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退去后的青禾坞,弥漫着潮湿泥土与新生草木的混合气息。姜苗赤脚站在她那片被淤泥滋养的土地上,低头凝视着那几株劫后余生的金线豆苗。
原本青翠的叶片,叶脉间竟透出更为清晰的金色丝线,蜿蜒流淌,仿佛活物般在晨光下微微搏动。更奇异的是,那深扎入土的根须所及之处,原本板结如石的红褐色泥土竟裂开蛛网般的细缝,清冽的水汽无声渗出,竟将一小圈干燥的地皮浸润得发黑松软。旁边几簇原本蔫头耷脑的野茅草,也因这水汽的滋润,显出了勃勃生机。
“苗儿姐!你看!”何小穗提着个小布袋兴冲冲跑来,献宝似的打开,“我娘让我给你的韭菜籽!她说你这地现在看着肥了,撒在豆苗旁边试试?韭菜好活,割一茬长一茬!”
姜苗心头一暖,刚要道谢,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远处官道拐弯处扬起的一缕微尘。一辆半旧的青布小轿,在几个劲壮汉子簇拥下,正朝着青禾坞方向迤逦而来。那轿子的样式,还有轿旁一个汉子走路的姿态,都让她心头猛地一沉——是县衙的人!且看架势,绝非前次那两个普通衙役可比。
几乎就在同时,回春庐那扇单薄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沈珏背着那个熟悉的药篓篓走出来,篓口探出几株新鲜的草药嫩叶,沾着未干的晨露。他状似无意地抬眸扫过官道方向,脚步未停,只是经过姜苗田边时,声音低沉如掠过草叶的风,清晰地送入她耳中:
“豆苗根深,韭菜易活。新土之下,当心虫蠹。”
他脚步沉稳,径首走向通往后山的小径,靛青色的布袍背影很快消失在葱郁的林间。那“虫蠹”二字,如同冰冷的雨点打在心头。姜苗捏紧了那包圆润的韭菜籽,手心沁出薄汗。沈珏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苏婉儿在县衙的动作,显然并未因老里正和村民的集体作证而停止。这看似送来生机的韭菜籽,如同这表面平静的青禾坞,底下不知埋着怎样噬人的陷阱。她抬眼望向那片被洪水冲毁、如今一片狼藉的苏家滩涂,淤泥中隐约可见几个身影在废墟上走动丈量,阳光下,有金属的寒芒一闪而过——是铁器的反光。
风吹过新绿的田埂,带来泥土和草木的清香,也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与阴谋的气息。那几株金线豆苗在风中轻轻摇曳,根须在地下无声地蔓延,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网住的究竟是生机,还是更深的罗网?
姜苗蹲下身,不再犹豫,小心翼翼地将何小穗给的韭菜籽,均匀地撒在豆苗旁边新翻开的土壤里,再用指尖轻轻拨弄泥土覆盖。金线与青绿,在这一小方土地上奇异地交织。
村东头,豆腐坊特有的豆腥气混杂着柴火味,在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开。姜苗提着一小篮刚挖的、还带着露水的车前草和蒲公英,站在了王氏低矮破旧的屋门前。这是她唯一能想到感谢二伯娘昨夜在豆棚递来馒头的微薄心意。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王氏低哑的呵斥声和栓子含糊不清的呜咽声,似乎在为打翻一碗豆花挨训。姜苗轻轻推开门。王氏正背对着门口,用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用力擦拭着栓子衣服上溅到的豆花污渍。她动作粗鲁,侧脸绷得很紧,颧骨高耸,法令纹深刻得像刀刻。灶台旁,一板刚压好的、雪白水嫩的新鲜豆腐散发着的豆香。
“二伯娘……”姜苗轻声唤道。
王氏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却没有回头,只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算是应答。
姜苗把篮子放在门边那个瘸腿的小木凳上:“给您送点野菜,煮汤或者拌豆腐都行。”她顿了顿,鼓起勇气,从怀里掏出那枚被河水冲刷得干干净净、边缘豁口处“骁骑营丙辰年造”几个小字清晰可见的铜钱,轻轻放在雪白的豆腐板旁边,“这个……是您那天掉在我豆棚外的吧?我给您捡回来了。”
铜钱落在光洁木板上的声音轻微,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死水。王氏的背影瞬间僵首如铁板,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几秒后,她才猛地转过身,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枚铜钱,目光像被烫到般飞快地移开,扫过姜苗的脸,眼神里翻涌着姜苗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有惊恐,有愤怒,有绝望,还有一丝深藏的、几乎被岁月磨平了的锥心痛苦。
“谁让你捡的?!”王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失控的颤抖,把栓子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她枯瘦如柴的手一把抓起那枚铜钱,看也不看,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狠狠扔进旁边那口翻滚着乳白色滚烫豆浆的大铁锅里!
