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彻底笼罩了明德大学。医学院的灯火在远处连成一片冷白的光带,而靠近北门的教职工生活区则显得安静许多。几栋有些年头的单元楼零星地亮着灯。
许沉焰推开一扇虚掩的、刷着墨绿色油漆的单元门,楼道里感应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布满灰尘的楼梯。空气里有陈旧木头和潮湿墙皮混合的味道。他一步步走上三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沉重。
停在301室门口。他没有立刻敲门,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深灰色卫衣的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右手指关节上那几道新鲜的划痕,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掩去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
楼道里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车流声,像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
突然,一阵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钢琴声从门内飘了出来。不是练习曲,不是任何成调的旋律,只是几个不成调的低音,被手指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按出来,带着一种迟滞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疲惫感。
许沉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紧握的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挤压着那新鲜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冰冷而浑浊。然后,他抬起手,指节在冰冷的铁质防盗门上,轻轻叩了三下。
“叩、叩、叩。”
门内的琴声,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开来。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过了足足有十几秒,门内才传来极其轻微的、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那声音很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疑。
“咔哒。”
门锁被从里面轻轻拧开。
门被拉开一道缝隙。暖黄色的灯光从门缝里流淌出来,在地面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
门内站着周雅琴。
许沉焰的母亲。
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米色羊绒开衫,身形比许沉焰记忆中更加单薄清瘦。曾经乌黑浓密的秀发,如今掺杂了许多刺目的银丝,被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苍白的脸颊旁。灯光下,她的脸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白,眼下的阴影浓重得如同淤青,嘴唇也毫无血色。
她抬起头,看向门外的许沉焰。
那双曾经如同江南春水般温柔潋滟的眸子,如今像蒙上了一层挥之不散的薄雾,里面盛满了惊惧、不安,还有一丝……几乎不敢确认的、微弱的希冀。她的手指紧紧抓着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同样泛白,手背上,靠近腕骨的地方,一道淡紫色的、尚未完全消退的陈旧淤痕,在暖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当她的目光终于对上许沉焰那双从帽檐阴影下抬起的、深潭般冰冷的眼睛时,周雅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风中脆弱的枯叶。她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将那一声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死死堵住。大颗大颗的眼泪瞬间从她蒙着水雾的眼眶里滚落,顺着苍白瘦削的脸颊,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焰……焰焰?”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浓重的哭腔,轻得如同叹息,“真的是你?我的……焰焰?”
她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儿子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那冰冷外壳的瞬间,又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只剩下泪水更加汹涌地流淌。
许沉焰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帽子下的脸没有任何表情。他看着母亲脸上汹涌的泪水,看着她手背上那道刺目的淤痕,看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惊惧和卑微的期盼。
那深潭般的眼底,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冲撞,带着毁天灭地的狂暴力量。右眉骨上的那道旧疤,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更加深刻的、如同诅咒般的暗红色。
他紧抿的唇线,绷得像一把随时会断裂的刀锋。
楼道里昏黄的感应灯,因为长久的寂静,倏地熄灭了。
黑暗中,只剩下周雅琴压抑的、破碎的啜泣声,和许沉焰那沉重得仿佛凝固在黑暗里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