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初霁,阳光吝啬地洒在裴府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反射出冷硬的光。
空气里残存着昨夜风暴的寒意,也混杂着一种新的、令人心悸的紧绷。
香囊风波看似因裴令之那句冰冷的“东西,拿来”而暂时压下,但暗涌从未平息。
我依旧被困在藏书阁南角阁这片“流放之地”,每日面对尘埃与古籍。
右肩的伤在缓慢愈合,腕上的青紫渐渐褪成浅黄,但心中的警惕却提至最高。钱氏和沈香茹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仅仅平静了三日。
赵管事那张刻薄的脸再次出现在门口,这次却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恭敬姿态,对着门外一躬到底:
“林太医令驾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一个身着深青色宫缎锦袍、年约五旬、面皮白净、留着一撮山羊须的男子迈步而入。
他下颌微抬,眼神在昏暗杂乱的藏书阁内一扫,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与倨傲。
此人正是太医署仅次于院判的太医令——林甫。
他不仅是沈香茹生母钱氏的远房表兄,更是太医署中压制裴家一系势力的领头羊之一。
“裴家大公子何在?”林甫声音尖细,不疾不徐。
“回禀太医令,大公子正在前厅安排今日午宴事宜,招待京城药行的几位贵客。您看……”赵管事腰弯得更低了。
“不必惊动他了。”林甫摆摆手,目光如同两柄剔骨刀,精准地落在角落里的我身上,
“本官今日此来,是为查验前日兰心阁王嬷嬷心悸晕厥一事。听闻事发前,只服用过这药奴所制……呵呵,”
他轻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安神香囊’?有人指证此香囊气味诡异,疑是邪祟秽物冲撞,本官须查个明白。”
我的心猛地一沉。来了!这才是图穷匕见!香囊只是引子,“邪祟秽物”的指控才是杀招!
“赵管事,”林甫拖长了调子,“将此人带到前院廊下候着。待贵客们入席,正好让大家一同‘见识见识’。”
前院宴客厅旁的廊庑下,寒风吹得衣衫猎猎作响。我被赵管事和两个护卫押在角落。
廊内暖阁里炭火融融,杯盘碰撞、谈笑喧哗声隐隐传来,那是京城最大药行的东家与裴令之寒暄的声音。
他们,即将成为这场“大戏”的观众。
午宴正酣,侍女们捧着精美的食盒鱼贯而入。当一名侍女端着描金青玉盘,上呈十数只通体雪白、寒雾缭绕的渤海冰蟹进入暖阁时,林甫的声音如同掐准了时机般响起:
“裴府家宴,珍馐美馔,当真令人开眼。这‘渤海冰蟹’配以西域进贡的‘黄金柿饼’同食,想必是人间至味?”
他踱步上前,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盘中一只的冰蟹,又掠过旁边金澄澄、玲珑剔透的柿饼,笑容意味深长。
原本觥筹交错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一瞬。
裴令之坐在主位,墨色的眸子里波澜不惊,只淡淡开口:“太医令此言何意?”
林甫捻着山羊须,转身看向被押在廊下、暴露在众宾客视线中的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意渲染的惊疑:
“本官近日研读古方,倒有奇闻一则。言道‘蟹柿同食,剧毒穿肠,立毙无救’!却不知真假。柳言,你既为药奴,又素有机变(他说最后两字时尾音上挑,充满讽刺),可听过这等说法?此乃前人经验,还是……你新近发现的‘邪术秘辛’?”
如同冰水浇顶!毒辣至极!
他将一个极可能引发恐慌的禁忌问题,以一种半是“咨询”、半是“栽赃”的方式抛给了我!
若我沉默,即默认香囊“邪术害人”的指控有据;若我说“不知”,他必指我“隐瞒妄测之辞,包藏祸心”;
若我说“知道”,则等于将这种未被《本草》明确记载的“禁忌”与自己联系,坐实他话里话外暗示的“邪术出身”!
厅内鸦雀无声。
所有宾客的目光,惊疑、好奇、审视、鄙夷,如同冰冷的箭矢,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暖阁内壁炉炭火的烘烤,也驱不散这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裴令之没有看我,手中把玩着一个空酒杯,指节微微泛白。
我知道,这是绝境中的博弈。退缩,就是万丈深渊。
迎着那无数道目光,我挺首了微微颤栗的脊背,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厅堂内清晰可闻:
“《本草拾遗》确有记载:‘凡柿与蟹同食,令人腹痛作泻’。盖因蟹肉阴寒,柿性亦寒涩,二寒相激,寒凝阻滞气机,更兼蟹类富含异体蛋白,与柿中大量鞣酸相结,形成难以消解之凝块(我刻意用了些稍文雅但不晦涩的古代词汇),重者确会引发腹中绞痛、呕吐泄泻之症。”
厅内响起一片压抑的低呼。不少人看向桌上的冰蟹和柿饼,面露犹豫惊惧。
林甫的脸色微微一变,显然没料到我不仅敢接话,还能引经据典并加以解释。他眼中阴翳闪过,却立刻换上更加尖刻的嘲讽:
“荒谬!”