“叮当!”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铜钱瞬间沉入沸腾的浆液,消失无踪。
“烂泥里的脏东西!沾了晦气!谁碰谁倒霉!”王氏几乎是嘶吼着,胸口剧烈起伏,看姜苗的眼神像在看什么洪水猛兽,刻薄中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恐惧,“滚!带着你的东西滚远点!以后少往我这破地方钻!”她粗暴地伸手推搡着姜苗,力道大得惊人,将她连人带篮子推出了门外,然后“砰”地一声,用尽全力摔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门栓落下的声音沉重而决绝。
姜苗踉跄一步,站在门外,怀里抱着那篮沾了点泥星的野菜,听着门内栓子压抑的哭声和王氏粗重得像风箱般的喘息,心口像堵了一块浸透冰水的棉花,沉甸甸的,又冷又闷。那枚铜钱……那枚豁口的铜钱,绝不是普通的“脏东西”。二伯娘这近乎自毁的激烈反应,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她心中炸开更深的谜团与不安。二伯姜铁山……黑水滩……究竟发生了什么?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悄然滑过几日。洪水带来的淤泥成了最好的肥料,姜苗小心翼翼地照料着那几株金线豆苗和旁边冒出的细弱韭菜芽。金线愈发清晰明亮,豆苗蹿高了一截,叶片舒展,生机勃勃。韭菜芽也怯生生地探出了嫩绿的头,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亮。更奇的是,豆苗根须所到之处的泥土,裂开的缝隙里渗出的水汽似乎更丰沛了些,不仅滋润着豆苗自身,连带着旁边的韭菜芽也水灵灵的。
何婶子提着一小桶草木灰路过,看到这景象,忍不住啧啧称奇:“苗丫头,你这豆苗真是神了!根底下淌水?咱们村西头那片盐碱地要是能这样,可就有指望了!”
这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姜苗心里漾开涟漪。盐碱地……二伯娘王氏屋后那片泛着白霜、连茅草都稀稀拉拉的废地立刻浮现在眼前。那地荒了十几年,无人问津。
这日,姜苗起了个大早,扛着自己那根半朽的树枝“锄头”,提着小半桶从二伯娘豆腐坊附近沟渠里费力舀来的、混合着草木灰的泥水(豆渣实在讨不到),来到了何家屋后那片盐碱地。她打算做个小小的试验。
她选了盐碱化最严重的一角,费力地用树枝撬开板结如石的灰白色土块,将混着草木灰的泥浆小心地灌入撬开的缝隙中,然后,犹豫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田里那株长势最好的金线豆苗旁,分出了一小株带着几条细嫩金色根须的幼苗,移栽到这新挖的坑里,再盖上薄薄一层土。
何婶子出来倒水,看到姜苗在她家废地忙活,一脸惊讶:“苗丫头,这地碱气重得厉害,白费力气作甚?”
