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大学附属医院心脏重症监护室(CCU)的走廊,仿佛被浸泡在一种凝滞的、消毒水浓度过高的冰冷液体里。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惯常的流速,每一秒都拖着沉重的铅沙。惨白的灯光从天花板泼洒下来,落在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地砖上,反射出刺目的、毫无温度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心电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呼吸机低沉的叹息、以及各种精密仪器运行时难以名状的嗡鸣,它们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空间里残存的生气一点点滤净,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等待。
程野的父母蜷缩在CCU厚重的自动玻璃门外,两张蓝色的硬塑排椅上。程母的头深深埋在丈夫的肩窝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每一次抽泣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破碎音节。程父的手臂紧紧环着她,脸色灰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隔绝生死的门,仿佛要用目光穿透它,看到里面躺着的儿子。他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一遍遍着膝盖上程野那件被剪开、沾染了汗水和灰尘的红色7号球衣,布料上仿佛还残留着儿子鲜活的气息,这微弱的联系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浮木。
许晏宁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站在距离程野父母几步远的地方,隔着一小段充满敬畏的距离。她身上那件急诊室随手抓来的隔离衣还没换下,浅蓝色的,在CCU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长时间高度紧绷的神经和体力透支带来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阵阵冲刷着她的西肢百骸。左手腕上那根新的橡皮筋被她无意识地、一圈又一圈地绕着,勒得皮肤泛白,留下清晰的红痕。指尖冰凉,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那颗在肋骨下沉重跳动的心脏。
她的目光,隔着CCU门上那方窄小的、磨砂玻璃的观察窗,投向里面那个模糊的身影。程野躺在最靠门的那张病床上,身上连接着蜘蛛网般的管线,心电监护屏幕上跳跃的波形和闪烁的数字,是此刻维系他脆弱生命的唯一证明。每一次波形的微小起伏,都牵扯着门外所有人的呼吸。
“许医生……”程母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微弱地响起,带着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希冀,“小野他……他刚才是不是动了一下手指?我好像……好像看见了……”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许晏宁,寻求一个能支撑她继续等待下去的确认。
许晏宁的心猛地一揪。她刚才也看见了。在护士调整输液速度的瞬间,程野放在身侧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蜷缩了一下。但这细微的动作,在医学上远不能代表意识恢复的信号,更大的可能是无意识的神经反射,甚至只是仪器牵拉导致的肌肉抽动。看着程母那充满巨大渴望的眼神,许晏宁喉咙有些发紧,她强迫自己维持专业角度的冷静,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阿姨,那可能是无意识的动作。程野的脑部供血曾短暂中断,意识恢复需要时间,也可能……会有反复。现在最重要的是他的心脏功能稳定下来,避免再次出现恶性心律失常。”
希望的光芒在程母眼中迅速黯淡下去,化为更深的恐惧和无助,她重新将脸埋进程父怀里,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溢出来。程父搂着妻子的手臂收得更紧,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也蒙上了一层水光,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许医生,我们懂……我们等……多久都等……只要他……”
后面的话被哽咽堵住,再也说不出来。那沉重而无言的父爱,像一块巨石压在许晏宁的心上。她轻轻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观察窗内。就在这时,CCU的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一个穿着全套隔离衣、戴着无菌帽和口罩的女医生走了出来,只露出一双冷静而略带疲惫的眼睛。她的隔离衣胸前别着名牌:**唐薇**。她是心脏外科的住院总医师,也是许晏宁医学院的学姐,以手术台上的精准果断和学术上的严谨敏锐著称。
“晏宁,”唐薇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带着职业性的低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程野的情况有变化。”
这句话像一颗冰锥,瞬间刺穿了走廊里凝滞的空气。程野父母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许晏宁的心也沉了下去,指尖陷入橡皮筋缠绕的皮肉里。
“刚才复查的床边超声心动图(UCG)显示,”唐薇语速平稳,但每个字都重若千钧,“他的左心室前壁和室间隔运动幅度显著减低,局部甚至出现矛盾运动。EF值(射血分数)掉到了35%。”
心源性休克!许晏宁的瞳孔骤然收缩。EF值35%,意味着程野心脏泵血的能力只剩下正常人的三分之一多一点!这比她之前预估的还要糟糕。
“更棘手的是,”唐薇的目光扫过程野父母瞬间惨白的脸,最终还是落在许晏宁脸上,带着同侪间的专业交流意味,“我们在他的左心室心尖部区域,发现了一个首径约2cm的**假性室壁瘤**(pseudoaneurysm)形成。”
“假性室壁瘤?!”许晏宁倒吸一口冷气。这个词意味着心脏肌肉在遭受巨大钝性冲击后,局部心肌组织完全坏死、破裂,仅靠薄薄的心包层和凝血块勉强包裹着汹涌的血流!这就像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一旦破裂,心包会在几秒内被血液填满(心包填塞),瞬间致命!这是心脏挫伤最凶险的并发症之一!
“怎么会……”程母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晕厥过去,被程父死死扶住。
“这是严重心肌挫伤后可能出现的极端情况,发生率不高,但一旦出现,极其危险。”唐薇解释道,语气尽量平稳,但内容本身己足够残酷,“目前瘤体形态尚不稳定,随时有破裂风险。我们己经在用最大剂量的血管活性药物(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维持血压和心功能,但效果有限。心内科介入治疗(比如封堵)在这种急性期、瘤颈宽大的假性室壁瘤上风险极高,几乎不可行。”
“那……那怎么办?”程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唐薇沉默了一瞬,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许晏宁脸上,又缓缓移向程野父母,最终,一字一句地吐出那个沉重的决定:
“唯一的希望,是**紧急开胸手术**。切除坏死心肌,修补室壁瘤破裂口,同时进行冠脉搭桥(CABG)改善受损心肌的血供,尽最大可能挽救残存的心功能。”
开胸手术!在心脏如此脆弱、血流动力学极不稳定的情况下开胸!这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成功率渺茫,术中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导致心脏瞬间停跳!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程野的父母。程母在椅子上,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空洞的、失神的眼睛。程父死死攥着拳头,指关节捏得发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支撑不住。
许晏宁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她看着唐薇,从学姐那双同样布满疲惫却异常坚定的眼睛里,读到了别无选择的沉重。作为医生,她完全明白这个决定的艰难和风险。作为……朋友?她不敢深想这个词。那篮球场上轰然倒下的身影,那阳光下灿烂的笑容,此刻都化作了心口沉甸甸的巨石。
“手术……有……有几成把握?”程父的声音像是从砂纸上磨过。
唐薇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在这种极端情况下,手术本身的风险极高,成功率……可能不足三成。但不做手术,他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假性室壁瘤破裂只是时间问题。”
三成……不足三成!
冰冷的数字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每个人的心脏。走廊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心电监护仪穿透厚重墙壁传来的、象征生命挣扎的滴答声,如同敲在耳膜上的丧钟。
许晏宁的左手腕传来一阵锐痛。她低头看去,那根新的橡皮筋,在她无意识的、近乎痉挛的缠绕下,终于不堪重负,再次“啪”地一声,绷断了。细小的黄色橡皮圈弹落在地,滚了几圈,停在她脚边冰冷的地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