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澈儿,”
林山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此去京城,路途遥远,你身体不便,身边需有至亲之人照料。
“我己和你大嫂商量,由你大嫂随你一同进京。”说完转头看了一眼苏清秋,眼中满是欣慰
“大嫂?”
林澈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明显的错愕。他看向站在一旁的苏清秋。
只见苏清秋面色平静,她微微颔首,并未言语。
林澈的目光回到父亲脸上,带着求证和抗拒:“爹,这……大嫂她……还在守……”他想说守孝,但想到本朝规矩,又咽了回去。
他不愿的是,大嫂随行也意味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将时刻处于她的“管教”之下
林山似乎看穿了儿子的心思:“清秋是你大嫂,更是陛下亲封的诰命夫人!有她在你身边,一则照料你起居伤病,二则遇事也能以诰命之身斡旋一二,比你孤身一人在京城,强上百倍!”
“这是为父的安排,也是为你好!”
苏清秋这时上前一步,对着林山深深一福,声音清越而平静:“父王放心,清秋既为林家妇,自当尽心竭力,照顾好小弟。”
她转向林澈,目光坦然却带着一种仿佛在说“你认命吧”的感觉:
“小弟,京城不比北阳,规矩大,是非多。你只管安心养病,外间诸事,自有大嫂替你挡着。你只需记住……莫要再任性胡为,丢了……林家的脸面。”
最后一句,语气加重,显然是在提醒他,在她眼皮底下,别玩过火。
林澈迎上苏清秋的目光,心中念头急转。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纠结,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嘟囔道:
“知道了……有大嫂管着,我还能翻天不成……”语气带着点浪荡子弟的惫懒,算是接受了这个安排。
林山看着两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他知道清秋对澈儿的“纨绔”深恶痛绝,但此刻,为了林家的存续,这两个孩子都必须戴上各自的面具,在上京城中相互扶持,甚至……相互利用。
他心中叹息,面上却只是沉声道:“如此便好。澈儿好生休息,清秋,你也准备一下。今晚王府设宴,为传旨天使和太医接风,也为你们……饯行。”
晚间,镇北王府灯火通明,一扫连日的肃杀悲戚。
前院花厅设下丰盛宴席,北阳城有头有脸的官员、将领几乎悉数到场。
林山端坐主位,虽强打精神,但眉宇间的沉重和鬓角的白发依旧难掩。
传旨太监王远和两位太医孙立、李明远被奉为上宾。
杯盏交错间,气氛看似热烈,却总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压抑。
官员们纷纷向林山敬酒,话语间多是“陛下隆恩”、“二公子吉人天相”、“世子妃贤德”之类的套话,眼神却不时瞟向坐在林山下首轮椅上的林澈,以及他身旁神色清冷的苏清秋。
林澈依旧是那病弱纨绔模样,面对敬酒只是敷衍地举杯沾沾唇,眼神飘忽,对官员们的奉承显得心不在焉,甚至偶尔流露出不耐。
王远作为皇帝近侍,言语间滴水不漏,只谈皇恩浩荡,关切林澈病情,对北境军务、青云关案等敏感话题避而不谈。
他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笑容,眼神却如同探照灯般,观察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情举止。
孙立和李明远两位太医则显得较为拘谨,话题多围绕林澈的病情和治疗方案,与北阳本地官员并无太多共同语言。
酒过三巡,气氛稍显松弛。
一位与林山有旧、如今在北阳府衙任职的同知借着酒意,感慨道:“王爷,还记得当年末将随您在陇西剿匪,那时少帅……哦不,靖北王才十五岁,初次上阵便斩敌三人,勇武不输王爷当年啊!唉,天妒英才……”他话一出口,顿觉失言,连忙住口
林山握着酒杯的手一紧,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道:“是啊,辞儿……是好样的。”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苏清秋放在膝上的手也悄然攥紧了裙裾,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眸中的泪光。
林澈则适时地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仿佛被勾起了伤心事,在众人眼中更坐实了“深受打击、一蹶不振”的形象。
王远立刻打圆场,岔开话题:“陛下常言,王爷为国戍边,劳苦功高。如今召二公子入京调养,也是盼着二公子能早日康复,将来……或可子承父业,再为我大梁柱石啊!”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也隐隐点出了皇帝对林澈未来“可能”的期望(或者说控制)。
林山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承蒙陛下厚爱,但愿如此。”
宴席在一种微妙的、各怀心思的氛围中继续进行。
林澈一边应付着场面,一边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尤其是王远那看似温和的目光,以及某些官员闪烁的眼神,这些都是京城权力格局在北阳的投影。