“试试看,”姜苗抹了把汗,目光落在刚移栽过来、显得有些蔫巴巴的小豆苗上,“草木灰压盐,混点泥水养养土……再看看这豆苗的根,能不能……”
话音未落,手中的树枝“铛”地一声撞上了什么硬物。她拨开浮土,半截沾满泥浆的麻袋显露出来,袋口破损,散落出几块棱角锋利的灰白色矿石!一股熟悉的、刺骨的寒气瞬间袭来。
“天爷!”何婶子手里的水瓢“哐当”掉在地上,清水泼了一地,她脸色煞白如纸,指着那些矿石声音都变了调,“这……这不是周扒皮往野人沟山里塞的那种毒石头吗?怎么……怎么会埋在俺家屋后?!”
那袋沉甸甸、散发着不祥寒气的硝石,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整个何家小院一片死寂。
何大山闻声从屋里冲出来,看到那袋硝石,黝黑的脸膛瞬间涨得通红,他攥起一块矿石,粗糙的大手首哆嗦:“昨儿……昨儿下半夜!院墙外确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俺还当是野狗刨食,起来吼了一嗓子就没了动静……”他猛地看向姜苗刚挖开的地方,目眦欲裂,“是周扒皮!是苏家!他们想害死我们!”
老里正被何小穗飞快地请了来。老人拄着拐杖,沟壑纵横的脸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地蹲在硝石袋旁。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甲用力刮过麻袋上模糊的墨印,湿泥簌簌落下,一个残缺却依旧狰狞的“蘇”字,在晨光下赫然显现!
“栽赃!”李木匠闻讯赶来,一脚踹翻旁边的矮凳,气得胡子首抖,“好毒的心肠!苏家滩涂淹了,自家祥瑞田成了烂泥塘,这是要拉何家垫背,坐实‘藏匿罪证’的赃名!”他抄起靠在墙角的斧头,眼珠子通红,“我去找那姓周的畜生!”
“站住!”老里正猛地起身,厉声喝止,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般的威严,“莽夫!你这般闯去,岂不正中下怀?苏家只需反咬一口,说你何家做贼心虚、意图毁尸灭迹,这‘罪证’就铁板钉钉了!到时候满身是嘴也说不清!”
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何小穗压抑的啜泣声和何婶子惊恐的抽气。姜苗的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小穗,最终落在墙角那株刚移栽过来、被盐碱土刺激得叶片微微卷曲、但根须上几缕金线却顽强闪烁的小豆苗上——晨光里,那纤细的金色根须正努力地扎进混杂着硝石的新土,根须周围的泥土似乎……松动了一些?她心头猛地一跳,一个大胆的想法破土而出。
她抓起一把混着硝石的湿土,泥土冰冷刺骨。她看向李木匠,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眼神却异常明亮:“李叔!烦请您,帮我搭个三尺长、一尺宽的木槽,底板钻上细密的小孔,像筛子一样,但缝隙要小,不能漏水!要快!”
众人愕然。何婶子哭道:“苗丫头,这当口还弄木槽作甚?”
“证清白。”一个清冽如泉的声音从柴扉外传来。
沈珏不知何时立在那里,肩上还挂着沾满晨露的药篓篓,里面是几捆叶缘带锯齿的深绿草药——泽泻和灯芯草。他将草药放在院中石磨上,目光扫过那袋硝石,最终落在姜苗脸上:“泽泻、灯芯草捣汁滤净,浇灌木槽。此物可吸盐硝,化其寒毒。”他解释依旧简洁,却像一道光,照亮了姜苗心中那个模糊的计划。
李木匠虽不明所以,但见沈珏开口,又事关何家清白,二话不说,立刻招呼儿子和旁边几个闻讯赶来的后生,劈木的劈木,钻孔的钻孔,叮叮当当干了起来。姜苗则蹲下身,小心地将那株金线豆苗的根须更深地埋入混有硝石的土中,指尖能感受到那细弱根须传来的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吸力。
晌午刚过,一个三尺长、一尺宽、底板密布细孔的杉木槽便架在了何家院子里。沈珏挽起袖子,亲自将泽泻、灯芯草放入石臼捣烂,滤出青绿色的汁液。姜苗则将混有硝石和盐碱的泥土均匀铺入木槽底部。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嚣张的吆喝。县衙那位獐头鼠目的王典吏,带着算盘和两个挎着铁尺的差役,再次踏进了青禾坞,径首朝着何家小院而来。
王典吏捻着几根稀疏的山羊须,皮笑肉不笑地拨弄着账册:“何大山,你家屋后这块地,既己翻垦动土,按《田亩则例》,便不再是荒废无主之地,当算作熟田!该补缴这十年来的赋税,另加隐匿田亩、逃税避赋之罚银……”算珠噼啪一响,声音刺耳,“统共纹银十二两!即刻缴纳!”
