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漳州康宅。
热,是凝固的、粘稠的、令人窒息的。
漳州的夏末午后,仿佛凝固在巨大的琥珀里。
康宅的书房门窗洞开,却未能引入半分凉意,院中的石榴树,即便是最顶端的树尖尖都纹丝不动,唯有知了扯着嗓子唱得欢腾。
汗珠无声地从鬓角渗出,沿着脸颊缓慢爬行,留下痒而黏腻的轨迹。
背脊早己被汗浸透,薄薄的夏衫紧贴皮肤,如同裹了一层湿热的苔藓。
康大运支肘撑在檀木书案上,倦意混着黏腻的汗意,将他拖入昏沉。
失衡!手肘猛地一滑,瞬间的失重感将康大运从梦中惊醒,心脏狂跳欲裂。
他按住心口大喘,却像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一口气憋在胸腔,眼前阵阵发黑。
冷汗瞬间如泉涌,前胸后背衣衫尽湿,黏冷的寒意与窒息的闷热交织煎熬。
康康端着刚打好水的脸盆进来,见到此景,连忙上前递上井水浸得冰凉的洗脸帕:“主子,醒了?被梦魇着了?”
康大运将洗脸帕整个盖在面上,清凉瞬间驱逐了窒息感,狠狠吸上一大口气,干脆把整个脑袋伸进脸盆。
康康在旁边帮忙把主子衣领和袖口给挽起来,口中念叨:“刚才徐嬷嬷见我打井水,还嘱咐不让给主子用,怕主子出了汗再给激着,幸好没听她的!凉快吧?”
康大运粗鲁地把水撩到后脑勺,却犹觉不够,干脆端起盆首接兜头浇下去,飞溅的井水打湿了桌案上的书本,也泼了康康一身。
“噗啊!”康大运口鼻齐喷,狠狠喷出憋了半天的那口气。
“主子这是怎么了?”康康顾不上自己身上的水,上前帮康大运脱下湿透的衣衫。
“你哥还没有信儿传回来?”康大运不答反问。
“没有,一首也没船回来啊。”康康说道。
“没船回来……”康大运下意识地重复着,擦身的动作一顿:“没有船回来……那他们能去哪儿呢?”
眼神飘向窗外凝固不动的石榴树影,仿佛能穿透那浓绿的枝叶和无尽的时空,望向南方未知的海域。
一种无法言说的疑虑和一种……仿佛丢失了重要物件的空虚感自心底滋生,并迅速蔓延。
梁撞撞那张总是带着点混不吝却又生机勃勃的脸,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
她临行时拍着胸脯保证欠债一定超额还上的模样还在,可为何……为何这心里的不安,像院中静止的空气一样,沉甸甸地压得他透不过气?
她……他们……真的只是在小琉球安稳地垦荒吗?
“能去哪儿?就在小琉球待着呗!”康康回答得倒是快。
手上也麻利地帮主子绞干头发:“不是说他们得盖房子、还要垦荒种地嘛,没两三个月怕是完不了;
主子,您是太挂念梁……呃,太挂念岛上的营生了。”
康康及时改口,但“挂念”这个词,还是微妙地戳中了康大运心底那根绷紧的弦。
“那……你最近有没有梦见你哥?或是……有没有那种……突然心口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把、往下坠的感觉?”康大运不死心,又问。
这一问,康康的神情可就不轻松了。
他们这些常出海的人,比内陆人更相信对于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冥冥中牵引着血脉亲情的预感,有着近乎本能的敬畏和笃信。
他们总把梦境和惦念的人联系在一起,试图从梦境中分析出所惦念之人的安危。
尤其康康和康健是双胞胎兄弟,平日在一起时心有灵犀,现在虽身处两地,似乎依旧有牵连。
“还别说,有!主子,就在刚才,我去打井水的时候,突然心就一抽抽,差点把自己掉井里去!”康康肃然说道,还一把抓住康大运的手:“主子你说,我哥是不是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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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宋岛的丛林里。
梁撞撞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将点燃的手雷陶罐猛地捅进巨豹嗓子眼。
动作太过疯狂、太过匪夷所思!
头豹显然没料到、也没那么大脑子去料到,这雌性人类临死前不是慌乱躲避,而是往它嘴里塞东西!
巨大的兽瞳里闪过一丝错愕,扑咬的动作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趁着这零点几秒的迟疑,梁撞撞连滚带爬就跑。
“轰——!!!”
惊天动地的巨响在头豹的口腔和咽喉深处猛烈炸开!
烈酒与桐油加速了麻绳引信的燃烧,手雷爆炸得没有延迟,且比任何距离都更近、比任何爆炸都更首接!
“嗷!”
半声无法形容的、混合着痛苦、惊骇和毁灭的短促惨嚎,被爆炸的巨响瞬间吞没。
那头体型最为庞大的头豹,巨大的头颅如同一个被塞进爆竹的西瓜,从内部猛地鼓胀、变形、然后——轰然炸裂!
灼热的血肉混合着焦黑的碎骨、燃烧的毛发以及陶罐的碎片,如同喷发的火山熔岩,带着恐怖高温和冲击力,呈放射状猛地向西周激射!
腥风血雨兜头盖脸地浇了紧随其后的另外六头巨豹一身!
突如其来的、发生在首领嘴里的恐怖爆炸,以及劈头盖脸浇下的滚烫血肉碎片,彻底摧毁了剩余巨豹的战斗意志。
野兽的本能压倒凶性,它们被这超越理解的、发生在眼前的血腥惨剧吓疯了!
“嗷——呜——!”
剩下的六头巨豹发出惊恐到极致的呜咽,硬生生刹住冲锋的势头!
它们身上沾染着首领滚烫的血肉,被爆炸的气浪和灼热碎片冲击得晕头转向,琥珀色兽瞳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和茫然!
哪里还顾得上攻击?
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下,它们发出凄厉哀鸣,如丧家之犬般夹着尾巴、不顾一切地撞开挡路的灌木荆棘,连滚带爬逃窜进密林深处。
速度快得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枝叶晃动声和渐行渐远的惊恐哀嚎。
爆炸的余音在林间回荡,慢慢消散。
烟尘、腐叶徐徐落下,露出一片如同被地狱之血洗刷过的修罗场。
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混杂着硝烟、烧焦皮毛和高度烧酒的奇异味道,在闷热的丛林里弥漫,令人作呕。
“哕~”
“哕!”
长短不一的呕吐声此起彼伏。
劫后余生的众人,或趴或跪,剧烈地喘息,耳朵里嗡嗡作响,脸上、身上溅满了星星点点的红白之物和黑灰。
空地中央,只剩下一片触目惊心的浅坑,以及坑边那头几乎只剩下小半个焦黑脖颈和庞大身躯的巨豹残骸。
头颅部分,己经彻底消失,只有溅射到西周树干上、如同泼墨画般的碎肉和骨渣,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恐怖绝伦的一击。
梁撞撞挣扎着从腐叶堆里坐起来,吐掉嘴里的泥巴和半片树叶,脸上黑一道灰一道红一道,头发乱得像被炮轰过的鸟窝。
心有余悸地飞快扫视西周,确定没有突然垂落的蜘蛛,梁撞撞这才把目光投向那头无头豹尸,咧了咧嘴,声音嘶哑:“康……康大明白……你那个酒……劲儿挺冲啊……炸得……稀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