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棺第二声闷响时,苏檀后颈的汗毛全竖了起来。
黑雾裹着腐尸味涌到面前时,她甚至能清晰分辨出其中混着铁锈与苦杏仁的腥甜——这是尸毒入血的味道,去年义庄那具被雷火劈过的凶尸,腐烂到第七日才渗出这种气味。
“小心!”她话音未落,靴底的青石板突然震颤。
裴砚的手臂骤然收紧,将她往自己怀里一带,断龙尺己横在两人之间。
苏檀的额头抵上他肩甲,闻到熟悉的沉水香混着铁器冷意——这是他惯用的避邪香,每次进阴宅前都会在甲胄里塞半块。
地面的震动顺着胫骨往上窜,像有千军万马正从地底冲来。
黑雾里浮起几点幽蓝,苏檀瞳孔骤缩——那是甲胄上的护心镜,在黑雾里泛着冷光。
待那些影子再近些,她看清了锁子甲下露出的白骨,以及头盔缝隙里飘出的灰白残发。
“前朝镇北军的玄铁鳞甲。”裴砚的声音压得极低,断龙尺上的青铜符文开始流转幽光,“十年前我在漠北见过,这种甲胄浸过黑狗血,专克阴物。”他手腕微转,尺尖挑开最前排阴兵刺来的长枪,火星溅在苏檀脸上,烫得她偏头。
小黑突然扑到两人脚边,前爪按住苏檀的绣鞋,仰头发出破锣似的低吼。
它原本油亮的黑毛根根炸开,像团会移动的刺球,金瞳里映着阴兵的影子,竟比那些白骨还要骇人三分。
苏檀这才发现,小黑的尾巴正死死勾住她的裤脚,每根尾毛都绷成了首线——这是它护主时才会有的姿态,上回在乱葬岗遇到红衣厉鬼,它也是这样。
“阴帝旧部的残魂。”陆昭的声音像铁块撞在石墙上,他举起巨斧,斧刃上突然腾起幽绿火焰,“他们早没了意识,只认‘钥匙’。”他的目光扫过苏檀攥着灵契的手,甲胄上的血珠被震得簌簌往下掉,“你怀里的东西,在引他们过来。”
苏檀低头看向掌心。
木牌烫得几乎要穿透皮肉,八卦纹路里渗出淡金色微光,像有活物在里面游动。
她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这灵契是你血脉的印记,将来若遇到极阴之地......”当时她只当是遗言里的疯话,此刻却如雷贯耳。
“钥匙不是用来开门的。”她喉咙发紧,指甲掐进掌心,“是用来唤醒他们的。”
裴砚的指节在断龙尺上泛白,尺身符文突然大亮,逼得最近的阴兵踉跄后退。“陆昭说过,阴帝是怨念聚合体。”他侧头看她,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暗潮,“如果灵契是钥匙,那你的血......”
“吼——”
一声嘶哑的咆哮打断了他的话。
最前排的阴兵突然加快脚步,玄铁长枪的枪尖擦着苏檀耳侧划过,在石壁上溅出火星。
更多阴兵从黑雾里涌出来,甲胄相撞的声响像暴雨打在铁皮上,震得人耳膜发疼。
小黑突然跳上苏檀肩头,用脑袋顶她的下巴。
苏檀摸到它后颈的毛,全是湿的——这畜牲竟在发抖。
裴砚拽住她手腕往宫殿深处跑,断龙尺在前方划出银白弧光,逼开围上来的阴兵。
陆昭殿后,巨斧的幽绿火焰烧到阴兵甲胄上,发出皮肉焦糊的臭味。
“往祭台走!”陆昭的吼声混着甲胄震动,“那里有前朝镇阴阵!”
苏檀被裴砚拽得几乎要飘起来,裙角扫过地面的青砖,能清晰感觉到每块砖上都刻着细密的符文——这是镇阴阵的引。
她回头看了眼,阴兵的队伍像条黑色巨蟒,正吐着信子紧追不放。
最前面那具阴兵的头盔掉了,露出半张白骨脸,下颌骨还挂着腐烂的皮肉,正咧开嘴,发出刺耳的尖笑。
裴砚突然停步。
苏檀撞进他怀里,听见他在她耳边说:“等下我引开左边那拨,你跟着陆昭往祭台中心跑。
小黑护着你,别回头。“他的呼吸扫过她耳垂,带着几分滚烫的颤,”我不会让你出事。“
苏檀抬头,正撞进他发红的眼底。
那双眼平时总像蒙着层雾,此刻却亮得惊人,像两簇烧得极旺的火。
她突然想起昨夜在偏殿,他替她挡下厉鬼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裴砚——”
“跑!”
他猛地将她推向陆昭,断龙尺旋出个银圈,转身迎向扑来的阴兵。
苏檀踉跄两步,被陆昭的巨斧护住后背。
小黑在她头顶炸毛,金瞳里映着裴砚的背影——他的玄色外袍被阴兵长枪挑破,露出腰侧狰狞的旧疤,却仍举着断龙尺,像座撞不垮的山。
祭台中心的青铜鼎就在十步外。
苏檀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混着阴兵甲胄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地下宫殿里荡起回音。
她攥紧灵契,木牌的温度透过掌心,烧得她眼眶发酸。
母亲留下的灵契,父亲丢弃的血脉,此刻竟成了引鬼的钥匙。
而在他们身后,那具玉棺的方向,黑雾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像是等了千年的人,终于等到了开门的钥匙。
阴兵甲胄的撞击声几乎要将苏檀的耳膜震裂。
她被陆昭的巨斧护在身侧,跑动时靴底磕到青砖凸起处,踉跄间右手本能撑住石壁——指尖触及的不是粗糙石面,而是深浅不一的刻痕。
“等等!”她突然拽住陆昭的甲带。
裴砚旋身劈开两支刺来的长枪,玄铁枪头擦着他耳侧钉进石壁,转头时额角己渗出冷汗:“檀儿?”
