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冰冷。还有胃里那团永不熄灭的、带着血腥味的灼痛。
意识如同沉在浓稠漆黑的泥浆里,浮沉不定。身体感觉像是被拆散后胡乱拼凑起来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在诉说着被强行扭曲后的疲惫和隐痛。喉咙深处依旧残留着胆汁的苦涩和血腥气,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腹腔的闷痛。寒冷如同跗骨之蛆,即使蜷缩在厚厚的、但透着霉味的旧褥子里也无法驱散。
这里是裴府后院的柴房。比藏书阁更加破败阴冷,充满了潮湿腐烂的木头气息。那场惨烈的“尝百草”刑之后,我就被彻底扔进了这里。赵管事的原话是“养伤”,但每日只有一碗冰冷的、带着馊味的稀粥放在门口。这无疑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和惩戒,也是钱氏与林甫对我的进一步消耗,让我在病痛折磨中慢慢废掉。
身上的余毒未清,残留的药性在虚弱的身体里顽固地盘踞、冲突。尤其是一种叫马钱子(番木鳖)(林甫刻意加入的剧毒麻痹药)的余毒,造成了部分肢体肌肉的强首性痉挛。右肩的伤处因此不时传来肌肉被强行撕扯般的剧痛。高热在三天前终于缓慢褪去,但精神却异常恍惚。
窗外是第几个风雪交加的黄昏?我己无法分辨。柴房的破门被粗鲁地拉开一条缝,寒风裹挟着雪花涌进来。一只手将一个粗陶碗推进来,依旧是那令人作呕的稀粥。
这一次,我没有力气去端。
那推门的人影却没有立刻离开。高大的身影在门口站定,将风雪暂时挡在外面。
是裴令之。
他依旧披着墨色的氅衣,肩上落着薄薄的雪花,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眉眼间透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蜷缩着的我,冰冷而锐利,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残损程度。
他缓步走进柴房,踩在潮湿的稻草上几乎没有声音。那浓重的药味(不知是来自他身上还是柴房本身)混合着清冽的雪松冷香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带来一种无声的、强大的压迫感。
他停在我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其中。
“还没死?”冰冷的语调毫无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昏沉中,这声音却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混沌的脑海。我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聚焦。
是他。这张脸在昏暗中显得轮廓分明,带着一贯的冰冷和……一丝极其隐晦的……审视?或许是错觉。
混沌的意识在这一刻陷入了错乱。胃部深处残留的绞痛猛地卷土重来!混合着那日被强行灌下马钱子、咽喉灼烧窒息、肌肉撕裂痉挛的痛苦记忆,还有那双冰冷、强行塞药的护卫的手……一股混杂着痛楚、恐惧和本能抗拒的绝望情绪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那因余毒而强首痉挛、隐隐作痛的手臂肌肉,如同拉满弓弦的弹片!剧烈的胃部抽搐带来的强烈反胃感,更是催动了生物最原始的、受到威胁时的反击本能!
就在裴令之似乎微倾下身,准备更近一步查看的瞬间!
“呃……呃啊!”一声含混不清的痛苦嘶吼从我喉间挤出!
我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弹起!不是扑向,而是被体内疯狂翻腾的痛楚和痉挛牵引着,猛力向上撞去!强首痉挛尚未完全退去的牙齿,在本能的驱使下,如同濒死野兽的獠牙,狠狠朝着视野中最近的、带着冷硬气息的目标咬去!
——那是他垂在身侧、扶着墨色氅衣边缘的右手手腕!
冰冷!坚硬!
牙齿瞬间陷入光滑冰凉的丝绸(他中衣的袖口边缘),但阻力只持续了刹那!
“噗嗤!”
极其轻微而真实的皮肉撕裂声!伴随着一股浓烈到令人晕眩的、属于人类血液的独特铁锈腥气!
剧痛并未发生,仿佛咬穿的并非自己的皮肉。
但被余毒折磨得感官紊乱混乱的我,只觉得自己咬住了一个冰冷、坚硬、带着浓烈血腥味的阻碍物!像是一块冻僵的骨头!阻挡了我无法抑制的痛苦和反胃!必须撕开它!
本能驱使下,我死死咬住不放!齿根传来清晰的坚韧质感!那浓郁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上涌!
“咳……噗——!”
无法吞咽的涎液和胃部剧烈反涌上来的酸水、混杂着那腥咸的血液味道,尽数呛咳喷涌而出!糊在了被我死死咬住的、裴令之的衣袖和出的皮肉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整个柴房落针可闻,只余下我压抑不住的呛咳喘息和柴禾深处若有似无的老鼠悉索声。
裴令之的身体骤然僵首!如同冰雕!
