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赤星坠,戏楼崩
冰冷的雨,像无数根细密的钢针,刺穿着桐州城死寂的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铁锈味,混杂着木头燃烧后的焦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源自腐烂深处的腥甜。这不是寻常的雨,它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陈伶——或者说,一个占据着“陈伶”这个躯壳的、茫然失措的灵魂——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彻底颠覆的景象。没有熟悉的、堆满剧本和分镜稿的凌乱书桌,没有嗡嗡作响的电脑主机,也没有窗外都市霓虹的喧嚣。取而代之的,是倾盆而下的暗红色雨水,是断壁残垣构成的狰狞剪影,是远处冲天而起、将半边天空映照得如同炼狱般的诡异赤光。
他正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趴在一片冰冷的泥泞里,身下是碎裂的瓦砾和湿透的木屑。刺骨的寒冷和剧烈的头痛几乎要撕裂他的意识。无数混乱的碎片在脑海中冲撞、炸裂——刺眼的镁光灯、演员忘词的尴尬瞬间、导演愤怒的咆哮……这些属于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身份的记忆碎片,与眼前这片末日般的景象格格不入。
“我是谁?我在哪?” 陈伶试图撑起身体,手掌却被尖锐的碎瓷片划破,钻心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却也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
他抬起头,透过迷蒙的血雨(或许只是红色的雨水?),看清了身后那片巨大废墟的轮廓。那曾是一座宏伟的建筑,飞檐斗拱依稀可辨,雕梁画栋的残骸散落一地,巨大的牌匾断成两截,斜插在泥水里,上面残留着两个模糊的烫金大字——“德盛”。
德盛楼?一个名字突兀地跳入脑海,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熟悉感,却又无比陌生。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关于自身存在的线索:德盛戏楼。一个戏楼学徒的记忆碎片,如同沉船的残骸,在他意识的深海中缓慢上浮。
学徒……陈伶?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一件质地粗糙、沾满泥泞和暗褐色污渍的靛蓝色粗布短褂,腰间束着一条同样脏污的布带。这不是他的衣服,这是……那个学徒“陈伶”的衣服。冰冷的触感和陌生的布料摩擦感,无情地提醒着他这具身体的存在。
“轰隆——!!!”
一声远比雷鸣更加恐怖、更加沉闷的巨响,仿佛来自地心深处,又像是天穹被撕裂。大地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巨兽濒死的抽搐。陈伶刚刚勉强站起,就被这剧烈的震动再次掀翻在地,滚进一个积满血水的浅坑。
他惊恐地抬头望向巨响传来的方向。只见桐州城中心,那道原本只是映照天穹的赤光,其源头处,一颗巨大到难以想象的、燃烧着暗红色火焰的“星辰”,正以一种缓慢而无可阻挡的姿态,从低垂的、仿佛被撕裂的铅灰色云层中,一寸寸地向下“坠落”!
不,那不是坠落!陈伶瞳孔骤缩。那更像是一个拥有实体、燃烧着不祥火焰的巨大球体,正强行挤入这个世界!它表面的火焰并非炽热,反而散发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阴寒,所过之处,空间都在扭曲、呻吟,留下漆黑的、如同疤痕般的轨迹。
赤星!灾厄的源头!
伴随着赤星的“降临”,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力场”如同潮汐般席卷了整个桐州城。陈伶感到胸口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无比。更可怕的是,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某种属于“现代陈伶”的东西——那些关于科技、逻辑、物理法则的认知——正在被这股力量粗暴地剥离、瓦解。手机信号?电力?汽车引擎?这些概念在脑海中变得模糊、失真,仿佛从未存在过。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告诉他:规则,变了!这个世界,不再遵循他所知的科学!
“呃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从不远处的废墟中传来,撕破了雨夜的死寂。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扭曲。陈伶循声望去,心脏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一个穿着破烂长衫的身影,正以一种完全违反人体结构的姿势扭曲着。他的西肢像被无形的丝线拉扯,反向弯折,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他的头颅不自然地旋转了一百八十度,脸上肌肉疯狂蠕动、膨胀,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活物在钻行,瞬间鼓胀起一个又一个拳头大的脓包!脓包破裂,流淌出的却不是脓液,而是粘稠的、散发着暗绿色荧光的胶质物。那人的嘴巴大张着,却再也发不出惨叫,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仅仅几秒钟,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变成了一团不断蠕动、散发着恶臭和荧光的、不可名状的肉块!
诡雾!侵蚀!畸变!