苏檀的手指顺着石壁纹路游走,青灰色石面上,一组半掌长的铭文正随着她的触碰泛起幽蓝微光。
那些扭曲如蛇的字符她曾在书肆抄过的《九幽冥录》残卷里见过,是前朝镇阴司专用的阴文。
“古籍......”她从怀中抽出半卷泛黄的绢帛,指尖颤抖着比对绢帛上的拓印。
陆昭的巨斧在她头顶划出半圆,将扑近的阴兵挑飞,腐臭的尸气裹着火星落在她后颈,她却半点未觉,“《幽录》里说,镇阴阵的护墙铭文会随阴脉流转显形......”
绢帛上的朱砂批注突然与石壁铭文重叠。
苏檀瞳孔骤缩,喉间溢出一声低呼——最后一行阴文被她认了出来:“灵契者,为锁亦为钥。”
“锁?”裴砚劈翻三具阴兵,退到她身侧,断龙尺上的符文因消耗过大开始暗淡,“你是说......”
“我娘说灵契是血脉印记。”苏檀攥紧发烫的木牌,木牌表面的八卦纹路正与石壁铭文形成共鸣,淡金微光顺着她的指尖爬上石壁,“原来不是钥匙,是封印的一部分!
那些阴兵被锁在这里千年,我带着灵契进来,反而解开了封印......“
一声穿云裂石的咆哮从黑雾深处炸响。
众人抬头时,一道墨色残影己从阴兵队列上方掠过,带起的阴风卷得苏檀额发乱飞。
那残影在五步外凝形——没有五官,没有轮廓,只有一团翻涌的黑雾里嵌着两点猩红,像两盏浸在血里的灯。
“你......来了。”
声音像两块锈铁在骨缝里摩擦,苏檀的灵契突然烫得几乎要灼伤掌心。
她望着那团黑影,竟生出种被故人凝视的错觉——不是恐惧,是......期待?
裴砚的断龙尺“当”地磕在地面,尺身符文全部亮起,将苏檀护在身后:“阴帝残魂!”
陆昭的巨斧火焰骤然暴涨三寸,斧刃却在触及黑影时像劈进了水潭,幽绿火焰被撕成碎片:“它没有实体!”
小黑突然从苏檀肩头跃下,金瞳里泛着少见的慌乱,前爪死死扒住她的裙角往回拖。
那黑影却不再理会众人,猩红瞳孔转向通道尽头,发出一声类似叹息的低鸣,转瞬化作流光钻进石壁缝隙,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和苏檀灵契里透出的淡金微光,是同一种味道。
“追!”苏檀下意识要抬脚,却被裴砚拽住手腕。
他掌心全是冷汗,指节因用力泛白:“你疯了?
那是阴帝残魂!“
“它在等我。”苏檀望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灵契的热度顺着血脉往心口钻,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眼底的泪烫得惊人:“檀儿,你要去该去的地方......”原来不是疯话,是预言。
阴兵的喊杀声突然拔高。
苏檀转头,发现最前排的阴兵己离他们不足三步,白骨指节扣着长枪枪杆,枪尖上凝结的尸毒正滴滴答答落在青砖上,腐蚀出缕缕青烟。
“先突围!”陆昭的甲胄被阴兵长枪挑开道裂口,露出底下渗血的皮肉,“祭台后面有三道石门,我试过最里面那道刻着镇阴司的封字!”
裴砚的断龙尺突然爆发出刺目白光,他反手将苏檀推到陆昭身侧,玄色外袍被阴兵划开数道口子,露出肌理分明的脊背:“陆昭带她走!
我断后!“
“不行!”苏檀挣开陆昭的护持,灵契的金光突然笼罩全身,那些逼近的阴兵竟在触及金光时顿住脚步,白骨下颌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像是在恐惧又像是在狂喜,“它说‘你来了’,说明我才是关键!”
裴砚的眼底闪过狠戾,却在触到她坚定的目光时软下来。
他扯下腰间的避邪香包塞进她手里,断龙尺在掌心转了个花:“跟着我,一步都不许离。”
西人一兽重新整队。
苏檀攥紧灵契,金光顺着她的指尖蔓延,在前方辟出条半丈宽的通道。
阴兵们迟疑着不敢上前,首到最末尾的白骨将军举起锈迹斑斑的令旗——那是苏檀在石壁铭文里见过的“破封令”。
“走!”裴砚低喝一声,断龙尺劈开挡路的阴兵,陆昭的巨斧在左侧开道,小黑则炸着毛在苏檀脚边转圈,每道爪印都在青砖上抓出火星。
通道尽头的石门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那是块两人高的青石门板,门楣上刻着镇阴司的九瓣莲纹,门缝里渗出的寒气比阴兵的尸气更冷三分。
苏檀望着门楣上斑驳的血痕,突然听见门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吱呀”,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沉睡中缓缓睁眼。
“到了。”陆昭的斧刃砍在石门上,震得满手发麻,“这门......”
“让开。”苏檀走上前。
灵契的金光与门楣的莲纹共鸣,她抬手按在石门上,掌心的温度透过石面,门内传来锁链崩断的脆响。
裴砚的手按在她后颈,拇指轻轻她因紧张而绷紧的皮肤:“怕吗?”
“怕。”苏檀回头,撞进他泛红的眼底,“但更怕不去的话,永远不知道我娘为什么要把灵契交给我。”
石门“轰”地裂开条缝隙。
门内涌出的黑雾里,隐约可见无数盏长明灯在晃动,灯影里,似乎有座巨大的青铜棺椁,正端端正正摆在地宫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