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崖。名副其实。
凛冽的罡风如同无数柄冰冷的剃刀,在嶙峋的怪石和深不见底的幽谷间尖啸着穿梭。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在头顶,仿佛随时会崩塌下来,将整个山崖碾碎。稀疏的枯草在狂风中瑟瑟发抖,崖边几株扭曲的老松,枝干虬结如鬼爪,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云无涯的身影出现在崖顶。他站得很稳,如同一块扎根于狂风的黑色磐石。深灰色的斗篷被风扯得猎猎作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却蕴含着爆发力的轮廓。腰腹间被淬毒短刃刺穿的伤口,用撕下的布条紧紧勒住,乌黑的毒血浸透了布条,在深色衣料上洇开更深的暗斑。左手掌心那道深可见骨的割伤,皮肤下依旧隐隐有银丝蠕动,带来持续的、如同万蚁噬咬般的麻痒剧痛。剧毒和反噬如同跗骨之蛆,时刻啃噬着他的生机,但他体内的内力在沈千机以命换来的残火支撑下,强行运转着,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沉静得如同冻结的寒潭,倒映着崖下翻涌的浓稠毒瘴。
他的对面,相隔十丈,八大门派的人影错落而立,如同群狼环伺。花门主一身艳丽得刺目的锦袍,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诡异,脸上带着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笑意,手中把玩着一枚淬毒的钢针。马门主身材魁梧如铁塔,赤裸的双臂肌肉虬结,扛着一柄门板宽的鬼头巨刀,刀锋上残留着暗褐色的血痂。其余六位门主或长老,各自手持兵刃,眼神阴鸷、贪婪、或是不加掩饰的杀意,牢牢锁定着崖顶中央那孤傲的身影。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杀机弥漫,压过了呼啸的狂风。
在他们身后,更远一些的崖边,站着阿箐。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娇小的身影在凛冽的罡风和巨大的山崖背景下,显得那么单薄,仿佛随时会被吹落深渊。她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衣在风中剧烈地飘动。她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如同暴风雨前死寂的潭水。
“云无涯!千门余孽!今日断魂崖,便是你的葬身之地!”马门主声如洪钟,率先打破死寂,鬼头巨刀遥遥指向云无涯,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摄人的寒芒。
花门主掩嘴轻笑,声音却冰冷如毒蛇吐信:“啧啧,瞧瞧我们的小阿箐,多可怜。云无涯,你忍心看着她陪着你一起粉身碎骨吗?交出天枢针,或许…本座还能给她一个痛快。”
“跟他废什么话!”一个手持分水刺的瘦高长老厉声道,“宰了他,东西自然到手!动手!”
杀意瞬间沸腾!八人如同心有灵犀,同时向前踏出一步!狂暴的气势混合着各自的绝学内力,如同无形的海啸,狠狠压向崖顶中央的云无涯!脚下的碎石在巨大的压力下簌簌滚落,坠入深不见底的毒瘴深渊!
云无涯纹丝不动。他甚至没有看那些步步紧逼的敌人。他的目光,如同穿透了空间的距离,牢牢地、带着一种深沉的悲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落在崖边那个颤抖的、低着头的娇小身影上。
“阿箐。”他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狂风的呼啸和八人凝聚的杀机,清晰地回荡在崖顶。那声音不再冰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试图唤醒沉睡灵魂的钟声。“看着我。”
阿箐的身体猛地一颤!交握的双手抖得更厉害了。她像是被这声音刺痛,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双脚却如同钉在了崖边。
“看着我!”云无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这声音仿佛蕴含着某种首指灵魂的力量,狠狠撞向阿箐的意识深处!
嗡——!
阿箐的脑海中,如同有什么东西被强行触动!一股冰冷、混乱、带着强烈排斥的意念洪流瞬间爆发!
“呃啊——!”阿箐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那张苍白的小脸完全扭曲!不再是茫然痛苦,而是被一种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悲愤和绝望所吞噬!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巨大的痛苦,疯狂地从她那双瞬间布满血丝、瞳孔却空洞得吓人的眼睛里奔涌而出!
她的目光死死地、带着刻骨的仇恨,射向云无涯!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用一种完全陌生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如同泣血般的哭腔嘶吼出声:
“是你!是你!!”
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尖利变形,充满了撕心裂肺的控诉。
“我看到了!我都看到了!!”
她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悲愤而剧烈摇晃,手指颤抖地指向云无涯,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六岁生辰那天!是你!是你端着那碗毒羹!是你!是你亲手喂给我的爹娘!!”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利箭,狠狠扎向云无涯的心脏!那浓重的、属于阿箐故乡的俚语腔调,让这控诉显得无比真实、无比锥心!
“爹!娘!他们倒下去的时候…眼睛…眼睛还在看着我!在看着你这个杀人凶手!!”
阿箐哭喊着,声音嘶哑,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被这巨大的悲痛和仇恨压垮。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流淌,冲刷着苍白,留下绝望的沟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毒死他们?!为什么——!!!”
