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刻正站在范阳城外的桑树林里。初夏的蝉鸣震耳欲聋,汗水顺着铠甲缝隙渗入,在后背凝成盐霜。这是洛阳大捷后的第五日,卢参军说我们要在夏至前切断叛军粮道。
“李参军,”张虎的声音从树梢传来,他的铁锏正卡在两根桑枝间,“斥候回报,范阳南门的守军换防了。”
我望着城头飘扬的“燕”字大旗,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幽州图》。范阳古称涿郡,战国时荆轲刺秦前曾在此悲歌。此刻城墙上的弩车,正对着我们藏身的桑林。
“卢先生有何指示?”我问。
张虎从树上跃下,震落的桑叶中夹着半片龟甲:“子时三刻,有个自称‘张守珪旧部’的人会在西市酒肆接应。”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听说安禄山的眼睛瞎了一只,现在由他儿子安庆绪掌权。”
暮色中的范阳城笼罩在紫霭里,护城河的倒影中漂浮着叛军尸首。我与张虎换上百姓服饰,混在运粮车队中进城。西市酒肆的幌子上绣着“胡姬酒肆”,这让我想起长安平康坊的歌妓。
“来两碗葡萄酒。”张虎将铜钱拍在柜台,声音粗哑如沙砾。
掌柜的是个独眼胡人,他擦拭酒碗的动作突然顿住:“两位客官可是来找‘玉面狐狸’的?”
更鼓响过三声,我跟着胡人钻进密室。墙上挂着的狼头图腾让我胃部痉挛——与汜水关敌将的护心镜如出一辙。密室尽头的青铜门缓缓开启,一位身着襦裙的女子正坐在案前,她的眉间点着安禄山的“燕”字朱砂。
“李参军别来无恙?”女子轻笑,指尖划过案上的《范阳图》,“我家主人想请你去见一个人。”
烛火突然熄灭,再亮起时,我己置身于一处地牢。潮湿的霉味中混着檀香,石壁上刻着安禄山的《大燕受命记》。铁栅栏后,一位身着囚服的老者正在用指甲刻诗,他的背影让我浑身血液凝固。
“父亲!”我扑向栅栏,却被无形的气墙弹开。老者回头的瞬间,我看见他左眼戴着眼罩,右眼睑下纹着“安”字刺青。
“逸儿,”他的声音沙哑如破锣,“还记得为父教你的《诗经》吗?‘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他突然剧烈咳嗽,吐出的血沫染红了囚服前襟。
女子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李参军若想救你父亲,就得帮我们做三件事。”她递来一支孔雀翎,“第一件事,子时前将这根翎毛插在李光弼将军的帅旗上。”
我握紧孔雀翎,指甲陷入掌心。范阳城头的梆子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是催命符。当我翻墙进入唐军大营时,李光弼将军的帅旗正在夜风里猎猎作响。
“什么人?”巡夜的士兵举着火把逼近。我甩出孔雀翎,在月光下划出银弧。士兵的咽喉被割开的瞬间,我听见他腰间的酒葫芦滚落在地的声响——与长安西市卖酒翁的葫芦一模一样。
帅旗在黎明前倒下时,我正在卢参军的营帐外徘徊。帐内传来郭子仪将军的怒吼:“李光弼将军被刺!是谁泄露了帅帐位置?”
我握紧腰间的横刀,忽然看见卢参军从帐内走出。他的青衫上沾着血渍,三缕长须被晨露打湿:“李参军,范阳南门的守军换防了。”他的声音平静如常,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
正午时分,唐军发起总攻。我跟着张虎的陌刀队冲锋时,发现叛军的箭矢竟射向自己人。“中计了!”张虎的铁锏挡开一支流矢,“卢先生说的内应在哪里?”
混乱中,我看见那个独眼胡人站在城楼上,他的狼头纹绣袍在阳光下泛着油光。父亲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逸儿,房玄龄的后手在安禄山的藏书阁!”
当我杀到安禄山的藏书阁时,安庆绪正将一把匕首刺向父亲。我掷出横刀,刀刃穿透安庆绪的肩胛。他的惨叫惊飞了梁上的乌鸦,父亲趁机夺过匕首,刺向自己的心脏。
“父亲!”我扑过去接住他坠落的身躯。鲜血染红了他囚服上的“安”字,却在胸前洇出“唐”字的轮廓。他颤抖着掏出半块玉佩,与我怀中的玉佩严丝合缝。
“藏书阁第三层……”他的气息越来越弱,“《通典》批注里……”
城破的欢呼声中,卢参军带着郭子仪将军闯入藏书阁。我翻开书页,发现房玄龄的批注里藏着《范阳地形图》,标注着安禄山的粮道。
是夜,我在卢参军的营帐中研究地图。范阳城北的河道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正是安禄山囤积粮草的地方。卢参军将两半玉佩嵌入地图上的“督亢陂”,忽然有微光浮现。
“这是当年荆轲刺秦前,燕太子丹藏兵的地方。”卢参军抚摸着地图上的纹路,“房玄龄将九鼎的秘密藏在了这里。”
我握紧玉佩,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水经注》,书页间夹着的正是督亢陂的拓片。汜水关的芦苇、陈留郡的雨夜、洛阳城的烽火、范阳城的血火,这些片段在脑海中交织,最终化作一个坚定的信念——我必须完成父亲未竟的事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我策马奔向督亢陂方向。身后是平定的范阳,前方是安禄山最后的粮仓。我知道,在这个乱世中,每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深渊,每一战都可能是众叛亲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