这三个冰冷的词语,如同烙印般刻进了陈伶的脑海,这是属于学徒“陈伶”的、关于这个世界恐怖真相的记忆碎片!这赤星带来的血雨和扭曲力场,就是“诡雾”的前兆!它能侵蚀物质,更能侵蚀生命,将活物扭曲成失去理智、形态恐怖的怪物!
强烈的呕吐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攫住了陈伶。他连滚带爬地想要远离那团还在蠕动的“东西”,手脚并用,只想逃离这片废墟,逃离这颗正在坠落的赤星!
然而,当他跌跌撞撞地冲进德盛楼仅存的一处相对完好的前厅时,脚步却如同被钉死般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冰冷的血雨顺着残破的屋檐滴落,砸在青石地板上,发出单调而绝望的“嗒……嗒……”声。
摇曳的火光(不知从何处幸存下来的一点微弱火苗)映照下,两具尸体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一具是穿着粗布短褂、身形佝偻的中年男人。他面朝下趴着,后心处一个巨大的、被某种钝器反复击打造成的窟窿,暗红色的血液早己凝固,浸透了他身下大片的地面,与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形成一滩粘稠的黑红。
另一具,是一个同样穿着粗布衣衫、头发花白凌乱的女人。她就倒在不远处,身体微微蜷缩,面朝着男人的方向。她的眼睛圆睁着,瞳孔里残留着极致的惊恐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与决绝。她的右手死死地握着一把沉重的、沾满黑红色凝固物的铁锤!
而女人的左手,正以一种僵硬而固执的姿态,伸向趴在地上的男人。指尖距离男人的衣角,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死寂。
只有雨滴落下的声音,和远处赤星坠落的低沉轰鸣。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比这血雨冰冷百倍,瞬间从陈伶的脚底板首冲头顶,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和思维。学徒“陈伶”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撕心裂肺的剧痛和难以承受的悲伤,疯狂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爹……娘……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身体的本能先于混乱的意识做出了反应——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悲痛和眩晕感猛地攫住了他。他踉跄着向前扑倒,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视线瞬间被泪水模糊,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呜咽。
他认得他们!这具身体认得他们!这是“陈伶”的父母!德盛戏楼的老班主陈班主,和他的妻子!
发生了什么?
是谁杀了他们?
为什么……为什么娘的手里握着铁锤?为什么她的表情……如此复杂?
巨大的谜团和锥心的痛苦如同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陈伶的意识。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冰冷的指尖,想要唤醒这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死亡画面。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旁边一面尚未完全碎裂、镶嵌在残破墙体内的水银镜。
镜面蒙着厚厚的灰尘和溅射的血污,但在摇曳的火光下,依然勉强映出了他此刻狼狈不堪的身影:湿透的靛蓝短褂,苍白惊恐的脸,被血水和泥污沾染的头发……
然而,就在陈伶看向镜子的瞬间,异变陡生!
镜中那个属于“陈伶”的影像,那双本该和他一样充满恐惧、悲伤和迷茫的眼睛……右眼瞳孔深处,突然浮现出一抹极其细微、却冰冷刺骨、毫无人类情感的暗红色光点!
紧接着,那光点猛地扩散!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瞬间吞噬了整个右眼的瞳孔!一只完全由冰冷、纯粹、带着戏谑审视意味的暗红所构成的“眼睛”,取代了他原本的瞳孔,在镜中死死地“盯”着镜子外的陈伶!
那不是幻觉!陈伶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右眼传来的异样感,仿佛有某种冰冷的东西寄生其中,正通过他的眼睛,冷静地、带着某种残酷兴趣地……观察着眼前这场惨剧,观察着他灵魂的崩溃!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战栗瞬间席卷全身!比看到赤星坠落,比看到路人畸变,比看到父母惨死更加深沉的恐惧攫住了他!
“呃……!” 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右眼,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惊喘,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坐。
镜中的影像也随之晃动。那只暗红的“眼睛”在摇晃的镜面里,似乎……微微眯了一下。一个冰冷、缥缈、仿佛首接在他颅骨内响起、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清晰地传入陈伶混乱的意识深处:
**【看啊……多么精彩的开场……好戏,终于要开场了。】**
冰冷的雨,依旧无情地冲刷着德盛楼的断壁残垣,冲刷着地上的血污。赤星在远处的天空持续燃烧,投下不祥的光芒。废墟之中,少年跌坐在冰冷的青石地上,捂着那只诡异的右眼,面对着双亲惨死的尸体,聆听着脑海中那非人的低语。
世界的根基己然崩塌,旧日的法则烟消云散。名为“陈伶”的存在,在这赤星坠落、戏楼崩塌的血雨之夜,被抛入了一场由未知观众所期待的、充满诡秘与绝望的……残酷戏剧之中。
而序幕,才刚刚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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