宴席散后,夜己深沉。
林澈并未立刻休息,而是让老吴推着轮椅来到书房。
林山一会儿也走了进来,屏退了左右。
烛光下,林澈脸上的惫懒褪去,眼神恢复清明,看向林山:“爹,京城……水深几许?我两眼一抹黑,还请爹教我。”
林山看着眼前坐在轮椅的儿子,心中微叹。
他知道,从接下圣旨那一刻起,这个看似废物的儿子,就己经开始了他的伪装和筹谋。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声音平静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京城是天下权柄中心,亦是龙蛇混杂之地。派系林立,明争暗斗,远比北阳复杂百倍。”
他顿了顿,开始条分缕析:
首要者,自然是陛下,陛下年富力强,乾纲独断,影龙卫无孔不入,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陛下膝下共有七位皇子,三位公主。”
太子李承明,居东宫。陛下嫡长子,名分早定。性情沉稳,但优柔,行事颇有章法,深受清流文官拥护。其师乃礼部尚书张显之,门生故吏遍布朝堂。太子妃出身江南大族沈氏。然,陛下对太子……似有考校之意,并未完全放权。”
二皇子庆王李承业, 己开府建牙,居于庆王府,庆王好武,结交的多是勋贵子弟和部分军中将领。其为人……锋芒外露,对太子之位素有觊觎。户部尚书陈怀任,明里暗里与庆王府往来甚密。”
三皇子雍王李承泽, 亦己开府,居雍王府。其母淑妃娘娘出身书香门第,其舅父现任礼部侍郎。雍王性情较为……散漫,好结交江湖异士、文人墨客,与工部、钦天监等衙门关系匪浅。看似无心大位,但其门客中颇多能人异士,不可小觑。”
其余皇子: 西皇子、五皇子年幼,尚在宫中由母妃抚养。六皇子早夭。七皇子尚在襁褓。”
大公主己远嫁东越。二公主待字闺中,性情温婉。三公主年幼。”
听着父亲的讲诉,林澈也在思考
林山还在不紧不慢得讲述
帝党, 以大将军魏峥为首的部分老将,忠于陛下,不涉党争。影龙卫是其最核心力量。陛下态度是其风向标。”
太子党,以张显之为精神领袖,清流言官、部分六部官员如刑部尚书赵严、工部尚书周正等实干派虽未必完全依附,但倾向太子、东宫属官为核心。主张立嫡立长,维护正统。”
围绕庆王李承业的,以部分开国勋贵后裔、与贤妃家族有旧的军中将领,多为京营或地方卫所将领、以及依附陈怀任的户部及部分地方官员为主。势力盘根错节,尤其在钱粮和部分军权上影响颇大。”
雍王那边相对松散。雍王李承泽本人似乎并无强烈夺嫡之心,但其母族背景、他本人结交的工部技术官僚,擅长营造、器械、水利、以及那些神秘的江湖门客,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潜流。其立场较为暧昧,有时偏向太子,有时又与庆王有所往来。”
……还有秦王!林山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丝寒意,“秦王李仲卿,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弟!封地在富庶的晋阳,虽远离京城,但其影响力无远弗届!朝中许多重臣与其有旧,甚至暗通款曲。其封地经营多年,富可敌国,蓄养死士,其实他……才是陛下心中最深的忌惮!他看向林澈,按现在线索,他就是刺杀你大哥和你的幕后黑手!此人深谙‘藏锋’之道,隐忍多年,所图甚大!”
林澈听得心头凛然。秦王!
他快速消化着这些信息,一个清晰的京城权力图谱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太子看似正统,但根基未必完全稳固;庆王野心勃勃,是明面上的挑战者;雍王态度暧昧,可能是变数;
而那位远在晋阳的秦王,才是潜伏最深、威胁最大的毒蛇!皇帝对谁都不完全信任,利用各方制衡。
“陛下对诸皇子开府而不就藩?”林澈敏锐地抓住一个关键点。按照前世历史,成年皇子封王后应离京就藩,但这里似乎不同。
林山点头:“本朝自先帝晚年始,为防宗室坐大、藩镇割据,便定下规矩:皇子封王后,可开府建牙,居于京城王府,参与朝政,但无实际封地治理权,其封地由朝廷派遣流官治理,赋税按例上缴国库,王府只享食邑俸禄。此乃‘虚封’,意在将皇子置于天子脚下,便于掌控。是以庆王、雍王虽封王,却仍在京城。”
林澈了然。
这就解释了为何秦王李仲卿这个先帝之子、皇帝的亲弟弟反而拥有实打实的封地晋阳,这恐怕是特殊时期的遗留问题,也恰恰是其巨大能量和皇帝深深忌惮的根源!
林山沉默片刻,轻声道:“京城虽险,但亦是汇聚天下名医之地。薛九针踪迹缥缈,太医院……未必没有一线希望。澈儿,此去……望你珍重自身。莫要……让父王再……”他声音有些哽咽没有说下去。
林澈看着父亲眼中那份深藏的关切和忧虑,心中某处被轻轻触动。
他露出一丝属于儿子的真诚:
“爹你放心,我会……好好治病。也会……小心行事。”他顿了顿,补充道,“为了大哥,为了林家。”
林山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他转身离去
书房内,林澈独自坐在轮椅上,手指敲击着扶手。
太子、庆王、雍王、秦王、皇帝……各方势力犬牙交错。
而他,一个被所有人视为废物的北境质子,将如何在这权力的漩涡中,一边挣扎求生,一边治疗伤势,还要除掉秦王这只阴狗
他闭上眼,梦中大哥林辞最后那声“报仇”的嘶吼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大哥,我来了。”他心中默念,“这京城的风云,就让我这个‘废物’,来搅动一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