顾自地说道:“你口不能言,身份不知,如同暗夜行者,悄然无声。但无声并非无志,沉默亦可藏锋。以后,你就叫‘林默’吧。默,是沉默的默,也是……暗藏锋芒的默。你可愿意?”
“林默……”
少年似乎听懂了这两个字,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枯瘦的手指,又抬头看看林澈平静的眼神,再看看旁边凶神恶煞却明显听林澈话的赵虎,还有那个如同影子般沉默、却给他极大压迫感的老吴。
他似乎在权衡,在挣扎。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名字,也接受了,暂时跟着林澈的命运。
林澈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好,林默。以后你就跟着我们,赵虎,给他弄点吃的,以后……他就跟着你”
“是,公子!”赵虎应道,虽然觉得带个哑巴累赘,但公子吩咐了,他不敢不从。
看赵虎也应下后,林澈示意老吴推他回屋
屋内只剩下哑巴少年林默和赵虎。
回到自己房间的林澈脸上的温和褪去,恢复了平静。
他示意老吴将轮椅推到桌边,然后从轮椅扶手的暗格里,取出了那个冰凉的小竹管。
拔开塞子,抽出里面卷得极细的薄纸卷,就着油灯的光,林澈展开了王远太监那份密报。
他的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蝇头小楷,速度不快,眼神专注而冰冷。当看到处变不惊,远超常伦、武功深不可测、真伪难辨,深藏若虚、绝非传言中那般简单纯粹之废物、其入京,恐生变数等字眼时,林澈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呵……王公公倒是好眼力,好文笔。”林澈的声音低不可闻,带着一丝嘲讽。
他逐字逐句看完,将薄纸在灯焰上点燃。
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吞噬了那些记载着他异常表现和引发京中猜忌的文字,化作一缕青烟和点点灰烬。
林澈看着那点灰烬飘落,用手揉了揉额头
这封信,印证了他的猜测。
王远,果然是宫中的眼睛,他的干爹是皇帝身边的核心人物
“深藏若虚?”林澈低声自语,“那就让这虚,变得更扑朔迷离些吧。京城……等着我。”
老吴把他抱到床上,吹熄了油灯,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临江府不夜的灯火,透过窗棂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