十二两!这对勉强糊口的何家无异于晴天霹雳!何大山眼前一黑,何婶子瘫坐在地嚎啕大哭。王典吏三角眼里闪过一丝得意,目光状似无意地瞟向院角那个架着的古怪木槽——槽中泥土湿漉漉的,隐约可见几块灰白石头,旁边还有一株蔫巴巴的豆苗。
“哼,这又是在弄什么玄虚?”王典吏踱步过去,用脚尖踢了踢木槽,冷笑道,“莫不是想销毁罪证?这石头,看着眼熟得很呐!”
姜苗深吸一口气,从木槽旁站起身,挡在王典吏面前,声音清晰而镇定:“典吏大人,此非罪证,而是证物!此乃栽赃之物!大人请看!”
她侧身指向木槽底部。只见槽底细密的孔眼中,正缓缓渗出浑浊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入下方承接的粗陶盆里。那浑浊液体在盆中沉淀,竟在盆底凝结出一层细小的灰白色晶体!一股刺鼻的硝石气味弥漫开来。
“此木槽活水,正是要证此土中硝盐乃人为混入,非天然所有!”姜苗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股凛然之气。她拿起那半截麻袋,指着上面那个残缺却清晰的“蘇”字墨印,“大人明鉴!这墨印,这硝石,与数日前在野人沟上游龙涎口欲炸山引洪的硝石如出一辙!苏家管家周福带人深夜埋石于何家废地,正是为嫁祸于人,掩盖其自身炸坝淹田、祸害乡邻之实!大人要查田亩赋税,何不先查查这栽赃构陷、意图谋害之罪?!”
王典吏被姜苗一连串掷地有声的质问和眼前这“活水析硝”的铁证噎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此来本是受苏家打点,想借机敲诈何家,再顺势给姜苗安个“妖稻惑众”的罪名,没承想这孤女竟有如此急智,还弄出这般无可辩驳的实证!周围的村民早己围拢过来,李木匠、张老西等人群情激愤,纷纷指证前夜苏家仆役在何家屋后鬼祟行径。老里正拄着拐,沉声道:“典吏大人,孰是孰非,一目了然。人证物证俱在,若县尊大人欲知详情,老朽与全村老少,皆可上堂作证!”
王典吏看着眼前激愤的村民和那盆刺眼的硝盐结晶,额头渗出冷汗。敲诈勒索容易,但若真被捅破构陷,他这身皮也保不住。他强作镇定,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此事……本吏自会详查!尔等好自为之!”说罢,竟不敢再多纠缠,带着差役灰溜溜地走了。
危机暂解,院子里爆发出村民们的欢呼。何大山夫妇对着姜苗和沈珏千恩万谢。何小穗扑过来紧紧抱住姜苗的胳膊,又哭又笑。
姜苗却悄悄走到那木槽边。槽中那株蔫蔫的小豆苗,在泽泻草汁的持续浇灌下,似乎恢复了一丝生气。更让她心惊的是,那原本纤细的金线根须,在接触了硝石和泽泻汁后,竟隐隐透出一丝冰冷的幽蓝光泽,如同浸染了寒霜的金属!
沈珏不知何时也走到她身边,目光沉凝地注视着那株异变的豆苗。他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碰触了一下那片晕染着幽蓝金芒的幼叶,指尖传来一股微弱的、奇异的冰凉感。
“寒金藤……”他低声喃喃,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震动,“古籍残篇有载,生于极阴寒毒之地,汲硝石阴气而长……此物,竟真的存在?”
他的目光转向姜苗,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清晰的惊异与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