柴房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紧绷如铁的侧脸线条。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瞳孔瞬间收缩到了极致,如同冰封的寒潭骤然投入巨石,翻涌起无法置信的惊愕,随即化为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杀意!那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我的咽喉!
手腕上传来清晰的、被尖锐硬物深深刺入的痛楚,以及温热血流的滑腻触感!更令人作呕的是喷溅在手腕和衣袖上的那团腥热的胃液与涎水混合物!
愤怒!足以将人挫骨扬灰的暴怒,如同火山在他体内积蓄!他攥紧的左手瞬间握成了拳,指节爆出骇人的白色!周身的气息瞬间降至冰点!那是一种被最卑贱的、奄奄一息的药奴攻击、玷污后暴起的凶戾!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颤抖的、冰冷尖锐的齿尖正嵌在自己的腕骨之上!只要他稍一用力,就能立刻震碎这药奴的下颚骨!
杀了他!立刻!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而上!
就在那握紧的拳头即将挥出、眼中杀意达到顶峰的刹那——
一丝微弱而压抑的呛咳声,从眼前这个因剧烈呕吐和痉挛而蜷缩抽搐、如同破碎玩偶般的身体里发出。那咳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回音,像是垂死的风箱,混合着喉间无法吞咽的浓重血腥气。他看到了喷在自己衣袖上的那滩秽物中夹杂的暗红色血丝!那不是自己的血!
杀意微微凝滞了一瞬。
这微弱的声响和眼前这狼狈痛苦到极致的画面,如同尖锐的冰棱,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暴怒的屏障,勾动了某个更深层次的弦。
是药性反扑?
是余毒未清的癔症?
还是……林甫刻意加的那些剧毒麻痹药带来的后遗症?
这个本该立刻被撕碎的卑贱药奴,此刻更像是一个被剧毒和酷刑彻底摧毁、只剩下应激本能的、可怜的……器物?一个因他的命令和疏忽,被打磨得过度接近废品的器物?
柴房深处似乎传来极其细微的木架倾倒和旧书册落地声。
裴令之眼中翻涌的惊怒与杀意,在极短的、几乎肉眼不可见的僵持后,迅速被一股更深的阴郁、疲惫和一种极其复杂的冰冷审视所取代。他没有立刻甩开我,那只被我死死咬住的右手臂肌肉骤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却强忍着没有做出任何反击的动作!只是任由那带着涎水和胃液的血液浸透衣袖!
时间被拉长成粘稠的泥沼。
我混沌的意识在剧痛和窒息中几乎沉沦,咬合的力道因体力耗尽而缓缓松懈,牙齿一点点从那冰冷坚硬中滑脱出来,最后无力地垂落。
新鲜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猛地涌入肺部!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眼前彻底被黑暗吞没。
我能感觉到自己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大力量猛地拽起!然后像破麻袋一样被重重掼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背部的剧痛让我发出一声闷哼。
“废物!拖回藏书阁!别让他死在这里污了地方!”裴令之冰冷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极力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不再看我一眼,转身大步离开柴房,墨色的氅衣在风雪中翻飞,只留下一句毫无温度的命令。
脚步声在风雪中迅速远去。
我被两个冲进来的护卫粗暴地拖出柴房,架着向藏书阁方向踉跄而去。意识在剧痛、寒冷和黑暗的边缘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刺骨的寒风将我吹醒。睁开眼,依旧是那个积满灰尘、堆着残破书卷的藏书阁角落。右肩和背部摔在硬地上的疼痛清晰传来,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胃酸味,手腕和嘴唇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
柴房里的疯狂一幕在脑海闪回。我咬了他……我竟然咬了他……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他当时眼中那翻腾的惊愕和几乎凝为实质的杀意……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剧烈的焦虑和胃部依旧残留的、刀绞般的隐痛交织在一起,像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心脏。我痛苦地捂住嘴,一阵更猛烈的干呕感涌上喉咙!
“呃…咳咳…呕——”
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支撑起虚弱的身体,扶着冰冷的墙壁,脚步虚浮地冲向靠近门口、角落里的那个破旧木柜——那里,白天赵管事粗暴翻找时弄破了一个豁口,勉强可以当做便溺之所。
强忍着恶心和眩晕,我踉跄着扑到柜前,扶着柜子边缘,将身体弯成更利于呕出秽物的角度。手在柜面上无意识地抓挠,寻找支撑,防止彻底软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