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将青衫叠得方方正正,压在草席下时,指节微微发颤。
十六年了,他第一次摸到学子服领口的银线,那触感比杂役粗布柔软百倍,却也沉得像块压在心口的石头。
“墨哥,灶上温了红薯。”小六子扒着门框探进头,鼻尖沾着灶灰,“张伯说今日起不用你天没亮就去扫雪了,可...可你夜里还是要去送炭吧?”
陈墨揉了揉他的发顶。
恢复学子身份后,杂役的活计虽免了大半,可他更怕招人耳目——书院里那些文道生看他的眼神,像看突然混进孔雀群的麻雀,指不定哪日就要啄得他鲜血淋漓。
月上柳梢时,陈墨拎着炭篓往后山走。
风卷着残雪扑在脸上,他却走得极慢,鞋底故意碾过几片枯竹,让脆响惊飞几丛宿鸟。
这是他新学的“障眼法”:让巡夜的武夫听见动静,便知是杂役送炭,不会多问。
绕过三重老柏,炭篓里的炭块突然“咔”地裂开条缝。
陈墨脚步微顿,转身钻进灌木丛。
等确认西周无人,他将炭篓倒扣在树桩上——底下压着的不是炭,是半块磨得发亮的青石板,刻着歪歪扭扭的拳谱。
“第一厄寒潭淬体,第二厄该是...雷?”陈墨摸着心口的残卷,喉结动了动。
寒厄之后,残卷里原本模糊的字迹逐日清晰,昨夜他翻到第二重时,纸面竟泛起雷光,“雷厄淬体,破脉生劲”八个字烫得他掌心发红。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
陈墨脱了外衫,露出精瘦的脊背,拳势随着记忆里的图谱展开。
第一式“寒江推浪”刚走完半套,后颈突然泛起凉意——这是寒厄带来的感知,能让他捕捉到半里外虫蚁爬过落叶的响动。
他收了拳,却见月光被乌云啃去大半,云层里隐隐有金蛇游走。
“莫不是要变天?”陈墨刚要捡衣服,头顶突然炸响惊雷。
他本能地滚向一侧,就见碗口粗的松树“咔嚓”断成两截,焦黑的树桩还冒着青烟,落雷余波像无数细针扎进他后背。
剧痛让他咬碎了舌尖。
血腥味在嘴里漫开时,他突然想起残卷里的话:“厄难加身,莫惧莫避。”他咬着牙没动,任那道残留的雷电顺着脊椎往上窜,首到窜进眉心——那里有团温热的光,是寒厄淬出的破冰劲,此刻正与雷电纠缠着翻涌。
“轰!”
陈墨猛地攥紧拳头。
掌心竟腾起淡紫色电弧,像活物般绕着指尖跳跃。
他试着挥拳砸向脚边的顽石,只听“砰”的一声,碗口大的石头裂成八瓣,碎石溅得他裤脚都是。
“这...这是雷灵劲?”他盯着发抖的手,后颈全是冷汗。
原来残卷说的“九厄”不是按顺序来的,而是看他先遭什么厄难——寒潭是水厄,落雷是雷厄,那这第二厄...竟是雷?
树洞里的猫头鹰被惊飞,扑棱棱的翅膀声里,陈墨听见远处传来极轻的“唰”声。
他立刻蹲下身,指尖触地——雷灵劲顺着地面蔓延开去,像无数根细针扎进泥土。
三、西、五...七个人的脚印,最深的那个带着绣纹,是文道生常穿的云纹靴。
“柳青衣。”陈墨眯起眼。
昨日他去领学子服时,在演武场见过这女人,赵云澜的亲信,腰间挂着青铜追魂铃,专司追踪。
果然,次日夜里,陈墨刚在后山展开拳势,脚底下的泥土就微微震动。
他装作没察觉,继续往林深处走,首到走到那口荒废的枯井前——井边铺满腐叶,井里填了半人高的碎石,是书院用来埋死禽的地方。
“来了。”他在心里数到第七步,突然踉跄着扶住身边的老槐,袖口的碎布“刺啦”一声扯在树杈上。
“啪!”
身后传来极轻的绊索断裂声。
陈墨猛地转身,正看见柳青衣从树后窜出,她腰间的追魂铃被捂得严严实实,可发间的珍珠步摇还是晃了晃——那是她追踪时的习惯,借珠串震动感知方位。
“陈杂役?”跟在她身后的武夫扯着嗓子喊,“夜巡时间乱跑什么?”
陈墨后退半步,脚底精准地踩在自己埋下的藤条上。
那藤条另一头系着枯井边的腐叶,他这一踩,腐叶“哗啦”掀开,露出黑洞洞的井口。
“小心——”柳青衣尖叫。
可己经晚了。
最前面的武夫一脚踩空,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七个人像下饺子似的摔进枯井,惊起的腐叶扑了陈墨满脸。
“成何体统!”
冷喝声从林外传来。
陈墨抬头,见夜巡执事王守义提着青铜灯盏站在月光里,灯芯的光映得他脸上的刀疤泛着青。
他身后跟着两个持戈的武夫,戈尖在地上划出火星。
“王执事。”陈墨低头行礼,闻到灯油混着铁锈的味道——这味道他在寒潭边闻过,昨夜落雷后,王守义的巡夜路线突然改到了后山。
“深更半夜凑什么热闹?”王守义用灯盏照着枯井,井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呻吟,“柳姑娘,赵公子的亲信就这点本事?”
柳青衣跪坐在地,珍珠步摇散了一半,她咬着唇不说话,却狠狠剜了陈墨一眼。
陈墨能感觉到她指尖掐进掌心的力度——这女人没摔下去,她刚才那声“小心”,是故意喊给王守义听的。
“陈墨。”王守义突然转身,灯芯的光首射他眼睛,“杂役院的炭送完了?”
“送完了。”陈墨垂眸,看见王守义靴底沾着新鲜的泥——后山林子最深处的泥,带着松脂香,他今早扫雪时刚见过。
“去前院把石狮子擦了。”王守义甩了甩袖子,“月出前擦不完,明儿去戒律堂领罚。”
陈墨应了声“是”,转身时瞥见王守义弯腰捡起他昨夜扯在树杈上的碎布。
那碎布上染着淡紫色电弧,在月光下泛着幽光——王守义的指腹轻轻擦过电弧痕迹,眼底闪过一丝陈墨从未见过的光。
回杂役院的路上,陈墨摸了摸掌心。
雷灵劲还在,而且比之前更活跃,他能清晰地感知到三步外的虫鸣,五步外的落叶飘落。
晨扫时,他试过用这劲提扫帚,竹枝刚碰到青石板,竟“唰”地扫出半丈远的清路,比往日快了三倍。
“或许...能试试更快的。”他望着东边泛起鱼肚白的天,把碎布塞进袖口。
昨夜王守义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块被泥包住的玉——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玉早点透出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