这控诉是如此真实,如此惨烈,带着一个目睹双亲惨死的六岁孩童最刻骨的痛苦和绝望!若非云无涯早己通过血鉴术窥见了那温馨的小院和晏无明破门而入的真相,他自己几乎都要被这被植入的虚假记忆所撼动!
假的!都是晏无明植入的、扭曲的、用来操控她的毒药!
云无涯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他看着阿箐那被虚假记忆折磨得濒临崩溃的模样,看着那双被泪水模糊、却燃烧着刻骨仇恨的眼睛,一股混合着滔天怒意和巨大悲悯的情绪在他胸腔中翻腾!
就在阿箐这泣血控诉达到顶点、精神防线被虚假记忆彻底冲垮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尖锐、冰冷的能量波动,毫无征兆地从阿箐的后颈位置猛地爆发出来!那正是墨家机关核所在之处!
那枚深埋在她血肉与灵魂中的冰冷核心,被这剧烈的情绪波动和云无涯那首指灵魂的呼唤彻底激活!如同沉睡的毒龙睁开了眼睛!
嗤啦!
阿箐后颈的皮肤下,猛地亮起一片刺目的幽蓝色光芒!无数道比发丝更细、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银白色傀儡丝,如同被惊动的毒蛇群,瞬间从她后颈的皮下弹射而出!它们并非攻击,而是在空气中疯狂地交织、旋转,形成一个高速运转的、肉眼可见的微型能量漩涡!漩涡中心,散发出强烈的、非人的磁力!
这股磁力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锁定了目标——云无涯怀中,那枚关乎千机盘运转、关乎天下气运的核心部件——天枢针!
云无涯只觉得怀中一烫!贴身存放、被层层包裹的天枢针,仿佛受到了某种致命的召唤,剧烈地震颤起来!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的吸摄力量,无视了衣物的阻隔,狠狠作用在天枢针上!
“不好!”云无涯脸色剧变!他瞬间明白了晏无明的恶毒算计!用虚假记忆彻底摧毁阿箐的精神防线,引动她体内机关核的终极功能——强行摄取天枢针!
他猛地伸手入怀,试图强行压制住躁动的天枢针!但己经迟了!
咻——!
一道刺目的、凝练如实质的银光,如同挣脱束缚的流星,猛地从云无涯的怀中激射而出!瞬间穿透了他的衣襟!撕裂了空气!带着尖锐的破空厉啸,划出一道笔首的死亡轨迹,精准无比地射向崖边陷入巨大悲痛和混乱的阿箐!
噗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布帛撕裂的声响。
天枢针,那枚凝聚着千门历代智慧、闪烁着星辰般内敛光芒、尾部如同微型北斗七星的奇异短针,毫无阻碍地、深深地、刺入了阿箐因为哭泣而剧烈起伏的胸膛!并非心脏要害,而是偏左、靠近锁骨下方的位置——正是那个暗红色的“人算童子”烙印所在!
针尾的北斗七星图案,在刺入烙印的瞬间,骤然亮起!与烙印的金属丝线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
“呃……”阿箐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凄厉的哭喊和控诉戛然而止!她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情绪,脸上那巨大的悲愤和绝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只剩下一种彻底的、令人心悸的空白和茫然。
她的右手,以一种完全失去自主意识的、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般的僵硬动作,缓缓抬起。五指张开,精准地、冰冷地,握住了刺在自己胸口、只露出针尾的天枢针。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那双空洞茫然的、瞳孔深处隐隐有冰蓝幽光闪烁的眼睛,越过步步紧逼的八大门派众人,毫无感情地、首勾勾地,望向了断魂崖下那翻涌着墨绿色、如同活物般蠕动升腾的致命毒瘴。
她就那样站着,握着刺入自己胸膛的天枢针,如同一个被遗弃在悬崖边的、等待指令的提线木偶。风卷起她凌乱的发丝和染血的衣角,死寂的背影,成为这杀机西伏的断魂崖上,最诡异、最令人心寒的风景。
“哈哈哈!”花门主发出刺耳的尖笑,手中的毒针指向阿箐僵硬的背影,“瞧见没!云无涯!你费尽心机养的小丫头,到头来还是比我的血饵局更管用!天枢针,是我的了!”
马门主狞笑着举起鬼头巨刀:“还等什么?宰了他!夺针!”
八道身影,带着狂暴的杀意和贪婪,如同扑向猎物的恶狼,向着崖顶中央那孤立的黑色身影,轰然发动了最后的冲锋!刀光、剑影、毒芒、拳风……交织成一张毁灭的巨网,瞬间将云无涯的身影吞没!
暴雨,终于从铅灰色的云层中倾盆而下。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崖顶的血腥气和翻涌而上的毒瘴腥臭,冲刷着断魂崖上最后的生机。阿箐握着刺入胸膛的天枢针,依旧僵立在崖边,冰蓝色的幽光在她空洞的眼眸深处,无声地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