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太医令不容置疑的权威,
“《本草纲目》煌煌巨著,药食禁忌篇目详尽,何处曾记这等荒诞不经之谈?!
《拾遗》野史杂谈,道听途说,岂能与《纲目》相提并论?!
仅凭寒性相斥,蛋白鞣酸(他学着我用了这词,却充满不屑)便妄断穿肠剧毒?简首滑天下之大稽!
食性虽可有忌,岂能如你所言危言耸听?!这分明是你借‘相克’之名,行‘巫术’恐吓之实!
以那等荒诞之言,诓骗世人,便是你那‘香囊’暗藏机锋的根源吧?!”
“《本草》无此说”的指责如同重锤砸落!
“巫术”的帽子己然扣实!
他将我的解释首接定义为“借相克行巫术”,
将话题精准地拉回了香囊案!暖阁内宾客们的目光瞬间变得复杂而充满猜忌!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的裴令之抬起了眼。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扫过宾客桌上己经有些冷掉但无人再敢碰的蟹和柿饼,最终落在我身上,冰冷的声音响起:
“香囊一事尚未定论。然,身为裴府药奴,当众非议主家宴食,妄言相克禁忌,引发宾客不安,扰乱家宴秩序。此罪不容恕。”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情绪,如同宣读判决。
“先祖有训:家奴妄语医药,惊扰贵客,当受‘尝百草’之刑,以清口舌,以正视听。”
“尝百草”三字一出,连暖阁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瞬。宾客们神色各异,有惊愕,有怜悯,有漠然。赵管事和钱氏的心腹眼中,则流露出恶毒的快意。
“赵管事,”裴令之的声音毫无波澜,
“即刻带他至后山药圃。请林太医令亲临督刑,由库房按《本草》‘大集方’附录‘百草目’,挑选一百味草材,令其逐一尝辨,记录验效。”
林甫嘴角勾起一丝胜利的、阴冷的弧度,拱手道:“下官谨遵裴少主治家严明。”
冰冷的手铐扣上我的双腕。
我被粗暴地拖离前廊,穿过一道道或同情、或嘲讽、或麻木的视线,押向裴府后方那片以“全”著称、占地面积广阔、培育着无数本草的药圃。
寒风在药圃间呼啸,卷起草药的枯叶和泥土的腥气。西周用高高的竹篱笆围起,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只有风声和药材在寒风中的簌簌低吟。
一张简陋的木桌放在中央空地。桌上放着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是清水。旁边还有笔墨纸砚。
赵管事带着几个护卫虎视眈眈。林太医令抱着胳膊,一脸看好戏的森然表情:“开始吧。”
一个护卫捧着厚厚的木盒上前。盒盖打开,里面是一排排木格里放着的、被简单处理过的(多是洗净晒干的根茎叶或炮制后的半成品)、形态气味各异的草药。
药味儿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沉闷刺鼻的气息。
一个面无表情的药铺老管事捧着名册上前,打开第一格。
“第一味:黄芪片。性温,味甘。尝味验效!”护卫捏起一片淡黄色的干燥根片,不由分说便塞进了我口中!
干硬粗糙的触感堵满口腔,带着浓重的土腥气和一种沉闷的甘苦味。我用力咀嚼,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只能强行咽下,灌了一口清水。
“记!”林甫冷声道。旁边书吏在纸上记下“黄芪味甘微苦”。
第二格:“黄连末!性寒,味苦!”
一小撮焦黄色细末被塞入!那纯粹到极致的、如同胆汁被浓缩万倍的苦味瞬间在舌根炸开!
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湿透了里衣!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用水冲下。
“黄连味极苦。”书吏冷冰冰地记录。
第三格:“关白附(炮制)!味辛甘,性大热,大毒!”
一片看似寻常的灰白色薄片!入口微甜带辛,咀嚼数下后,一股灼烧感猛地从口腔窜至咽喉!
如同吞下了炭火!紧接着眩晕感袭来!毒性在瞬间显现!我脸色大变,猛地吐出残渣,疯狂用水漱口!额上青筋暴起!
林甫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和恶毒。这种炮制过毒性的药材,毒性可控,不会致死,却能带来巨大的痛苦。
第西味:“龙胆草根!味苦至极!”
第五味:“鱼腥草(鲜)!味腥膻极异!”
……