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医生的诊室,像一座漂浮在喧嚣世界之外的孤岛。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木质香气,混合着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雨后青苔的清冽味道,刻意营造出一种松弛的氛围。米白色的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扇宽大的落地窗,此刻百叶窗半合,将外面明德大学深秋过于明亮的光线过滤成柔和的光带,斜斜地铺在浅灰色的长绒地毯上。角落里,一株高大的琴叶榕舒展着油绿的叶片,沉默地充当着唯一的生命见证者。
许沉焰陷在宽大的米白色单人沙发里,深灰色连帽卫衣的帽子依旧严严实实地罩在头上,拉链拉到顶,遮住了下巴。他整个人像一块被强行按进柔软沙发的冰冷岩石,与这精心设计的“舒适”格格不入。他微微侧着头,视线凝固在墙角那株琴叶榕叶片上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痕上,仿佛那是宇宙中最值得研究的课题。右手指关节上,昨日的划痕己经结了一层薄薄的暗红血痂,边缘微微泛着肿。
沈医生坐在他对面稍远一些的另一张单人椅上,姿态放松。他看起来西十岁上下,穿着质地柔软的浅咖色羊绒衫,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沉静,带着一种专业性的、不带评判的观察力。他没有急于开口,只是让诊室里的安静流淌着,如同一种无形的溶剂,缓慢地尝试着浸润许沉焰那层坚硬的冰壳。桌面上,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香气若有若无。
“许同学,”沈医生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抚慰感,“感谢你愿意来。这里没有试卷,没有必须回答的问题。你可以选择任何让你觉得安全的方式待着,或者沉默,或者……我们也可以尝试点别的?”
他的目光,温和地落在诊室中央那张覆盖着细沙的矮桌上——沙盘治疗区。洁白的细沙铺得平整如镜,像一片微缩的雪原。旁边,一个原木色的多层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沙具:人物、动物、建筑、交通工具、植物、武器、生活用品……琳琅满目,如同一个微缩的世界博物馆。
许沉焰的目光,终于从琴叶榕的裂痕上,极其缓慢地移动到了沙盘上。那片纯白的沙地,在他深潭般的眼底映不出丝毫波澜。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帽檐下的阴影似乎更深重了一分,下颌线绷得死紧。
沈医生并不催促。他端起茶杯,轻轻啜饮了一口,耐心地等待着,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渔夫,知道有些鱼需要极致的静默才能靠近水面。
时间在诊室近乎凝固的空气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光影在地毯上悄然移动了一寸。
终于,许沉焰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抗拒的僵硬,从沙发里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在柔和的光线里投下沉默的剪影。他没有走向沙盘,反而踱步到了那扇半合的落地窗前。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可以看到楼下明德大学中心广场的一角。深秋的银杏树金灿灿的,像燃烧的火焰。学生们抱着书本,三三两两地走过,笑声被玻璃隔绝,只剩下模糊的影像和无声的喧嚣。
他的目光落在广场边缘的长椅上。一个穿着浅杏色大衣、抱着厚厚书本的熟悉身影正和另一个扎着马尾、手舞足蹈的粉紫色头发女孩说着什么。是许晏宁和梁小雨。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许晏宁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听着,偶尔抬手,习惯性地勾一下左手腕。
许沉焰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那片深潭眼底,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搅动了一下,瞬间又被更厚的寒冰封冻。他猛地转开视线,不再看楼下那片金色的、温暖的、与他隔绝的世界,仿佛被那景象灼伤。
他转过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这一次,他的脚步径首走向了房间中央的沙盘。
他站在沙盘前,垂着眼,帽檐投下的阴影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他沉默地站着,像一尊面对神谕的冰冷石像。
沈医生依旧没有出声,只是将身体微微前倾,镜片后的目光专注而平静。
许沉焰伸出了手。不是惯用的右手,而是左手。那只骨节分明、指腹带着薄茧的手,悬停在洁白的沙地上方,微微颤抖着。他似乎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激烈的内心搏斗。最终,那只手猛地落下!
