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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城市。明德大学家属区边缘那栋老旧的、爬满枯萎藤蔓的灰色三层小楼，是天文系研究生和部分单身教师的临时宿舍。走廊的声控灯年久失修，光线昏暗，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许沉焰的宿舍在二楼尽头，狭窄的单人间，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简易书架塞满了大部头的专业书籍和一些磨损严重的旧书，唯一的装饰是墙上钉着的一张巨大的、手绘的深空星图，线条略显稚嫩却异常细致。
许沉焰靠在冰冷的金属床架上，没有开灯。窗外微弱的路灯光渗进来，勉强勾勒出他弓起的脊背轮廓和深陷在阴影里的侧脸。右眉骨那道疤在昏暗中像一道深色的沟壑。手里攥着的手机屏幕早己暗了下去，但刚才那通电话带来的寒意，却如同附骨之疽，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
电话是周雅琴打来的。背景音是死一般的寂静，比任何吵闹更让人心慌。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强忍的、无法抑制的颤抖，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焰焰……”她只叫了一声，后面的话就被急促的抽泣打断，断断续续，语不成句，“……他又来了……在楼下……喝了酒……砸门……老周……老周拦了一下……被他打伤了头……我……我报了警……可他们……他们来得太晚……他又跑了……”
许沉焰当时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耳边嗡嗡作响，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斥着破碎声、咒骂声和母亲压抑哭声的冰冷客厅。他握着手机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冰冷的金属外壳捏碎。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强迫自己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妈……你怎么样？伤到哪里没有？老周叔呢？”
“我……我没事……躲进房间反锁了……老周……老周头破了……流了好多血……救护车刚把他拉走……”周雅琴的声音破碎不堪，巨大的恐惧和无助透过电波汹涌而来，“焰焰……我怕……他……他这次的眼神……不一样……他喊着要毁掉一切……毁掉我们……”
“待在锁好的房间！别出来！等我！”许沉焰的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他猛地站起身，抓起床上的外套就要往外冲。
“不！焰焰！别回来！”周雅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和哀求，“千万别回来！他……他就在这附近……像疯子一样！你回来更危险！妈求你了！妈没事……真的……警察在……你……你好好待在学校……求你……”
电话那头传来模糊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似乎还有警察询问的声音。周雅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促地喘息着：“警察……警察又来了……焰焰，听妈的话……别回来……别……”通话戛然而止，只剩下忙音，空洞地回响在死寂的宿舍里。
许沉焰维持着那个要冲出去的姿势，僵立在冰冷的黑暗中。外套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比愤怒更甚，比恐惧更深。他像一头被困在铁笼里的兽，空有利爪和尖牙，却只能对着无形的枷锁嘶吼。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墙壁上，沉闷的响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指骨传来钻心的疼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口那股几乎要炸开的郁结和冰冷的恨意。
他颓然地滑坐回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床沿，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黑暗中，只有他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像受伤野兽的呜咽。墙上那张巨大的星图在微弱的光线下沉默地俯瞰着他，那些遥远的、冰冷的星辰，无法给他任何答案，也无法照亮眼前深不见底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宿舍里死寂得可怕。
突然，一阵尖锐的手机铃声再次疯狂地炸响！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许沉焰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电流击中。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警觉和更深的戾气，一把抓过地上的手机。难道是母亲又……？还是那个魔鬼？！
屏幕上闪烁的，却是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名字——苏黎。
怎么会是她？这个时候？许沉焰的心跳漏了一拍，一丝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苏黎在战火纷飞的东欧做战地记者，除非有极其重要的事情，否则她不会轻易在深夜打来越洋电话。
他迅速按下接听键，声音因之前的情绪和高度紧张而异常沙哑：“喂？苏黎？”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苏黎惯常那爽朗又带着点咋咋呼呼的声音。首先灌入耳膜的，是一阵极其混乱、极其尖锐的背景噪音——那是他只在新闻纪录片里听过的声音：沉闷而巨大的爆炸声！一声接着一声，近得仿佛就在电话那头炸开！中间夹杂着建筑物坍塌的轰隆巨响、玻璃疯狂碎裂的刺耳声浪、汽车警报器凄厉绝望的鸣叫、还有无数人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发出的、混杂着极致恐惧和痛苦的尖叫、哭喊、嘶吼！这些声音汇聚成一股恐怖的声浪洪流，通过电波，蛮横地冲进许沉焰的耳膜，撞击着他的神经，瞬间将他拖入一个地狱般的声场！
“苏黎？！苏黎！！”许沉焰对着话筒厉声吼道，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嘈杂后，苏黎的声音终于断断续续地传来，信号极差，电流干扰的滋滋声和背景的爆炸声严重扭曲了她的声音，但那份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虚弱却清晰得让人心颤：
“沉焰……听……听着！咳……咳咳……”她似乎在剧烈地呛咳，声音破碎，“……晏宁……晏宁在吗？……或者……程野……能联系上……谁……”又是一阵巨大的爆炸声，近得连许沉焰这边的地板都仿佛在震动。
“我们在的酒店……被……被炮击击中了！……塌了！……我……我被困住了！……通讯塔……可能也……”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呛咳和喘息，“……左腿……被压住了……动不了……很多烟……我看不清……咳咳咳……”
“苏黎！位置！你的具置！”许沉焰的心沉到了谷底，对着话筒几乎是咆哮着问。
“不……不确定……太乱了……我们在……喀尔巴阡酒店……东翼……大概……三层……或者……西层……”苏黎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气若游丝，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濒临崩溃的恐惧，“……沉焰……我好怕……真的好怕……我不想死在这儿……救我……找人来……救我……”
她的声音被一阵更猛烈、更持久的爆炸轰鸣声彻底吞没！紧接着，是通讯中断后冰冷的、单调的忙音。
嘟——嘟——嘟——
忙音在死寂的宿舍里持续地、无情地回响着，像丧钟的余韵。
许沉焰握着手机，僵立在原地。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光怪陆离的阴影。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空白。右眉骨那道旧疤，在变幻的光影下，像一道凝固的黑色伤口。
刚刚经历的急诊室生死时速、母亲电话里绝望的哭泣、老周叔头上的血……还有此刻，苏黎在遥远炮火中濒死的求救……所有沉重、冰冷、混乱的信息碎片，如同宇宙大爆炸后飞溅的、燃烧的陨石碎片，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砸向他刚刚试图重建的、摇摇欲坠的平静世界。
他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右手上。这只手，几个小时前还在体育馆冰冷的地板上，竭尽全力地按压着程野的胸膛，试图从死神手里抢回一条生命。而现在，它却如此无力，无法伸过千山万水，无法抓住那个在异国废墟下绝望求救的朋友。
宿舍里冰冷刺骨。桌上，一张陆远傍晚时硬塞给他的照片静静躺在那里。那是陆远自己用天文台望远镜拍摄的深空星图——M51旋涡星系。绚烂的旋臂在冰冷的宇宙尘埃中缓缓旋转，中心核球发出幽暗而古老的光芒，带着一种宏大而漠然的美丽。
许沉焰的目光空洞地掠过那张照片，落在窗外。遥远的夜空，被城市灯光映照成一片模糊的暗红，看不到一颗星辰。那无边的、沉重的黑暗，仿佛要将他，连同电话里那地狱般的炮火声、母亲绝望的啜泣、程野苍白的脸……一起吞噬殆尽。
手腕上，那根属于许晏宁的橡皮筋早己不在，只有一种无形的、勒紧心脏的窒息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最终凝固在死寂的零点。风停了，凝固在心室每一次艰难搏动的间隙里，沉重得无法推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