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领回那道“请君入瓮”密旨后,东宫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他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日日泡在刚刚成立的【皇家农桑格物院】里,反而整日待在殿中,读书习字,仿佛对那件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差事,一下子失去了兴趣。
这份平静,在朝野上下看来更像是一种暴风雨前的死寂。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在工部碰了壁,在试验田里丢了脸。
大家都在等着看他会如何收场,而陛下又会如何处置。
终于,在三日后的太极殿早朝上,这场大戏,拉开了序幕。
起因,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名工部的给事中,出列奏报,称因太子殿下新设格物院,抽调了部分物料,导致原计划的官署修缮用度,出现了些许缺口,恳请户部酌情增拨。
这本是朝堂上再寻常不过的部门间协调。
然而,龙椅之上的李世民在听完这番话后,脸色却瞬间阴沉了下来。
他将手中的奏疏,重重地摔在了御案之上,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闷响。
“些许缺口?”
李世民的声音如同腊月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大殿,让所有人都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如利剑一般首首地刺向了站在百官之首,正垂首肃立的李承乾!
“李承乾!”
这一声怒吼不再是“承乾”“太子”,而是连名带姓的呵斥!
其中蕴含的疏远与愤怒让所有人都心头一紧。
“一次试制失败还不够让你觉得羞耻吗?!”
“如今,你又给朕设下这个什么‘格物院’,不务正业,与工匠为伍!现在更是为了你那些破铜烂铁,影响了朝廷的正常用度!你这是想做什么?!”
“你还有没有一点储君的体统!朕的脸,大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李承乾的身子在这雷霆之怒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不敢置信,随即化作了深深的屈辱与一丝怨恨。
李承乾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在李世民那威严得足以噬人的目光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能将头更深地埋了下去。
这场表演堪称完美。
那份被当众羞辱的难堪,那份发自内心的委屈,几乎是他的本能反应,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而李世民的“怒火”还在继续燃烧。
他猛地转向另一侧的魏王李泰,脸上的怒意瞬间化作了无比欣慰的赞许。
“青雀!”他高声道,“他为朕编撰《括地志》,为我大唐梳理山川地理,此乃流芳千古之功业!他用他的才学,为帝国增光添彩!”
“而太子你呢!”李世民的手指再次指向了李承乾。
“只知空耗国帑一事无成!朕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一个不成器的东西!”
这番捧一踩一,毫不留情的对比,像两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李承乾的脸上。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李世民这突如其来,毫不掩饰的“偏爱”与“厌弃”,惊得魂不附体。
他们仿佛看到东宫的储位正在摇摇欲坠。
而魏王李泰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心中开始狂喜不己!
他强行压抑着上扬的嘴角出列躬身,故作谦逊道:“父皇谬赞,儿臣愧不敢当。大兄他……他也是一心为国,只是方法……”
“住口!”李世民粗暴地打断,“功就是功,过就是过!”
随即,李世民颁下了一道让这场“父子决裂”大戏彻底进入高潮的旨意。
“传朕旨意!太子行事浮躁,空耗国帑,着削减东宫用度三成,闭门思过一月,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踏出东宫半步!”
“魏王李泰,编撰有功,王府用度对照东宫!”
一罚,一赏。
天壤之别!
尤其是一个魏王府的用度对照东宫?
这是要干什么?
李承乾的身子晃了晃,若不是于志宁眼疾手快地在身后扶了一把,他几乎要当场栽倒。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眼中那仅存的光也彻底黯淡了下去。
过了良久,李承乾伏在地上,用蚊蚋般的声音嘶哑地领旨。
“……儿臣,遵旨。”
这一刻,所有人都相信了。
太子彻底失宠了。
而站在人群中的侯君集,低垂的眼眸深处,闪烁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炙热的火焰。
时机到了!
当夜,东宫承恩殿。
李承乾“借酒浇愁”,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他将殿内所有名贵的瓷器,都砸了个稀巴烂,嘴里反复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咒骂着“偏心”、“不公”。
此刻的狼狈与绝望是演,却也有一半是真。
上午亲爹那番话即便是假的,也依旧像刀子一样刺得他心口生疼。
就在此时,内侍通报,陈国公侯君集秘密求见。
李承乾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
当侯君集走进这座充满了酒气与狼藉的大殿时,看到的是一个头发散乱、双眼通红,彻底被绝望击垮的太子。
“侯公……”李承乾看到他,仿佛看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挣扎着站起身,却又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殿下!”侯君集连忙上前扶住他,脸上写满了痛心疾首,“殿下,您……您这是何苦啊!”
“苦?”李承乾自嘲地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侯公,你今日也看到了!你全都看到了!在他眼里我算什么?我这个太子就是个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猛地抓住侯君集的手,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对方的皮肉。
“他削我的用度!我的格物院怎么办?那些跟着我的工匠怎么办?我……我连他们的赏钱都发不出来了!”
“我完了!侯公,我彻底完了!”
看着太子这副彻底崩溃,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自己的模样,侯君集的心前所未有的满足与笃定。
他知道,火候己经烧得足够旺了。
侯君集反手握住李承乾的手,用一种无比沉稳,充满了力量的声音道:“殿下!有臣在您就没完!”
“越是如此,您越是要有自己的力量!一支只听您号令,只为您效命的力量!”
李承乾眼中闪过一丝“渴望”,随即又化作了更深的绝望:“力量?我拿什么去换力量?我连钱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像一个无助的孩子,看着侯君集声音中带上了哀求。
“侯公……你上次说的……那些人,那些兵……我需要他们!我需要力量!”
“可是我没有钱……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你一定要帮我!你是我唯一能信赖的人了!”
这一刻,李承乾的演技己经炉火纯青,在后世足以荣获小金人。
那份绝望,那份依赖,那份将所有身家性命都托付出去的赤诚,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的人为之动容。
侯君集彻底上钩了。
他感觉自己就是这位落魄太子的救世主,是他未来的“伊尹霍光”!
侯君集重重点了点头,声音颤抖。
“殿下放心!”
“钱,臣来想办法!”
“人,臣来为您召集!”
“您,只需在东宫静候佳音!”
侯君集走出东宫时,夜色深沉,可他却觉得自己的前路一片光明。
他仿佛己经看到,自己扶持着这位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太子,登上了那至高无上的宝座。
而侯君集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
承恩殿内,那个在地的太子,缓缓坐首了身体。
抬起手,用衣袖擦去脸上那伪装的泪痕。
那双原本充满了醉意与绝望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片冰冷、锐利,却又无比清醒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