不是轻柔的拨弄,而是近乎粗暴的、带着某种毁灭性的力量,五指张开,狠狠地插入了那片纯净无暇的沙地!
“哗啦——!”
细白的沙砾被粗暴地掀起、搅动、抛洒!平静的雪原瞬间被撕裂,留下一道道混乱、狰狞的沟壑。沙粒溅落在光洁的桌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沈医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只是观察的目光更加专注。
许沉焰的动作没有停。他像是被某种狂暴的力量驱使着,左手在沙盘里疯狂地挖掘、翻搅。细沙飞溅,沾上他深灰色的衣袖。那片纯白被彻底破坏,露出下方深色的底板,如同被剥开皮肉露出的森森白骨。他呼吸变得粗重,帽檐下的阴影里,紧咬的牙关轮廓清晰可见。
就在这近乎失控的破坏持续了十几秒后,他的动作骤然僵住。那只深陷在沙砾中的左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挤压着昨日的伤口,血痂边缘似乎又有暗红的血丝渗出。
诊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还有沙粒从指缝间簌簌滑落的细微声响。
死寂。
几秒钟后,那只沾满沙砾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从一片狼藉的沙坑中抬起。他没有看沈医生,也没有看自己沾满沙的手,目光落在旁边架子最底层的一个角落。
那里,静静躺着一把小小的、做工有些粗糙的木质吉他模型。
他的视线凝固了。时间仿佛再次停滞。深潭般的眼底,冰层之下,翻涌起更加汹涌、更加黑暗的漩涡——痛苦、愤怒、绝望……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被深埋的脆弱?
他伸出手指,不是去拿那把吉他,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猛地将它扫落!小吉他模型掉落在沙盘边缘,发出一声轻响。
然后,他的目光在架子上混乱地逡巡。最终,定格在一个小小的、穿着中世纪盔甲、手持断剑的骑士模型上。骑士的姿势是冲锋,但头盔下的脸一片空白。
他拿起骑士,动作粗暴。又抓起旁边一个象征“锁链”的黑色金属圈环。他走到被他搅得一片混乱、中心深陷的沙坑前,将冲锋的骑士狠狠地、倒插进沙坑的最深处!只露出半截断剑指向天空。然后,他将那冰冷的黑色锁链,一圈、又一圈,紧紧地缠绕在骑士露出的手臂和断剑上,勒进沙里,如同进行一场无声的献祭与封印。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首起身,后退一步,沾满沙砾的左手垂在身侧,指节上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再次裂开,一滴暗红的血珠渗出,滴落在他深灰色的裤脚上,迅速晕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
他急促地喘息着,帽檐下的阴影剧烈地起伏。他没有再看沙盘里那个被深埋、被锁链禁锢的骑士,也没有看沈医生。只是猛地转身,大步走向门口,沾着沙和血的手一把拉开门,身影如同逃离地狱般,瞬间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光影里。
诊室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沈医生缓缓站起身,走到沙盘前。他低头,看着那片被暴力蹂躏过的沙地,看着中心那个深坑里倒插的、被黑色锁链紧紧缠绕的骑士,看着旁边那把被扫落在地的孤独小吉他。他的目光落在许沉焰刚才站立的位置,地毯上,几粒沾着暗红血渍的沙砾,如同沉默的证物。
他的眉头深深蹙起,镜片后的眼神凝重而忧虑。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份只填写了基础信息的病历档案,在空白处,用沉稳的笔迹写下几个字: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显著。攻击性行为指向自我及象征物。深层情感隔离。关键象征物:音乐(破坏/回避)、骑士(受困/自我惩罚)。危险等级:高(自毁倾向需密切关注)。
他放下笔,目光再次投向门口。许沉焰身上那种近乎实质的绝望和自毁倾向,远比病历上任何文字描述都更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