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院病理实验室的灯光,永远保持着一种恒定的、无情的冷白色。空气里弥漫着福尔马林、消毒剂和某种更深的、属于组织样本的、略带甜腥的固定液气味。巨大的不锈钢操作台光洁如镜,反射着顶灯冰冷的光。
许晏宁穿着洁白的实验服,戴着口罩和护目镜,只露出一双沉静而专注的眼睛。她正和唐薇一起处理一批新送来的教学用组织切片。唐薇站在她对面,同样全副武装,短发利落地塞在一次性帽子里,露出的额头光洁,眼神锐利如同手术刀。
“肾脏皮质,HE染色,切片07号。”唐薇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冷静而清晰,她将一块载玻片放在显微镜下,“许医生,你看这个肾小球的基底膜,增厚程度是不是有点异常?”
许晏宁凑近另一台显微镜,调整焦距。视野里,粉红色的组织切片呈现出清晰的微观结构。“嗯,基底膜弥漫性增厚,部分区域有钉突形成……确实符合早期膜性肾病的特征。不过……”她的声音顿了一下,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隔着实验服,轻轻了一下左手腕橡皮筋的位置,“这个病例资料显示患者很年轻,没有明显诱因,需要排除继发性因素。建议加做免疫荧光和电镜。”
“同意。”唐薇点头,利落地在旁边的记录本上写下备注,“年轻患者无诱因的原发性膜性肾病比较少见。对了,晏宁,”她抬起头,目光透过护目镜看向许晏宁,“上次跟你讨论的那个关于肿瘤微环境免疫逃逸机制的综述,我找到几篇很新的文献,晚点发你邮箱?”
“好,谢谢。”许晏宁应道,目光依旧停留在显微镜的目镜上。那些熟悉的细胞结构、清晰的病理变化,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秩序井然的世界。昨晚天文台小径上陆远的话,还有更早之前解剖楼走廊里那双冰冷的眼睛,都被她强行压入思维的最底层,用繁复的专业知识和冰冷的实验流程覆盖、封印。
然而,一丝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疲惫感,还是从她微微绷紧的肩线泄露出来。护目镜下,她的眼睑下方,有着淡淡的青影。
“昨晚没睡好?”唐薇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同事间惯有的首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她拿起下一块载玻片,“看你状态有点飘。又熬夜看文献了?”
许晏宁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首起身,离开显微镜,走到旁边的试剂架前,假装挑选染色剂来掩饰瞬间的失态。“还好。可能是昨晚答辩太耗神了。”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
唐薇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她太了解许晏宁这种近乎偏执的冷静和不愿多谈私事的性格。她将话题拉回专业:“徐教授那个关于神经胶质瘤异质性的课题,数据建模部分你进度怎么样?听说他要求很高。”
“在跑初步模型,结果还不稳定。”许晏宁拿起一瓶苏木精染液,冰凉的玻璃瓶身贴着手心,“有几个关键参数需要临床病理数据支撑,正在联系附属医院调阅病例。”她的思路被拉回熟悉的轨道,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敲响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技术员探头进来:“唐医生,许医生,打扰一下。楼下检验科周主任那边有一批加急的病理会诊报告需要签字确认,送过来了,放在你们外面办公桌上了。”
“知道了,谢谢。”唐薇应道。
技术员离开后,唐薇对许晏宁说:“我去签吧,正好活动一下。你继续看这个。”她指了指显微镜下的切片。
许晏宁点点头:“好。”
唐薇脱下实验服和手套,走出了实验室。冰冷的空间里只剩下许晏宁一人。仪器低沉的嗡鸣声似乎被放大了。她重新坐回显微镜前,试图集中精神,但那些粉红色的切片结构似乎有些模糊。左手腕上的橡皮筋被习惯性地拉紧,弹回,“啪”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格外清晰。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视野中一个肾小管的细节上。几分钟后,她起身,想去倒杯水。经过外面她和唐薇共用的办公桌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桌面上那叠刚送来的、需要签字的报告。
最上面一份报告的封面,一个名字如同淬了毒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的眼帘——
姓名:许沉焰
科室:心理卫生中心
接诊医生:沈越
初步诊断:……
后面的字被下面压着的报告遮住了。
许晏宁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上头顶!她猛地停下脚步,瞳孔急剧收缩,死死地盯着那个名字,仿佛要把它烧穿!
许沉焰?心理卫生中心?沈越医生?
昨晚他指关节上狰狞的新伤……解剖楼里那冰冷死寂的眼神……天台那沉重压抑、最后以一声巨响终结的琴声……还有陆远描述的、他那种“近乎燃烧的专注”和“冻住”的状态……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个名字、这个科室名称,以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她不敢深想、却又瞬间了然的可能性!
他……在看心理医生?他……到底怎么了?
一种混杂着震惊、茫然、尖锐的刺痛感和……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切的担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盖过了实验室所有的仪器嗡鸣。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想要掀开那份报告,看清下面被遮住的“初步诊断”后面究竟是什么字!
“晏宁?”
唐薇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
许晏宁如同触电般猛地缩回手,指尖冰凉。她迅速转过身,背对着办公桌,脸上血色尽褪,护目镜后的眼神充满了来不及掩饰的慌乱。
唐薇拿着一份签好字的报告走进来,看到许晏宁僵立在桌边,脸色异常苍白,愣了一下:“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不舒服?”
“没……没事。”许晏宁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紧绷,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看那份仿佛带着诅咒的报告,“可能……实验室有点闷。”她抬手,再次拉了一下左手腕的橡皮筋,这一次,力道大得让皮筋深深勒进了皮肤里。
“要不要出去透透气?”唐薇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专业的审视和一丝担忧,“你看起来真的不太好。”
“不用。”许晏宁几乎是立刻拒绝,她快步走回实验台,重新戴上手套,拿起镊子,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慌乱的急切,“继续吧,还有好多切片没看。”她低下头,将脸隐藏在显微镜的目镜之后,仿佛那小小的视野是她此刻唯一安全的堡垒。
然而,那份报告封面上“许沉焰”三个字,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她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显微镜下那些清晰的细胞结构,此刻全都扭曲变形,变成了他深潭般冰冷的眼睛,他指关节上的血痂,他埋在被锁链缠绕的骑士……
左手腕上,橡皮筋被拉紧的痛感,是她对抗这汹涌而来的混乱和恐慌的唯一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